说话的时候,阿蓝一直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我没有看见他脸上的泪。我的胸口一阵拥塞,平生第一次觉得对这些小花,人类真是冷漠到残忍。阿蓝讲的故事其实一点都不陌生。每次放完大假回去上班,总会听见有些人在说出门几天,他们养的花没人浇水枯死了,喂的金鱼没人喂食饿死了……说的人叹息一声,听的人也叹息一声,如此而已,就像在叹息他的新衣新鞋淋了雨不能再穿了一样。真不明白,平时像掌上明珠一样捧在手里的宝贝,突然间竟会被那样地弃之如尘。每当人类的生活轨迹稍稍出现偏差的时候,我们首先牺牲掉的就是他们。
“都说我们家的小孩特淘气,你大概也有这感觉。可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我从小就教他们变身逃跑,也是我告诉他们在主人家里住得不愉快就要马上回来。毕竟和人类比起来,他们的自我保护能力太弱了,甚至根本就不懂得要保护自己。所以就算索索这样胡闹,我也不忍心不让他回家。”
我低下头去诚心诚意地说了句“你做得对!”他们的确是太不会保护自己了。就像这次,因为我的自私和退缩,加上老三一时的心血来潮,不就差点要了拉拉的小命?可是拉拉怎么就不知道逃跑呢?如果是索索的话,也许就会答应跟我合伙骗骗老三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框一阵潮湿。我不能没拉拉!
“其实他们都很乖,你没见过真正任性不听话的小花。”
我抬起头来掩饰地笑道:“不会吧?我不觉得拉拉不听话啊。小孩子嘛,一点点淘气也是应该的。再说不过是一棵小花,他能闹出什么事来?”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着那次拉拉把我的衣箱翻了个底朝天,满屋里像丢过炸弹一样到处散落着衣服布片的轰然景象。这世上真有比拉拉他们更不听话、更淘气任性的花儿吗?
阿蓝转过头来平静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转回去望向窗外。“我知道有一棵最任性最不懂事的小花,任性到......害死他的主人......那棵不可原谅的花......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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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橙死的时候我还很小,那次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所以完全不能接受。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恨人类,决心一辈子都不要主人。我也不再想学开花的事,每天只是拼命练习怎么变身和逃跑,满脑子都是些叛逆的念头......你笑什么?难道只有人类的小孩子才知道叛逆吗?”
我赶紧收起笑脸辩解说:“不是不是!我是在想你叛逆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跟人类的小孩一样,染头发学抽烟吗?”其实我没想笑。我只是想稍稍调节一下眼前沉重的气氛。阿蓝的眼神里有着太多忧伤和自责。
“因为精力全用在了别的地方,我不但不会开花,而且长得又瘦又小,一点都不起眼。没人指望我会被卖出去,我也从来就不想有人来买我。可是真没想到有一天,一位阿姨竟然把我买回了家。
“她会买我一来是因为自己不会挑,二是花工觉得我这样的肯定没人要小花最好早点糊弄出去,所以拼命给人乱推荐。那位阿姨好象有很多的心事,根本没好好看,就那样随手掏钱把我买了下来。跟她回家后我才发现,她买我是送给她儿子的。她的儿子生病了,整天关在家里。阿姨想让他养养花来解闷。
“到了新的主人家里,我还是不忘记练习变身和逃跑,每天晚上都偷着跳出花盆,只等着一不开心就跑回花市去。可是没过几天就被新主人发现了。应该说是我发现他发现了我。他的床正对着阳台的窗子,他就这样看着我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了。他跟我打招呼,问我的名字,我都不理他。我知道他对我挺好的,可我心里老是觉得总有一天他会把我扔在一边再也不管我,就像橙橙的主人一样。
“渐渐地我知道了他是个大学生,可是已经休学了。他得了白血病,别人都说他已经活不久了。我听到后大哭了一场。因为真的是这样,有一天他也会扔下我不管的!可是我已经不想逃跑了。我跟他闹别扭,吵架,要他发誓一直跟我在一起,不许扔下我,不许不管我,我还说他要是死了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真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还是一直对我那么好。我一哭闹他就说对不起,我也觉得是他对不起我。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住到医院去,每次走之前他都求我哄我,让我回花市住几天。因为他妈妈太累了,可能照顾不了我,然后他又说对不起。可是我到这时候却怎么都不肯走了,偏要站在花盆里等他回来,我一定要他回来给我浇水,他敢不回来的话我就死给他看。现在想起来主人每次都是在用眼泪给我浇水的......
“终于有一次,他住院的日子太久了,我实在渴得受不了,只好自己跑了回去。我在花市里喝足了水,突然想到主人会不会真的要死了?我一天到晚跟他吵架,还一次都没有开过花。我越想越害怕,我不愿意让他到死都以为我是不会开花的米兰。
“所谓不会开花,其实都不是真的。只是有些小孩子心思一时还不在那上面。我练习了几天之后,顶上也长出了一些小花苞。回家后主人还住在医院里没有回来。我跟在他妈妈身后跑到医院去。我躲在病房外面的大树上透过窗户看着他。他的样子很憔悴,我几乎都认不来了。等到晚上熄灯以后,我就溜到他的床底下,变回一棵米兰,让那些为他准备的花苞全都开放。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在没有泥土的时候变回去是非常危险的。可是我当时没根本想到这些,我只想让他闻一闻到我的花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主人是怎么会醒过来的,别人说他那天深夜里抱着什么东西突然冲出了医院。我清醒的时候是在第二天,在主人家阳台上我自己的花盆里。主人抱着我哭得特别伤心,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我只记得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保护自己,让我再去找一个更好的主人。然后他又不停地说对不起......
“他当天下午就又被送回了医院,因为他发起了高烧。不出半个月他就去逝了。我是在花市里听到他的死讯的......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做,只有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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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件人:555@163.net 收件人:lao3@sina.com
主题:老3你好!我不会把小叶子还给你!
这么久没有回信失礼了。其实我也很想念你。在国外肯定没有在家里这么舒服,你辛苦了。可是我不希望看到你只读了一个学期就半途而废地跑回来,你的家人也肯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如果你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克服困难去做完一件事的话,到了老大那边你也同样干不好,到时候难道你还要再逃到别的地方去吗?
这样的你是不够资格当小叶子的主人的,因为你自己都还没长大!
当然上面那些都不是我要找的借口,我跟你其实也是半斤八两。我不肯把小叶子还的你的真正原因是,我喜欢小叶子,比你还要喜欢一千倍。而且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在我家住了这么久,早就不是一棵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小花了,他现在是我的家人!你想带要他走,我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
我知道你会非常非常生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可是不打算改正。你可以去告诉老大老二老四,让他们都来骂我。反正已经被骂了一回了,再来一次我也不在乎。
最后,希望你在骂过我之后,先静下心来完成学业。要找我算账还有的是时间。
对不起你的小五。”
我把信反复看了几遍,终于按下了“发送”纽。这就是我该做的,动动手指头而已。早知道写完之后就能一身轻松,我真不该那样跟拉拉和自己过不去。
我仍然没有告诉老三“小叶子”其实叫拉拉,因为我向拉拉保证过。老三若是知道我口口声声称为家人的拉拉还在花市里昏睡不醒,大概会马上飞回来杀掉我的。杀掉我就不必了,可要是有人愿意替拉拉来揍我一顿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还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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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冬天像今年一样漫无尽头。这种不南不北不东不西的城市,冬天比哪里都难过。我还记得大一的时候就有北方的学生吵着要退学,因为太冷了。从索索和阿蓝他们来过的第二天算起,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太阳了。天气一直就这样薄薄地阴着,双脚踩在地上,会觉得一股阴森森的寒气沿着骨髓透遍全身。傍晚的时候,空中忽然洒下一些细粉一样的雨滴,很小却很沉,像小箭头一样砸在脸上衣服上,似乎马上就钻进皮肤,渗入血管,然后,血管就被冻住了。我浑身僵硬地站在车站等车,忽听见不远处有个小孩叫道:“妈妈,是雪!下雪了!”
果然,就在谁也没注意的时候,雨滴变成了雪晶。我们这里很少能看见鹅毛大雪,雪花总是保持着它最初的最纯洁的六角形的结晶态飘落下来。和刚才的雨滴不一样,这些晶莹的小雪花很温柔很轻盈,在微风中旋着舞着,然后轻轻地停靠到我的肩上,转瞬间就消逝了。地面上仍是湿漉漉的,全然不见白雪的踪迹。似乎原本寒气刺骨的地面此刻却突然焕发出无限热情,以至根本无法留住那些娇柔的白雪。南方的冬季没有银妆素裹的妖娆。南方的雪花只装饰天空。
我特别喜欢这样的雪。下雪的时候,空气像被滤过一样,特别干净纯洁,甚至隐隐有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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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到花市,阿蓝就劝我以后不要每天都来了。拉拉知道的话也会过意不去的。走进花房,我看见所有的花盆边都架上了支架,外面蒙上了一层透明的保暖薄膜,就像医院里的无菌罩。透过薄膜看拉拉,使我几乎产生一种错觉,拉拉已经重病不治了。
大概是我的脸色有异,阿蓝过来安慰地说:“没事的,每年最冷的时候都是这样。你看索索也是一样。这个是多多。明年冬天就该由你来替他做这些了。”
我的心仍然悬在半空中,可是我又知道应该信任阿蓝。犹豫很久,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能不能告诉我,在正常情况下,米兰可以活多久?”
阿蓝又露出那种淡淡的微笑:“我听说有二十多岁的米兰,都快长成大树了。他们的主人一定非常细心。其实人类的伴侣所说的一生一世又是多长时间呢?别担心,拉拉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的喉咙哽住了。我太自私和残忍了。由于人工参与,花事的代谢远比人世的代谢要勤得多,往往只隔两三年就是一代。阿蓝今年只有八岁,他的主人过世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不管拉拉他们叫他什么,他都还只是个孩子。我竟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看着阿蓝带着索索离开我家的。这样心碎的故事不该发生在一棵小花身上。
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激动地大声说:“阿蓝,你的主人不是你害死的!他若是知道你这样想,就算身在天堂也会非常伤心的。我也是主人,拉拉为我开花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阿蓝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淡然地一笑,轻轻说了声:“是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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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长的冬天也终于过去了。星期六早上我起了个大早,穿得精精神神地来来花市。因为还是初春,不是米兰开花的季节,拉拉他们的花房前显得有点冷清。我笔直地朝拉拉走过去,对花工大声宣布:“我要买这盆!”
其实昨天晚上我就来见过拉拉了,还费了不少口舌告诉拉拉不要着急,因为我决定这次一定要把他买回家。”你真的一辈子都不想要被人买一次吗?”
一进门,花盆还没放稳,拉拉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急急地巡视整个房间。墙角里还堆着去年没喝完的汽水,我赶紧跑过去拦住拉拉说:“这些都过期了不能喝,我这就下楼去重新买!”幸好拉拉的兴趣并不在汽水上面,他似乎兴奋过了头,一个一个地检查柜门和抽屉,等他把这个家的角角落落全部仔细检查一遍终于心安理得之后,才像累垮了一下往我的床上重重地一趴,无限满足地长叹一声:“我好想家呀!”
我站在一边看着拉拉,止不住一阵阵心酸。拉拉似乎根本就不记得他是在一种怎样的情况下离开家的。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机会跟拉拉说声“对不起”。因为根本不需要我说任何道歉的话,拉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原谅了我。
整整一上午,拉拉都抓着我不放,不停地讲着他家里和花市里的种种奇闻趣事。直到他终于累得不想再开口了,我才小心地站起来,说要下楼去给他重新买汽水。走到门边,拉拉像猛醒过来一样,突然向我直扑过来,钻进我怀里大声哭道:“小五你不可以不要我!”后面的一小时,整个屋里都响彻着拉拉惊天动地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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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真是太好了。把温暖和希望送来的同时还带走了所有的困惑和不快。现在我和拉拉,就像故事里写的那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那个把幸福送来又几乎夺走的老三,也安心地在澳大利亚上他第二学期的课程。当然他给我写了一封措辞极为疯狂的回信,准确地说应该是谩骂信加恐吓信。他宣布从此改称我为“二百五”,申明决不承认小叶子已经归我了;他警告我要继续好好替他照顾他的小叶子,同时叫我给他等着。信的最后他问“我什么时候叫上老大他们来骂过你一顿了?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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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幸福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有一天下班一进门,拉拉就扑上来哭着说:“爷爷死了。”
听到这消息的最初几分钟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片空白。拉拉回来后我特地去买了本种花的书。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米兰在摄氏十度以下不能存活。可是在刚刚过去的漫长的冬季的每个夜晚,阿蓝都在花市门口的寒风中等着我。我不知道对他的死,我负有多少责任。听拉拉说,以前的冬天阿蓝也是这样从未休息的。
阿蓝是我见过的唯一当得起“花仙”二字的花仙。也可以说,是我心中唯一的花仙。在那个下雪的傍晚我想到了阿蓝。阿蓝的感觉就像雪,晶莹如雪,温柔如雪,也寂寞如雪。他总是如烟如雾,淡淡地站在那里,伸手可及却不可触摸。那天晚上我曾试图安慰他,可是没有成功。唯一可以给他安慰的人已经去了远方。
也许这并不算是一个太坏的消息。我宁愿相信阿蓝是羽化而去了。在他去的那个世界里,应该有着满满的幸福在等待他。只是我不知道他的主人看到他曾经那样钟爱的蓝蓝从一个固执任性不通世事的孩子出落得这般优雅成熟,是会倍感欣慰还是心痛如割。那是独自走过几度寒暑面对多少风霜才磨砺出的绝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