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扔到马厩去了" 那丫鬟眼里流露恻隐神色, "他被三少爷打得很厉害呢."
"知道了" 我再也无力支撑, 只觉得眼睛又要合上了.
"五少爷, 五少爷..." 那丫鬟着急的摇晃我, 我听得到她说话, 却没有办法回应.
"这孽障醒了?" 是父亲的声音
"是, 可是刚又昏过去了"
"孽障, 真是个孽障, 怎么不给我死了!" 父亲连连骂道: "晕了几天了? 怎么还不叫人请大夫来看看?"
那丫鬟小声道: "晕了三天了, 可大夫人吩咐..."
"罢了罢了, 做出这种败坏家门的事情, 还不有天收! 我当没有这个儿子的, 只管叫他死在祖宗面前."
"老爷, 你来看老五了?" 是王夫人进来了, 一贯平淡无波的音调, 心里只怕是恨我恨得要死吧, 我想笑, 但这身躯无法表达我的意志.
"不是...." 父亲忙否认, "我就是...是..."
"老爷别说了, 老五虽然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来, 但家仇不可外扬, 好歹也是您的儿子, 没有叫他躺在祠堂里头病死了的理"
父亲忙道: "是, 是, 那叫医生来?"
"叫人把他搬去自己院里吧" 王夫人道: "刚才内府的总管太监派人来问, 说老五这几日怎么都没去清旖园, 我推说老五犯了疟疾, 过几日才能起来."
想必是那人见我几日没进宫, 叫卜忠着人来问了, 我不禁苦笑, 没想到这一回竟是他救了我.
"五弟啊, 你真是...那天还跟我说没事, 结果..." 在院里住了几日, 只有大哥来看我, 一边唠叨一边拿了金创药替我涂, "舅老爷那边府里这几天闹得更厉害呢, 你不知道, 连老太爷都惊动了."
"哎哟, 大哥你轻点" 他这人总是嘴里说话就顾不了手上, 念念叨叨的就突然一下狠劲, 痛得我眼前发白. "你放心好了, 闹几日也就完了."
"说得轻巧, 那边舅老爷是什么人物? 真正是带兵打仗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的, 我看他轻饶不了你" 大哥说着话, 手上便又是一使劲.
"那又怎么样, 还真的冲过来砍了我?" 我笑道: "大哥你去看过阿葵了么? 这小子跟着我可没少吃苦头."
"他? 还好吧, 粗皮钝肉的养几日也就好了, 我叫人送药给他了, 跟着你这样的主子, 也是倒了霉."
"谢谢你, 大哥" 我看着他道: "要不是有你在, 我死在这院里也没人知道."
大哥听了这话, 有点不好意思: "说这些做什么, 都是自家兄弟, 就是那老三下手也太狠了点, 把你打成这样."
"他!" 我冷笑道: "他是恨不得打死我算了的, 留了我这口气都是多余."
"唉, 老五, 你和老三一样, 都是爱争强斗狠的性子, 现在可好, 弄成这个样..."
正感叹着, 门口有小厮进来道: "大少爷, 五少爷, 外头有个大理寺姓任的大人到了, 说是五少爷的朋友."
"我这样子见什么客?" 我苦笑道: "跟他说我身子不适, 不见客."
"可他已经在院子外头了" 那小厮道: "那位大人坚持非得见您, 挡都挡不住."
大哥替我将被单盖好道: "既是来了, 就随便支应几句吧, 别叫他看见伤就行, 好在你脸上还不要紧. 你和他说话, 我就先去了."
"好吧好吧" 我只得挥手叫小厮去请任历学进来.
"殷弟?" 任历学进来, 见我躺在床上诧异道: "只听说是犯了疟疾, 怎么这么严重的?"
"呵呵" 我勉强笑道: "可不是, 也不知怎么就突然犯病了, 还麻烦任兄来看我, 真是不好意思."
"自己弟兄, 说这些做什么" 他自袖中掏出一只瓷瓶放在案上, "这是金鸡纳霜, 治疗疟疾最是有效."
"多谢任兄厚赠, 这金鸡纳霜可是贡品, 任兄想必得来亦是不易? "
"呵呵, 朋友所赠罢了, 药这种东西再怎么金贵都没有用, 至要紧的是能对症, 你赶紧吃了, 也好早日康复."
"是" 我追问道: "不知是任兄的那位朋友这么神通广大, 连这大内的宝药都弄得到的?"
他眨着眼睛笑道: "说起来我这位朋友和你也是相熟得很的, 他姓孟."
"孟野?!" 我惊道: "他几时来京城了? 我怎么没听说? "
"就是前天回来的, 你病在家里怎么会知道? 他今日原是要一起过来的, 偏偏被皇上召了去西苑围场狩猎, 要三日后才回来, 这才托我赶紧给你送药过来."
"他不是在玉关?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本朝律令, 关防将领无朝廷调令一概不许擅自回京城的, 他这么无声无息的突然回来, 不由得我不疑惑.
"为了押送太后寿辰的贺礼嘛" 任历学笑道, "这次他们孟家可是出了大手笔, 光那座上等三尺高和阗白玉观音就不知值多少银子, 又是山长水远的运过来, 也只得出动少将军亲自押镖了."
"嗯, 这样啊" 我伸手欲取那瓷瓶过来看看, 结果突然一下不得力, 上身往下滑. 任历学忙过来扶我, 结果倒碰着我胸口的伤, 我吃痛不住, 脸色苍白.
"你到底怎么了?" 他觉得不对, 面露怀疑, "你身上有伤? " 不待我摇头否认便拉开锦被.
"谁伤了你?!" 看到我浑身伤痕, 他怒道: "怎么弄成这样?"
"是家法." 我尴尬的拉他坐下, "你倒是给我留点面子."
"家法? 你做什么了? 伯父这么罚你?"
"也没什么" 我自是不能告诉他原委, 只好敷衍道: "任兄你就别管了."
任历学见我不愿启齿, 自也不便勉强, 略坐了一会也就走了.
伤才愈合得好些, 便又要去清旖园办差, 卜忠一日着人来问三次, 再不去也是不行了.
"听说你前阵子病了?" 明明见我连跪下都颇艰难, 那人却偏要这么问, 眼中带着嘲弄的神气, "今日可好些?"
"谢皇上垂询, 微臣好多了." 只是屈膝跪下的简单动作, 却令已经结痂的伤口牵动欲裂.
"你好多了?" 他逼近我道: "脱下衣服给我看看."
"皇上..." 我转头看看左右, 那些太监宫女虽然个个做成眼观鼻鼻观心的木头人样, 可心里不定怎么笑话我们这对荒唐的君臣.
"给我看看"
"不行" 我拉紧衣衫, 不肯松手.
"呵呵" 他不怒反笑, "殷尘, 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你可知道王安澜是什么人? 你也敢染指?"
虽然知道他必定听到外头传的风言风语, 但自他口中说出, 又令是一番感触.
"她本是年后就要进宫的选妃人选." 我索性大胆答道: "但她现在已经是我的未婚妻子, 庆国公他..."
"已经允婚?" 他大笑, "你这招不问自取, 釜底抽薪本来也是极厉害的招数, 为了灭人口实, 庆国公也不得不将孙女儿嫁给你了吧?" 他用目光抵住我道: "殷尘, 你还是棋差一着". 他挥手叫卜忠过来道: "你把那道旨意念给他听听."
卜忠拿出袖中圣旨, 扬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庆国公嫡孙女,王氏安澜,自幼谨受礼法书文教导,天性聪颖,德才兼备. 特点为凤仪阁女尚书, 钦此."
圣旨念罢, 我跌坐在大殿之上, 心若死灰.
"你想告诉朕王安澜已非处子, 不能进宫?" 他嘲弄的看着我, "没关系, 朕只要她当女官而已, 今年她多大了? 十六? 十七? 只要你们两个等得, 再过个八九年她满了二十五岁, 也就可以出去和你共结连理双宿双飞. 殷尘, 你想就这么顺顺利利的去当庆国府的乘龙快婿? 恐怕还没那么容易."
"你...你要怎么才能放过我?" 心灰到极处, 反而无畏: "我已经厌倦了, 如果没有你, 我不过是这朝中最普通的一个男人, 娶妻生子, 成家立业, 一般人做的我都可以去做, 而不是去当一个见不得光的玩物.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让我自己觉得恶心. "
"你!" 他挥起一个耳光, 将我打得倒在地上, "你的命都是我的, 你还想要什么? 趁早死了那条心!"
自吟秋殿出来, 只觉得阳光刺目, 恍恍惚惚的, 梦游一般, 终于还是惨败, 也是自己可笑, 竟将事情想象的太过简单. 他要我死自然有十万个法子, 可是他不要, 我就得苟延残喘.
"你在想什么? 没看到我们在前面吗? 还不下跪?!" 低头瞧去, 原来是大殿下, 气鼓鼓的指责我.
"微臣一时走神了, 没注意到殿下." 我想跪下行礼, 却觉得一阵眩晕袭来, 无法抵御.
"你醒了?" 看到我睁开眼睛, 小皇子脸上的表情迅速由关切转成鄙夷, "再没见过比你还没用的男人, 被太阳晒晒都会晕倒."
我牵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其实这孩子秉性纯良, 只是嘴巴颇不饶人而已.
"皇姑姑" 他叫道: "你快来看看, 他醒了."
"丹阳公主" 我想起身, 被她制止住.
"不必多礼了, 殷大人身体虚弱, 这几日天气又太过炎热, 才会突然昏厥的, 没什么大事." 她虽是这样说, 眼神却流露出怜悯来, 我知她定然已经察觉我身上的伤处, 不过是为了保全我的面子, 隐瞒不说而已, 不由得感激的看着她道: "原来公主还颇通脉理?"
"哪里, 闲时翻过几本医案而已"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这里是丽景殿, 殷大人不宜久留, 既然醒了, 我就差人送你出去吧."
丽景殿是丹阳公主的居所, 自然不便留外臣久驻, 我忙爬起身来, 略略整理衣冠道: "下官这就告辞了."
"等等" 她唤住我, 指了两名宫女道: "你们送殷大人出园子." 承她好意, 我也不多做拒绝, 虽是脚步漂浮不稳, 仍坚持着自己走了出殿外.
以那个人的心性, 召安澜入宫后还不一定怎么磨折她, 想到这处, 不由得心下渐渐悔上来. 昨日去芷芬园, 王夫人态度虽冷, 但话里也逐渐带出一床锦被盖了这些是非的意思, 还没来得及高兴, 事情竟飞流急转. 我这下走在清旖园中的卵石小径, 心底却如走在针毡上一般. 那两个宫女见我不大好, 忙上前搀住我, 偏偏气力不足, 三个人与其说是走, 不如说是拖, 御苑之中这般拉扯, 颇不好看.
"殷大人!" 刚到园门正见着任历学抱着一堆案卷过来, 见了我, 他忙过来道: "伤成这个样子还来这里做什么, 我送你回去吧."
"让我来" 斜里走出一人, 挡住了照在我眼睛上的阳光, "孟野?"
"是我."
这几年, 也想过若干次与此人再见的景况, 没想到竟尴尬若此. 就是有一丝反抗之力, 也不想这样被他扶到轿中. 索性合上眼睛, 装作假寐.
"殷尘" 他声音沉重,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别人说还好, 从他口中道来, 胸口一阵彻骨刺痛, 越发紧闭双眼, 不肯看他.
"到了"
我奋力而起, 掀起轿帘便往里冲.
"殷尘" 他抓住我臂膀道: "你不想跟我聊聊?"
在自家门口, 又有管家在面前伺候着, 我只得勉强道: "改日再说吧, 我今日只想休息."
"我现在可就先去拜见孙老师, 明日午时再来看你"
几年不见, 这人还是如此, 我抽过一丝虚弱的笑容道: "罢了, 我们还是聊聊吧, 你别急着去师尊哪里说我坏话."
"你变了", 听我草草说完这身伤患的由来, 他哈哈大笑道: "殷尘, 我并不敢信你是这么多情的人物."
"是么?" 我淡淡反问, 实情总是不能告人的, 我好歹编排出半真半假故事, 已是给他面子, 信不信是他的事情.
其实, 他何尝未变? 昔时的少年, 总是一身清風似的淡藍衣裳,乌黑的发,飞扬的眉眼,唇边带着一抹戏謔般表情,而今, 那淡蓝沉淀成墨蓝, 羊脂白玉带束起, 贵气中自然而然的流露英武, 腰间配一柄黑色皮鞘的弯刀, 只有刀柄上装饰着一颗红色宝石.
见我注意腰间, 他摘下那柄刀给我: "它叫 ‘焦灼', 前日皇上赐下的, 说是西夏国来的贡品, 真正是削铁如泥, 可惜我还没试过."
"焦灼?"我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 "怎么叫这个呢?"
"大概是急欲饮血的意思吧, 你看那颗宝石, 是否红得很是贪婪心急得很?"
听他一说, 我再看那宝石, 果然觉得那光泽十分妖异, 忙掷在桌上.
"哈哈" 他眼珠不错的瞪着我道: "你这点倒是没变, 看似狷介, 其实胆小得很."
"得了"我躺在软枕上无力道: "你今天不是专程来笑话我的吧, 你要就是怀着这点打算, 想必可是满意得很."
"殷尘, 你想要的到底是王安澜还是庆国公家的嫡亲孙女?"
认识十几年, 我也懒得在他面前装佯, 只道:"有什么区别?"
"若是前者或者还有下文, 后者你就算了, 等她七八年, 未免太长."
眼前掠过安澜飞红的容颜, "算了, 别提她了."又想起来道: "那个陈意然去找到你了么?"
孟野诡笑的低声道: "说来也巧, 竟是在路上遇到的, 我干脆把他一起带京里来了."
"你?"我惊起道: "那人是朝廷钦犯, 我把他支得远远的还来不及, 你怎么反倒把他带回来了?"
孟野却似满不在乎:"我这回带了一千五百亲卫军来, 叫他换了军服混在里头, 我量谁还敢一个个的来查我的人?"
"这个我不管, 反正你最好赶紧支他回玉门为好, 太后寿诞之后就是秋决, 他父亲正在此列, 这个当口不宜留他在京城."
"知道了, 你放心养伤吧, 我们军中倒是常备医棍棒疮口的良药, 晚上叫人送来给你."
"孟野"
他闻声停步, 回过头来, "什么事情?"
我摆摆手道: "没什么了, 你去吧" 既是往事, 莫如不提.
安澜之事出后, 家中仆佣虽得了训诫, 守口如瓶. 可是对我, 个个都避之如遇蛇虫鼠蚁. 阿葵虽也受了毒打, 好在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普通皮肉之伤痊愈起来很快, 待我去找他时, 见他已经行动如常, 只是鼻梁上留下颇明显的一处伤疤, 看上去更是皮赖. 见我过来, 他忙扔了手里捧的稻草, 飞扑过来, "公子!"
"好了好了, 别狗儿似的瞪着我"我拍拍他的头, 这孩子已经长得到我肩膀, 要不赶紧动手, 将来再想拍他的头恐怕就够不着了.
"我想回去"他扁扁嘴, "这府里人太坏, 那些马夫都敢欺负我. 他们还不让我去内院看你"
"你难道没有欺负回来?" 我忍不住笑道, 他向来精灵得很, 哪真会有白让别人欺压的道理.
"嘿嘿" 他知道被我说中, 只得道: "公子你身子怎么还没好点? 要不我们回家去养病?"
"先等等吧"我微笑道: "你要是不愿在这府里, 我就先替你寻个所在?"
"我不去, 我就在这守着公子."
"听话了, 我也不愿你在这和那些人搅合一起, 孟野如今回来了, 你不如去跟着他历练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