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之间的感情可以好到什么程度?我已经十五岁了,但他只有三岁半。他懂我的担忧么,那连我自己也未必全懂啊。
放了假成天在家,除了虞可婷经常串门邀出去玩,我的世界只有医典和雁文。他安静的看画册,或者趴在地上涂鸦,或者脸贴着玻璃缸看“玻璃美人”游来游去,绝不打扰我学习。钮妈妈像照料当年的我一样照料雁文,她说没得比,雁文可比我安稳多了,就是脾气犟的气死人。这我早就领教过了,他不常撒娇,但要是不依他,就会给你惹麻烦折腾你。
一日午后,带他游泳回来,一块儿躺在躺椅里睡午觉。他在我肚皮上不断换姿势怎么也不肯安睡,拍屁股警告他,便不动了,爬上来用粉嫩的脸磨蹭我的脖子,呵呵的吹热气。闹到我不能闭着眼睛装睡为止。看来是在泳池里玩的太兴奋,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睡了。
虞可婷挂了电话来说去溜冰,没理由拒绝我便答应了,将雁文丢给钮妈妈,我准备出门。
他大叫我的名字抗议:“李光明!”他要同去。
我俯身哄他:“等一下买冰激凌给你,好不好?”
他摇头,盯着我看,大有“你敢走出去一步就要你好看”的意思。我没理会。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叫“极极”的溜冰场,那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各自井水不犯河水。当然也有溜着溜着就打起来的,保安都劝不住。我带着虞可婷溜的不快,她怕被场内横冲直撞的人流撞倒,疼的她可以掉一桶眼泪。
我心不在焉,可能是因为天热所以提不起兴致。心里一直想着买什么样的冰激凌回去,他现在一定一个人在书房里孤单的看鱼,真不该出来的。
正想着,场内突然有女人尖叫,一回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雁文正站在中间张望寻找什么,而前方有个男孩正像失控的火车一般朝他冲过去,根本来不及刹车。女人们尖叫是因为一场惨剧即将发生。
没有思考,我飞身上前——是本能反应。
就在我扑倒他的一刹那,那男孩也冲了上来,狠狠踢到我之后摔在了地上。
全场没有一点声音,我呆了两秒钟,低头看怀里的雁文,摸索检查他毫发无损后才松懈下来,大口呼吸,刚刚几乎连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还从来没被什么吓成这样过!
他眼神里只有找到了我以后的得意与兴奋。还在我身下蠕动,抗议我的重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送命。
不是我不想站起来,而是我根本痛的站不起来了。
那场意外使我断了两根肋骨,那男孩也伤的不轻。始作俑者却仍然若无其事的蹦来跳去。钮妈妈自责了好些天,但她想不通雁文是怎么跟上我的脚程的。而我后悔,完全是因为没听自己的话——要是不依他,有你折腾的。
如果我沉默(五)
封刑
上高中后的第一场考试,我摸清了这一界的实力,效实不愧为重点,必须心无杂念的一意向学才能保持成绩名列前茅,竞争是残酷的,我喜欢这种压力下的残酷。父亲越发关心我的功课,每场考试他都要过问,不准我偶尔的偷懒。
不到两个月,我在枯燥的公式里想念起了雁文,随着次数的频繁,影响到了我的情绪。我要求回一次家,父亲拒绝了,我的脾气变的暴躁,甚至与人打架斗殴,终于以休学三天检讨错误的理由回到家中。
雁文站在椅子上握着狼毫笔练字,看见我进来,眼睛一亮,甩开宣纸朝我扑过来,仰头又要我抱。这么小,他也懂得思念了么?
“想我吗?”我抵着他的额头问他。
“想。”软软的童音相当坦白。
“有多想?”我笑着考他。一个想字满足不了两个月的思念。
他偏头想了想,敞开两只手,臂膀向后甩,努力打开他的怀抱,“有这么想这么想。”
“那想的时候怎么办呢?”
他指着书架,示意我抱他过去,然后抽了相册出来,翻到我的那一张,食指点了点,说:“李光明在这里。”接着马上扔掉相册,环紧我的脖子嘟囔,“不要,不要走掉。”
他果然懂得思念之情啊。我觉得公平,休学也值得。
钮妈妈一直看着我们笑。
但父亲不久便青着脸回来了,命令我回书房听训。我将雁文放下。因为觉得我和父亲之间是有必要谈一谈了。
父亲从来没有对我怒言相斥过,我的冷漠让他无法过多的与我交谈。即便是他再耐心,我也毫无反应。
“你太让我失望了。”他的语气很重,连坐也不肯,只站着来回踱步,“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跟人打架?!”
“没为什么,想打就打了。”
“那我还想打你呢!”
“你打好了。”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大概早就想打了吧。干嘛不打?因为妈妈么?”
他听见我说到母亲,便不作声了,抽了烟出来点火,鼻腔重重喷气,十分烦躁的样子。
我想,那么我就退一步吧,便说:“其实打架是因为我想回家,跟你说过的,你没有同意。”
“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回家?因为你弟弟?”
“对。”
“我就知道是他!”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将烟头往地板上一掷,狠跺了几下,怒火冲天的指着我的鼻子吼,“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就是晓得才不让你回来,连自己首先要干什么都搞不清,你怎么做李家子孙,怎么做人家大哥!”
“就只是想看看,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没想过这些。
“糊涂!”他只用两个字就概括了我的全部思想行为,来回又踱了一圈,说,“干脆告诉你,你柳姨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她正找人家准备送雁文呢!原来我倒想留他,现在看来,是非送不可了!”
我蓦地僵在座位上,脑子里慢慢消化父亲的话,他在说,把雁文送给别人?!
“不!我不同意!”我忽地站起,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我不允许。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瞧瞧你那模样,一个三岁的孩子就能让你急跳墙,你还想留他?死了这条心吧!”父亲的表情多少有些得意洋洋,仿佛踩到了我的尾巴,这几年他一直想从我的冷漠中找到突破口,现在终于发现了,可以降伏我了。
“如果你送走他,也就别想再看到我!”
“哈!你居然敢威胁我,我是你老子!”
“你不就是怕我荒废学业么,不用说了,我走!”我认输,以后再也不会突然跑回家来,“但你要保证不把雁文送走。”
他一怔,好象没想到我这么快退让,思索了片刻,说,“除非你答应高中三年都不见他。”
“你保证不送走他,你发誓。”不过是三年时间,我可以忍耐。但我要他的保证。
父亲还在犹豫,他吃不准这步棋该不该下,但看我坚定的神情,一咬牙便说,“我保证。”
这是公平的约定,虽然我迫不得已。老实说,我自己也想知道,对于雁文的感情能否长久,若能,我感激;若不能,我庆幸。
钮嬷嬷看见我呆坐在屋里,便进来安慰我。她听见了我和父亲的谈话了。
“转出去也好,时间长了,你自然也就忘了,每次你放假回来那开头几天,总对雁文不冷不热的,小孩子记得快也忘得快。”
也许吧,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安安静静坐一会儿,钮嬷嬷叹着气把雁文留在房里,带上门出去了。他挤到我双腿间。拽我的裤管想爬上来。
“雁文。”我低声唤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光明。”他答的像做算术题一样迅速,答完了,收起笑容好奇的看我,好敏感,已经发觉我的不快乐了么,他的眼里居然有了惶恐,不太确定的叫,“李光明?”
我的委屈和不满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开始嚎啕大哭。那大概是出生以来最痛快的一顿哭,没半个小时停不下来的那种,当时在想,李光明你太没用了,去哪儿回哪儿都得给人带着走,这么没用你就哭吧,给全世界都知道你受委屈了。
雁文被我吓到了,张着嘴仰头看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也不知道他该做什么吧,或许他根本不理解我的行为,他又没哭过。
谁也没来安慰我,真是识相。我心里不舒坦时,安慰我只会火上浇油。雁文一动不动的站着看,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好奇,惊讶,迷惑以及忧虑。且不论他是否这样看,这个时候我就是需要这种无声的关爱,所以我这么理解。
大概哭了二三十分钟,累了,于是转为啜泣,脸上眼泪鼻涕一团糟的狼狈着与他对视,三岁的小白痴,他知道么?
他抖了一下膝盖,半小时的站立对他来说已是体能的极限了,但他还是站定了。靠着我的腿,左手抓起挂在左胸的手帕,那是钮嬷嬷特意用别针固定了给他擦鼻涕口水的的,他正努力掂起脚尖抬高手臂用它来擦我的脸。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三年到底有多长。钮嬷嬷说的是实情,每个假期的头两天,我的热情还留在学校,对雁文根本不在意。几个月尚且如此,三年会怎样呢?
但我不管这些,太远的事情太过遥远,只要是现在必须做的,就应该立刻去做。
父亲托朋友在杭州找了所重点,几天的工夫就办理了转学手续。
像每次离家上学一样离开,雁文被支了开去没来送行。我拿走了两样东西防止自己想他想到抓狂:一张他三岁的照片,一缸他亲手捞给我的“玻璃美人”,就两条,一条叫李光明,一条叫李雁文。
按现在的话说,我这应该算“恋童癖”,可那时,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如果我沉默(六)
封刑
倘若知道我们的重逢会是在十一年以后,也许我是抵死也不肯走了。
但父亲仍然会逼着我离家,儿子的前途是他除了医院和柳姨之外的第三件大事。他钟爱他的医院,百年之前是非得看到我在蒸蒸日上的经营它的。而我的无奈就在于我真的爱这事业,所以始终无法摆脱父亲的摆布。
高中三年之后,如父亲所愿,我被浙医大临床医学专业录取。总分比录取分数线高出27分。假期里去往第一医院打工,每天都借打扫之名与那边的医生一起查房分析病情开医嘱写病历,偷尽了拳头,结结实实给自己上了两个月的见习课程。
李家最早是开诊所的,到了祖父一辈,兄弟三人一个从商一个从政,祖父继承家业,联合了商政医三界,就有了现在的长风医院。如今门诊年吞吐量已达一万三千。
——那是我的王国,所有的一切,整个的长风,都会是我的。
这纯洁而坚定的信念是导致我在念完五年临床医学后又跑去剑桥修了三年管理学的关键。
雁文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我遗漏在记忆里了。最后一次想起,是在法兰福克飞往伦敦的客机上,Erik
Mott,我的床伴,无意中发现我的皮夹里放着一张孩子的照片,虽然泛黄却依然不减照中人的可爱无邪,为此Erik追问不休。我只好说那是我自己的。然后,记忆被触动了,终于在远离地球三万英尺高的北海上空想起了本应该在高中毕业就见面的雁文,那时他该有五岁了。
想着想着便暗笑自己的幼稚,不过是对小弟的爱护而已,少年时期的感情实在丰富,不像长大后那样冷血,只想着解决生理需要,没正经谈过一次恋爱。
1995年夏,我为学业划上了圆满的句号,终于在离家十一年后风尘仆仆回到了故乡宁波。虽然离开时对家没有太大的热情,但这个字眼对于我这种经历的人来说,还是有其一定吸引力的。
南方的初夏并不十分炎热,但刚下车,我还是不能很好的从西欧罗巴洲凉爽湿润的温带海洋气候中适应过来。大街上桑塔纳满地爬,空气有些污浊,这与我离开时的甬成城街头大不一样了,到处拆房盖楼,堵路架桥,几乎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下了十路公车四处绕,幸好孝闻街一带拆的不多,不至于摸错了门。
我猜测钮嬷嬷见到我时的表情,她大概要愣好久才认的出我了。还有其他人呢,涧雪和水含,雁文和么弟,雁文……不知道14岁的他长成了什么模样,我们还可以认出对方么,皮夹里的照片一放就是十一年,只要看到,便会不自觉的微笑感叹,雁文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漂亮男孩。
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院子里冷冷清清。这个时段也应该都下班或放学了,怎会如此安静?正纳闷着,有人出来了,是钮嬷嬷。
她抬头看到了我,端着水盆立住了发愣。
我放行李在地上,试图对着她布满皱纹的慈祥的圆脸微笑,她老了许多。
接着,她认出我了,眼眶红了起来,叫道:“光,光明?”
我走上去抱住她虚胖的身子,轻轻喊了声:“钮嬷嬷,嬷嬷。”我的乳娘!
“啊……”她颤颤抖抖的说,“你回来啦……”
我站直了,让她上上下下打量个清楚,多年不见,我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15岁的李光明了。她应该是喜极而泣没错,她一直把我当亲生子疼在心头上的啊。
“你,你吃过饭了吗?”她突然想到这个,赶紧擦掉眼泪,捧起水槽边的水盆说,“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你休息一下,不不,你还是先洗澡吧,坐了一路的车一定累了,我也好收拾房间,你突然回来,事先应该先通知一声啊,房间都积了灰……”
“其他人呢?”我拖着皮箱跟在她后面问。
“你爸爸没和你说么,他们几年前搬去新房子了。”她说着,回头看我,问,“你现在要过去么?”
“当然不。”我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我今天哪儿也不去。”
“那好,那好……。”她说着,站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慌忙去点燃气炉。见我站着,便催促,“快去洗澡啊,东西,东西一会儿嬷嬷给你弄好了,你去洗澡。”
我笑着扶着她的肩膀说:“好,就去洗了,洗完了吃饭。”
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一路过去,果然许多房间都空置着,书房也被清空了,看来父亲并不打算几时再回来住,难怪这么安静,没人了嘛。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带钮嬷嬷一起过去,没人伺候着,柳姨和两位大小姐可怎么活呢。
边想边推开浴室的门——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有人——所以我理所当然的推开那扇并未锁的门。我看见了,那人也看见了,我衣冠楚楚,他赤身裸体。那一刻我们都呆滞了。
这个镜头后来我常用来调笑雁文,他大概以为我是简单的捉弄,事实上,是他十四岁光洁的身体刺激到了我的感官神经,以致于每每想到那种新鲜的青涩稚嫩,都足以诱惑我犯罪。
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没有反应。他先有了动作,不慌不忙的取了大毛巾把自己包起来,关紧莲蓬头,走到门口抬头不友好的问我:“你是谁啊?怎么随随便便跑到别人家里来?”
这镇定的表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结结巴巴:“我,我是,我是……”
钮嬷嬷像救星一样跑过来,嚷道:“哎呀呀,给忘了,雁文还没有洗完呀!”
“雁文?”我吃惊的看看钮嬷嬷,再看看眼前裹的像僵尸一样的小男孩,这和记忆里的样子完全连不上了。他……是雁文?!
“嬷嬷?”他茫然地看看钮嬷嬷,又看看我,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