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啊……”萧清低头对手指,“那个啊……”
“恩?”
“那个啊……我可以不可以回家看看啊。”萧清把头越埋越低。这个要求他不是没提过,但是每次银蛇都以“这里就是你家”为由拒绝了萧清的要求,而且说话的时候脸色极凶极难看,他渐渐也就不怎么提这个事了。
但是,但是,今天是年三十啊。别人家都热热闹闹,他家里只有他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该多难受啊。而且,他也很久没回去了,很想回家跟他爹说说话,还想,想回家住。萧清有些罪恶地想着,虽然这山洞不错,银蛇对他也不坏,但他还是,想,想回家住。
萧清做贼似地抬起眼角悄悄瞄了眼那人,果然又是抿着唇一副沉静肃穆的样子,挣扎犹豫了一阵,萧清还是大着胆子地靠过去,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很想我爹。”只这一句话出口,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
银蛇一下子慌了手脚,立刻站起来把萧清搂进怀里,连声安慰道:“不哭不哭,我,我带你回去就是。”
萧清听到这句话抬头高兴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恩。”银蛇伸手抹去萧清脸上的泪水,严肃道,“但是只能回去看看。”
萧清重重点头,突然想起自己刚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往人家衣服上,顿时羞愧地抬不起头来:“那个,那个……鼻涕……对不起。”
“幻像,无所谓。”银蛇潇洒地擦去衣服上的痕迹。
男人在厨房已经忙活了大半天。 儿子不在,所有的活都是自己干,吃饭也只有一个人,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越来越沉默寡言。年前用卖儿子的钱把屋子翻修了一下,立刻就有媒婆上门说亲,但是自己一点儿心思没有,全部都推掉了。
其实年纪也不算很大,虽然因为生活辛苦的关系,看过去要老上许多,但是再娶妻生子也不算晚,只是又觉得有点好笑,卖掉一个儿子,然后再娶个老婆生一个儿子,家里反而多了一个人,卖儿子的生意就显得多此一举。 倒不如,一个人平平稳稳地过完下半生。
人就是这样,饿得狠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饿过去又开始后悔。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西北大旱,他们这里却加税敛财,说什么要安置流民,家里穷得几个月都揭不开锅,有钱的人依旧锦衣玉食,他们却是差点要被活活饿死。他那时想,与其两个人都饿死,倒不如,倒不如……杀一个保一个。儿子是个哑巴,身体瘦小性格懦弱,一个人,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不如就趁着他睡着了杀了他,免得他活活饿死,自己,自己也能活下去。
他几次三番趁儿子熟睡的手拿着刀去他屋里,又几次三番下不了手。结果,竟引来了蛇精,说什么既然杀了他,不如把儿子嫁给他。那蛇精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五斗米,他就这样把儿子卖了。
不是不心疼的,是疼到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自己的儿子,被自己亲手卖给了妖精,疼得都想把手臂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但是,但是总是暗暗抱着些希望地想,儿子跟着那个人,应该,应该也会好好的吧,毕竟,毕竟是有救命之恩的。虽然那个人一副盛气逼人的样子,但妖怪跟人不一样,他见过忘恩负义的人,没听过忘恩负义的妖怪,儿子跟着那个人,应该,会过得不错吧。
男人抓住鸭脖子,狠狠拔了几撮毛下来,拿出剪刀准备放血。那鸭子扑腾得厉害,往年都是儿子在一旁抓着那鸭子的翅膀和脚掌,今年一个人,有点手忙脚乱。
其实原本用不着这么麻烦,拿钱出去外面买点小菜回来也是一样,但是习惯了,习惯地就动手炒了一盘辣椒炒肉,习惯地走到鸭笼里拎了一只鸭子出来。
鸭子在“嘎嘎”地嘶叫着,男人置若罔闻,拿起剪刀往鸭脖子处剪去,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叩门的声音,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也不去管它,直到碗盆里装满了鸭血,鸭子安静得一动不动,男人才终于确认,外头确实有人在叩门。
男人犹疑着,催债的上午已经来过了,钱也如数还了,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呢?
他拍拍衣服,把手擦干净,去院子里开门。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小雪,星星点点,悠悠缓缓,一粒一粒钻进男人的领口,让他微微一缩。“谁啊?”他隔着木门问道。
没有听到回答,叩门声依旧有条不紊的“扣扣扣”三声连在一块儿,像是一种很有礼貌的试探。
男人心下奇怪,隔着门缝看出去,只看到一团白白的东西在眼前晃动,看不清全貌,掀开门栓,打开门来,看到眼前果然站着个人。白色的裘衣裹得紧紧的,头发上落满了细雪。
男人不可置信地傻在原地。
“爹!”那人已经朝他扑来,力气太大,撞得他连退两步。
他惊愕得犹如身在梦中,半天才清醒过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已经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言语。
男人怔了怔,猛然想起儿子是哑巴的事情来。那刚刚,那刚刚,他喊他,他喊他“爹”。男人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儿子喊他爹,手指不由得哆嗦起来,正要抚上儿子的脑袋,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从儿子身后走出来。
“是你。”男人有些咬牙切齿。
“进去吧。”银蛇搂过萧清往屋里带,“别冻着了。”
男人步履蹒跚地被落在儿子身后。
落了座,谁都没开口,儿子双眼微红地打量着房间,男人有些心虚,惟恐儿子问他为什么把他卖掉,但儿子只是哽着声问他:“爹,你最近,好不好?”
“啊。”男人迟钝地点点头:“挺好的。”
“那就好。”儿子笑得很牵强,口气却很欣慰。
“呵……”他虚笑着点点头,不敢看儿子,目光闪烁地往旁边看去,却看到那个人一脸鄙夷的样子,顿时生出一股怒意。
“他,他叫佘佘。”儿子红着脸向他介绍那人。
“我只是带他回来看看。”银蛇又重申了一遍。
男人没有理他。
“爹,那个……你有没有觉得我胖了?”儿子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问他。
“嗯。”男人强笑着点点头,“挺好的。”胖了,高了,也白了,他从儿子进门的那一刻就立刻感觉到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去。
男人忽然想起鸭子还没收拾好,便道:“你们先坐,我去下厨房。”
“我来吧。”儿子站起来说道,“我来就好,你坐着就好。”
“不用不用。”男人固执地要自己动手,儿子已经抢先一步跑去厨房了。男人坐在椅子上,与自己最讨厌的人大眼瞪小眼,没什么好说的。
相看两相厌,银蛇也觉得无趣,撇下男人一个人,站起来去找萧清。
萧清脱了裘衣正站在砧板前认真切菜。他很久没进厨房,生疏了许多,动作有些慢,不过渐渐就上手了,速度也流畅起来。切菜,配菜,炒菜,入味,做得专心致志,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已经倚在门边看了老长时间。
装盘的时候冷不防腰上被人抱住,差点就打翻了碟子,萧清侧过头向银蛇讨饶道:“还,还要装菜呢。”
“那装啊。”银蛇道,扳过萧清的下巴径自吻上去,他方才看着萧清忙碌的背影,窄腰瘦臀,认真专注的样子,忽然就按捺不住地想要吻一吻,摸一摸,狠狠揉进身子里。
萧清扭着头,嘴一得空便直喊着:“不要……菜……菜……”
银蛇接过萧清手里的锅,随手放在一边,把萧清往怀里搂了搂,道:“别喊菜,喊我。”
萧清扭着身子想躲开那两只不安分的手,嘴里还在不停说着:“不行,菜,菜……”声音却忽然哽咽起来。
银蛇慌忙松了手,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没有。”萧清背过身,道,“刚刚切洋葱弄的。”
银蛇愣了愣,默默上前,将萧清圈进怀里。
菜上桌的时候,银蛇和男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男人一直等儿子问他,儿子却一直没有开口,他想想也是,有什么好问的呢?这家里翻修过了,儿子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儿子什么也没问,问了又能怎样呢?男人越发沉默起来。
三个人不冷不热地吃完了年夜饭,萧清让银蛇先回屋,自己收拾好碗筷,打了盆洗脚水去他爹房里,却不敢进屋,怯怯地站在门口。
“进来。”男人道,声音略略沙哑,男人觉得自己到底是老了。
萧清把水放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男人一言不发地洗完脚,擦脚的时候随口问道:“那个人,对你好不好?”
“好。”萧清红了眼。
“那就好。”男人觉得自己应该去睡觉了,背对着萧清道,“回去吧。”
银蛇在房里等得有些心急,这一段时间,他养成了一些习惯,什么点干什么事,就像上瘾一样,稍微有点打破习惯都让他觉得浑身犹如蚂蚁在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萧清听话地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有些委屈地对男人说道:“我想,跟你睡。”
男人愣了愣,他没想到,没想到儿子竟然还愿意跟他亲近,擦了擦眼角转过身招手让儿子走近点,牵着儿子的手说:“过了年,你就十六了。”
萧清点点头。
“十六,要像个大人了。”男人又道。
“我知道了,爹。”萧清眨巴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大人了,不能再哭了。
男人摸摸儿子的头,竟不舍得放手,长叹了口气,忽然冷风吹进,房门大开,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从他怀里抢过儿子:“回房了。”
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让他顿时觉得怀里空空落落的,不觉更加厌恶起那个人,却也只能怔怔地看着门外黑沉沉的夜色。
银蛇抱着萧清回到房里,往床上一放就扑上去。
“做,做什么?”萧清惊慌失措地推开埋在身前的人。
“嘘。”银蛇拉开他的手压在头顶,定定看着他,直到萧清面红耳赤地别过头,这才细细密密地吻上去。
“……唔……不行……”
“过节就要好好庆祝。”银蛇哑声道,伸手解开萧清的衣带,摸索着探进去随意拨弄,另一只手一挥,将夜明珠收进袖内,房子里霎时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7.青烟散尽
萧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又在山洞里,银蛇躺在他身边正用手撑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萧清对看了半晌,恍然清醒过来,红着脸翻过身,背对着银蛇。
“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银蛇凑过来在他耳边问道。大概因为清早的关系,声音不太清明,听起来有些低沉。
耳边热热的气息让萧清不由撇了撇头,把自己埋进枕头上,闷闷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银蛇一边顺着萧清的背,一边慢慢解释道:“你爹一早就来敲门,我不想让他看见你这副样子,就带你回来了。”
萧清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见萧清闷不吭声,银蛇探探他的额头:“没烧……是不是那里痛?”
萧清把手往枕头上一伸,像青蛙一样趴平了,还是闷声不语。
银蛇把手伸进被子里:“我看看。”
萧清立刻往旁边挪了挪,动作太大,不由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银蛇的动作顿了顿,站起来说道:“我去弄点药。”
萧清“不”字还没说出口,那人就已经消失了。萧清趴在床上,觉得自己有点悲催。伤口在那种地方,说出去多羞人。佘佘,佘佘昨晚那样,那样对他,他,他虽然小,却也不是,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被……萧清越想越觉得难过。这个就是,被卖掉做老婆么?
佘佘还说去拿药,要是万一,万一被人知道,那个什么了,他,他真要羞死了。不过,不过,大概也没人会知道,他的那些玩伴估计也没有注意到他消失了这么久,大概,会惦记他的只有他爹一个人。
他原本真是一点也不信的,他爹怎么会卖了他呢?但是,但是昨天一回家,他就什么都相信了。佘佘好像说卖了五十两,五十两,真的是一大笔钱,爹应该,可以过得很好吧,吃好吃的东西,穿暖和的衣服,病了也有钱抓药,那其实,其实也不错。卖了,就卖了吧。
佘佘对他,对他……如果没有做那种事的话,其实对他,也挺好的,从来不打他骂他,也没有让他干重活,而且给吃给住,也……挺好的。只是……佘佘白天要修炼,他不敢打扰他,只能坐在旁边静静看着,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太阳就这么下山了,回到山洞烧水洗脚铺床没说两句话就又要睡觉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
萧清觉得自己已经离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如果以后都只有佘佘和他两个人过,那也未免,太寂寞了。要是有邻居可以串门就好了,或者养些鸡鸭,养条狗,如果,能把他爹接来一起住就好了。佘佘总是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如果是他的家,他爹,他爹应该也可以来的吧。
萧清趴在床上胡思乱想着。
银蛇正在镇上,他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更不好向人打听,而且大过年的,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店铺也统统关门。之前为了使萧清恢复声音,他把五粒千年蛇果都给萧清吃了,早知道当时就留下一两颗,现在也不用这么焦头烂额。
镇上没有,只好去城里。银蛇在城里飞了一圈,看到一块牌匾上写着“销香阁”,便毅然隐身进去。里头还有人住,只不过来来去去的都是些浓妆艳抹的姑娘,银蛇不自觉打了冷战又灰溜溜出来。
他虽是个道行高深的蛇精,却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一时也不知从何入手。想了想又到了知府家里,使绊磕倒了知府家的小公子,然后站在一边等着知府家人拿药箱过来,趁那家人给小公子上药的功夫,悄悄偷了药走。
他这番折腾,回到山洞时都快到中午时分。进了洞里见萧清还那么趴着,不由有些愧疚,又猛然想起忘了给萧清带饭,不过萧清这样子估计也吃不下去,寻思着还是带汤药比较妥当。
“怎么样了?”银蛇坐到床边问道,没听到答话,仔细看了看,发现萧清已经又睡过去了,不觉更加惭愧,居然让他累成这样,下次,下次……下次再说吧。
把药膏拿出来,掀开被子,找准地方,轻轻抹上去。忽然指上一紧,萧清醒过来,扭动着要躲开。
“不要乱动。”银蛇按着萧清的身子,指上动作越发缓慢轻柔。萧清被他弄得又羞又难过,想了话题转移注意力,问道:“那个,佘佘……”
“恩?”
“以后,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
“哪样?”
“就是……那样。”
银蛇沉默了片刻:“……为什么?”
“有点……奇怪……有点……痛。”萧清嗫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