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出现,却带来新的契机。
他扶着受伤的我从躲避的箱子后面走出来,我一直低着头,一直到先生看到我,发出一声疑惑的「嗯」。先生没有多说话,派人将我送上车,其间他忧虑的目光始终跟随在我身后,我披着一张伪善的皮,沉重到自己也喘息不得。
坐在警车里面,同事迅速为我的伤口进行处理和包扎,先生几分钟后也坐上车,把所有闲杂人等驱走,窗外警灯不屈不挠地闪烁着,而它们恐吓的家伙现在已经落网。
「孩子,我不奢望从你口中知道真相。」先生惆怅地说:「你显然已经不再需要我。」
自从三年前擅自离开国际刑警组织,我克制自己不去与先生联络,我希望他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孩子,他分明可以成就辉煌,却把自己的一生都用来追逐黑暗的影子。
自甘堕落,魔鬼都不屑于去拯救的灵魂。
「先生,我不......」
「面对我你可艾萨克谎......」先生的声音沉沉的:「但面对法官呢?」
我猛地抬起头,语气激烈:「我没有撒谎!我可以解释一切,但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做什么?为总统衰竭的心脏再补上一枪,让他提早上天堂?」先生语意鄙夷。
「总统还没死?」我愕然喊道,随即一愣,暗叫糟糕,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居然中了一个如此简单的把戏......这种错误连十二岁的小偷都不会再犯。
面对先生我实在太紧张,连思维都变得紊乱,更别提编出一套谎话来开脱自己,不需要三言两句居然就交代出来,在这家歌剧院,除了惊慌的民众就是奉命行事的警员,总统遇刺的真相只有极少数人会知道,而除了杀害总统的凶手,又有谁能确定那一枪已经要了他的命?
先生确认之后,他脸上两道沧桑的皱纹堆叠在一起,互相挤压就像他痛苦的心情:「孩子,从你离开的那天,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我无语。
「难道我真的要面对这灾难......把我最爱的孩子推上法庭,推向审判台,推向地狱?」先生无比悲戚地低下头来,缓缓道:「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啊,水银!」
听到这里我浑身惊栗地颤抖,满腔情绪想要奔涌而出,我急于解释点什么,却无从开口。
先生,我注定要辜负你的期望,你最骄傲的......恐怕要成为一生最大的遗撼。
气氛在闷热的车厢里面,凝固着,揉也揉不开。
我紧张,拼命地搓自己的手掌,颤抖不停。
先生把宽阔的背倚在车座上面,表情很虚弱,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模样,他居然也会有感到无力的时候。
不一会儿车窗被蒙上一层薄雾,水滴如一粒粒悲泣的眼泪,从夜空施施然飘洒,在窗上划开忧伤的身影,地面全湿了,霓虹样的街灯、警灯相映着,凌乱的脚印把一地湿泞踩得劈啪作响。
有个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我看到他身上肃然的军装,是总统卫队的队长。]
他哗的拉开我们的车门,我从黑暗中望他一眼,眼神大概很锐利,他敏感地一颤,全身警戒起来。
案发后场面混乱,警方根本来不及把所有在场人士留下来进行比对,何况这些名流也不可能接受被当作囚犯对待,只能做过简单的硝烟测试后放他们回家,调查的重点放在从后台逃出的一众演员中,他们无权无势,统统被作为嫌疑人带回警局调查。
而除此之外,在大剧院的观众非富则贵,其中自然包括潇然离去的特兰纳狄尔,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隐匿身份,但有我引开警方视线,他的离开轻而易举,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此前在哪里,做什么。
在权贵当道的国度,警务的权力很有限,国际刑警组织很快要与总统卫队进行交接,由他们来继续调查这案子,从另一方面讲,执政党领袖遭到暗杀,副总统立即代替其暂时执行政务,同时各大党派忙不叠地私下动作,下一轮的权力纷争即将开场。
一粒子弹可以做到的事情很多,只要它放在适当的位置。
这已然超出先生的职权范围,他对总统卫队长低语几句,正准备撤走时,卫队长敏锐的目光突然盯在我身上:「这位似乎也是从剧院里面逃出来的吧?」
我身上淡淡的石粉味道,引起他的怀疑。剧院的后台正在装修后期,过道有一层薄薄的石灰粉没有清理干净,所有从那里经过的人都会被不经意沾上,但很微量,没想到这卫队长的鼻子比警犭还灵。
「为什么刚刚做指纹比对的人中没有你呢?」卫队长咄咄逼人,这次没看向我,而是看向先生
「这是我手下的警员。」先生只是淡淡的开口,神情从容,显然他在帮我,而这时候我却不能够表达感激,我们任何细微的破绽都会引起怀疑。
「方才我在混乱中追捕那个人,结果被他开枪打中了。」我满脸不甘心地抱怨。
「哦,那么取出来的子弹呢?」卫队长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刺杀总统的那把贝雷塔手枪,上面还有我的指纹,可经过一阵混乱后,取样十分困难。
但此时,根本不需要指纹,就可以肯定我是凶手。
我心中一震,相信先生与我的观感也是一样,毫无疑问这个卫队长太聪明,他根本不是把我作为嫌疑人,而是根本认定我就是凶手,但他始终不动声色,设下一个陷阱让我们来跳。
如果我身上的子弹是从「凶手」手中的枪射出来的,那子弹的型号应该是0.25口径的,而从我身上取出的子弹却是刑警队员使用的突击步枪子弹。先生就是因此认定我是逃匿的凶犯,但他把子弹藏了起来,在了解真相前先生不想把我交给别人。
可我刚刚撒的谎,已经愚蠢地泄漏了秘密,卫队长在搜到这把手枪后一定检查过,贝雷塔手枪中只缺少一粒子弹,就是总统身上那枚,那么凶犯又是拿什么东西开枪打我的呢?
我想不到他们会这么快在混乱中搜到凶器,更想不到这卫队长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去的?
他此行,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我已经无处可逃,迅速扫一眼先生,他还有着茫然的悲伤。
如果先生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脸上的悲伤,会比现在浓烈得多。
我不能够束手就擒,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信念,我猛然从座位上起身,卫队长反应机敏,立刻从怀中拔枪,可我的目标却不是他,就在他两手交叠要把证物枪放进怀里时,我以迅雷之势把枪夺过来,一个反身,把枪口对准先生的额头。
卫队长当即愣住,先生在枪口下的身体,居然在怵怵发抖,那并不是害怕。
他最信任的孩子,就像一个丧心病狂的歹徒一样,为了逃命,可以连至亲都背叛。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在颤抖,甚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托住。
我隔着证物袋,把手指扣在扳机上面,对卫队长喝道:「把你的枪扔过来。」
先生无论在警界还是政界都是极受尊重的人物,卫队长给他面子才在逮捕我的时候文质彬彬,可他没想到我居然会利用这一点,以先生的生命为要胁,没有人敢违逆这指令。
卫队长咒骂一句粗口,我没听懂,也不需要听懂,这个时候用世间最难听的辞汇来形容我也不过分。
他不甘心地把手中的枪扔在我脚下,我捡起来,微笑着赞许他:「好孩子。」
我一定笑得如特兰纳狄尔股温柔,邪恶。
我始终不敢去看先生,僵直地歪着脖子,如果先生愿意的话,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反过来制服我这笨手笨脚的凶犯。
假如他愿意的话。
显然他也想帮我脱困,令他心碎的是,我居然选择这卑劣的手段,我完全把先生心中的希望打碎了。
愤怒......悲伤......绝望......没有任何辞汇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而这时候我猛然抬高手中的枪,重重向先生的后脑勺砸去!
「你这畜生!」卫队长大吼出一声,先生已然晕厥,倒在后座椅上,他的面容安详,我知道不要让他看到一切,这是最好的。
「谢谢称赞。」我划出一道冷笑,用枪指着卫队长,威逼他离开警车,他一步步倒退,愤怒地弓着腰,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正在现场巡逻的警员都被这场面弄傻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卫队长喝道:「妈的!还愣着干什么,都把枪给我举起来,对准这小子的脑袋!如果他逃掉,我把你们统统轰了!」
他完全气糊涂了,下的命令与对应情况相反,但却正符合他的心情。
我的周围顿时围满黑洞洞的枪口,连忙一只手臂搂紧先生的脖子,躲在他身后,我毫不怀疑他们的枪法,只要有一线机会,完全有可能在不伤害人质的情况下干掉挟持者。
「你!到前面开车去!」我指了指一名端着枪的警员。
卫队长的脸立即黑下来,拦着那名警员,转头对我道:「我来替你开车!」
他目光凛凛地望着我,令人望而生畏,但这更挑起我的兴致,笑着对他说:「好!」
我重新合上后车门,由卫队长充当司机,命令他全速冲出警方的围困。
警车的前后座之间有坚固的铁栏杆隔开,我看他,他看我,都像监狱中的囚徒。
卫队长上车后,怒极反笑,从照后镜中望我,挑着眉毛道:「真不敢相信你是暗杀总统的刺客!」
「你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水银。」卫队长轻笑。
我「哈」了一声:「就算你要褒奖我,也用不着牵强到这种地步。」
「一个会为情人不顾一切出生入死的男人,难道还称不上体贴?」他道。
「情人?」我疑惑地眨眨眼,卫队长仰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得意之至。
「我想不到一个刑警去暗杀总统有何目的,你不是受人指使,就一定是疯子!」
我也哈哈笑两声,沉沉道:「你说得对......这两种都对。」
「水银,如果你愿意合作的话......」
卫队长试图游说我,还没开始就已经被我阻止,由于他看透我的心事,更令我恼怒,我举起手枪砰砰打在卫队长脚下--他竟然在我面前动手脚,一边加速,一边脚还踩在煞车上面,以拖延时间。
卫队长哦哦地叫着,连忙抬起脚来,大声咒骂找,车子几乎失去控制,一路奔驰着冲出剧场大门,把一边的岗哨撞得冲上天去。
我们的车冲出剧院,在繁华的街道上面横冲直撞,身后是呼啸的警车在追捕,直升机也尾随在不远处,我实在没信心可以逃出生天。
卫队长观察到我汗涔涔的脸,得意地偷笑,甚至打开警车上面的通话器,那里面传来各小队互相通传追捕逃犯的资讯。
他叹口气说:「水银,从我个人角度,我很希望你可以逃掉。」
「为什么?」
「因为一旦进入审讯室,你永远没有机会说出真相--而我很想知道。」
我不禁颤抖一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也说明一个事实,这是场铺天盖地的阴谋,我是其中一粒棋子,当棋子不能居于正位,下棋的人宁可我消失。作为始作俑者的王子,他怎么可能容许我开口道出真相。
疑虑重重,卫队长讲的是事实,奇怪的是这句话不应该从他口中道出。
心情又激荡起伏,这并不长的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走了很多很多步,但步步皆错,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错了。
总统遭到暗杀,时间、地点、凶手、动机,阴谋......所有所有这些,一轮轮在我脑海中翻转,我相信我已经理清每一个步骤,但有一点我始终没有想到,我的思绪始终徘徊在总统中弹的一瞬,然而在此之前呢?
那时候走廊上面发生了什么?
我正在心中拼凑着当时的情景时,卫队长突然说:「我知道,当时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一愣,对他调皮地笑,摇晃着脑袋:「你猜对一半。」
事实上,当时有另外两个人的存在,王子和特兰纳狄尔,他们俩才是事情的主谋。卫队长看得到站在包厢外的王子,却看不到包厢里的特兰纳狄尔。
「哦?」卫队长疑惑地问。
我却故意支开话题:「总统的死,你身为队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本该全力守在总统身边,为什么会让总统独自到走廊去?」
卫队长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今天的总统很不对劲,一直神思不定,他是故意脱离我的保护,到那个地方去的--他好像是故意去被你杀掉的!」
「不,他是为了和王子见面。」
卫队长一愣,点点头,似乎回忆起什么:「的确,总统遇刺的消息是王子最先告诉我的,他说,当时他正在和总统进行一场机密的谈话。」
我嗤之以鼻:「笑话!何必选在这一天,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到我所在的包厢外面去谈?这简直是早就设计好的陷阱!」
「其实......」卫队长沉吟一下,道:「我很清楚你不是杀害总统的真正凶手。」
我「嗯」了一声,心道,但是有机会你一样会把我送上绞刑台。
卫队长道:「因为在总统遇刺之前,就有个男人来告诉我,总统今晚就会有危险,所以我今天晚上更加严密地戒备,力保万无一失,而且我派人在所有的包厢四周待命,使凶手无处遗逃。」
「你们所做的,应该是更好的保护总统不受伤害!」
「对!对!」说到这里,卫队长明显急躁起来:「我们不该让凶手有任何下手的机会,但这都是计划好,并且通过总统的同意,唯一超出计划的是......」
卫队长突然梗住,好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让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我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总统竟会自己跑去枪口下面!」
「什么?」
「今天......今天的总统,就像中了邪似的!他对我的保护反感万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逃出监视!他甚至悄悄溜到洗手间乔装打扮,让我认不出他来!」
我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当总统出现在你的包厢外面时,我其实就在附近,我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还以为只是两个窃窃私语的服务生!」
「他们是专程到那里去见面的!」我隐隐嗅到一点味道。
「为什么?」卫队长尖叫:「总统如果明知自己的危险,为什么一定要去!」
卫队长情绪激动:「早知如此我根本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不,你无法阻止任何事情发生。」我望着他,投去轻蔑的目光。
卫队长呆呆的,许久,他突然一拍方向盘,大骂一句,道:「我想到是谁了!」
「谁?」我问:「你知道另外那个人是谁?」
「当然!我在剧院的时候明明见到他了!」
我很吃惊:「你见过他?他是谁?」
「上帝!不要再让我重复一遍!」卫队长用手拼命挠自己的头发:「见鬼的那一刻我的脑子一定被猪吃了!」
「事实上,这场歌剧表演,为什么我会分心,没有及时保护总统,也是因为我当时被赋予一个重要的使命......就是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刺杀王子。」
卫队长静静的叙述,车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距离市中心已经很远,警车仍在尾随,但是熄灭了警灯,悄悄的。
像是也怕打扰了夜的宁静。
「我们周密布署,万无一失,但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居然会被识破,王子在进入剧场前的神情,已经告诉我,他听到了风声,今天我不会成功的。」卫队长道。
我点点头,想起王子在面对媒体时惶惶不安的神色,一定是预感到今晚别人对他的不谋意轨。
「正当我打算放弃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出现了......面对他我居然连最基本的防备都忘记!我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拥有那么温柔深邃、却又暗藏杀机的眼睛!我知道我只能听他的......改变计划。我从未如此慌乱过,当面对那个男人善意淳淳的诱导,我简直......简直像中了魔法一样!我知道计划失手总统将会雷霆大怒,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卫队长粗重地喘息着,看得出来叙述这过程,对他来说像死过一次那么艰难,那是强迫想要丢弃,却又刻骨铭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