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之毒（赤铜篇）（出书版）by 天子

第八章

天还没有大亮，阿布努斯王都里的人们就到场地里聚集起来准备看处决了。男人们拼命向前挤，希望抢到最好的位置，女人们怀里抱着、有的手里还拉着一个还没有睡醒的孩子，有些恰好来到这里做生意的游商甚至干脆唾在附近的树下，生怕错过了『砍人头』的『盛况』。

最热衷于此的是年轻人，他们非常兴奋，并且热血沸腾，早早的开始叫唤着高声喧闹表达自己的躁动。

不论是好奇，亦或是兴奋，这些人期待着处决仪式的到来。因为将要被砍下头颅的是两名巫师，所有的人都提前听到了从王宫里传出的告示。就是这两个邪恶的巫师造成了几天前的那场可怕灾难，他们都以异常亢奋的心态等着看那两个人的脑袋被长柄斧头砍下，然后挂在城头上示众。

当昏黄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国王哈利斯带着他的王后泰尼丽，以及他的其他妻子儿女在断头台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王公大臣们则跟随在他们身后。等他们全部安稳地坐妥之后，土兵们带着两名犯人来了。他们带着犯人登上断头台，并把他们交给了刽子手。

不过，当那两个年轻人面对众人的时候，人们发现他们的脸上并没有事前预料的恐惧。尽管今天有些阴天，他们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两个犯人的表情截然不同，但绝对都不是害怕。

年长一些的青年-直扭过头看着身边的少年，仿佛在忧虑着什么，而那个少年就更加令人不解了，因为他在笑，自始至终都在欣喜地微笑，好像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很久了。

「奥加法特，奥加法特，求求你，我们可以想办法逃走，但是不要做出傻事好吗？」艾赫玛德呼唤着身边的弟弟。

从清晨来到时他就开始担心了，因为奥加法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可是他不再像之前几天那样低沉而悲伤，反而拥着他露出了微笑。从士兵们走进来，告诉他们，他们将被送上断头台，直到来到刑场，他始终保持着这样寒冷的笑意。

「你放心吧，艾赫玛德哥哥。在萨穆贝卡伊的时候我能保护你，在这里也一样可以。我会让这些家伙受到应有的惩罚，然后带着你离开这里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奥加法特转过头，望着艾赫玛德--他最爱的人，散发着寒光的眼瞳中出现了一丝温柔的暖意。「相信我吧，这次我一定会保护你！」

「不，奥加法特，我的意思是--」艾赫玛德焦急地望着奥加法特，却不知怎样向他解释。

现在，他有些开始相信泰尼丽所说的话了。奥加法特的样子令他忧心忡忡。他知道他有那样的力量，如他所说，在萨穆贝卡伊的时候他可以冲破族长和长老们的阻力带着他一起逃走，此时铐上设下的那些防止他们挣脱的小小咒术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是，他几乎可以肯定，他想做的并不仅是逃走而已，他会报复，无情而大肆地报复！向哈利斯以及他的整个王国和所有的子民！

可惜的是，眼前已经没有更多时间留给他去劝说奥加法特了。哈利斯迫不及待地下了命令：「立刻砍下这两名邪恶的巫师的头，为我在几天前的灾难中死去的子民报仇吧！」

「是，哈利斯陛下！」

两名刽子手恭敬地向他们的国王鞠了个躬，之后转过身，狞笑着对艾赫玛德和奥加法特举高了手里的长柄斧头，并毫不犹豫地狠狠砍了下去。

一瞬之后，鲜血喷了出来，意想不到的情形却发生了！被砍掉了头颅的并不是那两名犯人，而是刽子手！他们竟然挥斧砍掉了对方的级！

人们起初是惊呆了，之后一个孩子首先发出了尖叫并大哭起来。叫声和哭声立刻引起了骚动，围观的人潮开始涌动，有的想转身逃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有的则想再往前挤些，看清楚那两个愚蠢的刽子手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砍错了对方的脑袋。由于聚集在一起的人实在太多了，单纯的涌动很快转变成了骚乱，人群像倾盆而出的水一样失去了控制。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哈利斯铁青了面孔，大惊失色地站了起来。

这时，奥加法特的大笑声传进了他的耳中：「哈哈哈哈！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你们喜欢看人的脑袋被砍掉的样子吗？那么就好好地看清楚吧！尤其是你，哈利斯苏贝德！我要你立刻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这样大声吼叫着，在长满了铁锈的铁铐上磨破了自己的手腕，并念起了咒语。将那些鲜血送上了天空！

刹那间，大地震动起来，可以穿透树木和巨石的风刃在空中疯狂地旋转。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哀号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天空！一个刚刚出生三天的婴儿被抛向了空中，风刃残暴地飞舞着，将他截成几段！

这些事情一幕接着一幕地发生，和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快阻止他啊！艾赫玛德尼萨布里！快阻止你的弟弟！只有你可以做到，只有你可以拯救那些可怜的无辜者，快呀......」

泰尼丽朝着被惊呆的艾赫玛德高喊着，并试图使用巫术尽量阻止奥加法特。但是之前一次已经耗尽了力量，现在她手里那把变成了青灰色的紫水晶宝剑和普通的剑并没有什么区别。

「住手！快住手啊！奥加法特，快停下来！你会连那些无辜的人也一起杀死的！」艾赫玛德听到泰尼丽的喊声之后清醒了过来，并朝着失去了理智的奥加法特大吼起来。

「你还是那么善良，艾赫玛德哥哥，那些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无辜者！当我们被伤害的时候他们正高枕无忧地在家里睡觉！而当我们被送上了断头台的时候，他们却在一旁看热闹！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现在我的力量已经可以制造更大的黑洞了！我会带着你通过黑洞逃走，让哈利斯苏贝德和他的世界一起毁灭！这是我对他的诅咒！」

此刻奥加法特已经挣脱了铁铐的束缚，并迅速捡起了脚边那把沾血的长柄斧头砍断了艾赫玛德手腕上的铁链。然后，将更多的鲜血洒向天空，召唤出更强烈的风暴！

「或许他们有些麻木不仁，但至少不该被杀死！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我们是无辜的！他们只是认为我们是导致了灾难，害死了亲人和朋友的凶手！求求你，住手吧，奥加法特！我不希望看着你变成伊里斯的化身啊！停下来，求你，我愿意和你一起离开这里，一起到任何地方！」

艾赫玛德声嘶力竭地嚷着，从身后抱住了奥加法特，试图阻止他。但是，他已经失去了理智，根本听不进他所说的任何话。仇恨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他只想疯狂地报复！

在他面前，更多的人被风绞得支离破碎，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

「不，已经来不及了！」泰尼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知道自己没有力量阻止奥加法特，但仍不甘心就此放弃。她强迫自己在一团混乱中冷静下来，在记忆中搜寻补救的办法。当她还是个孩子初学巫术的时候，长老们就告诉过她。不管是任何巫咒，在它还没有完满地被施展并达到极限之前，都有办法进行阻止！

这个时候，黑色的洞口开始在空中慢慢形成。奥加法特已经做好了逃离这里的准备，也就是说，最后的极限马上就要到来了！

不过，这也在同时提醒了她，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迅速念起了咒语，并制造出另一个黑洞。因为使用一种咒术要比同时操纵两种容易得多，这使她很容易就在奥加法特之前完成了自己的黑洞。然后，她朝着那个站在魔鬼身边的青年喊道：

「艾赫玛德尼萨布里！如果你想阻止这一切就听我的！看到头顶上那个黑洞了吗？送他进去，它会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同时也会吸收他的力量，中断血咒完全形成！快啊！再过上一会儿天空就要裂开了！这次，再也没有人可以弥补它了！」

「不！我必须阻止你！奥加法特！原谅我，我不能看着你使这里生灵涂炭！」

没有时间了！艾赫玛德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释放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用力从背后推向奥加法特，把他送进了头顶上的黑洞。

***

一颗最亮的星出现在天边，黎明就快要到来了，痛苦而漫长的回忆也即将接近终结--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艾赫玛德哥哥......不明白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根本不值得同情的愚蠢家伙们叛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奥加法特发出长而低沉的叹息，轻轻舔过艾赫玛德不断痛苦呓语着的双唇，并拨开黏附在他脸上的发丝。

「你知道那样让我有多么难过吗？你说过，从前的我们都已经死了--但是你知道吗？亲手杀死我的就是你啊......是你逼我，逼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那个时候，只要你愿意相信我，留在我的身边，我会心甘情愿地在你身边做一只小羊的啊--」

***

灾难终结了，囚犯变成了救世主。人们欢呼着将艾赫玛德的名字传遍大街小巷，连哈利斯也变得对他毕恭毕敬。

「你为什么在流泪呢？艾赫玛德。你救了阿布努斯，救了所有无辜的人。你是个英雄，该为此而感到自豪。」泰尼丽问。

自从那场灾难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艾赫玛德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产，默默地哭泣。

「因为我伤害了他，我伤害了奥加法特。他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可是我却伤害了他。一切的起因都是我，如果我相信他，听他的劝告，一开始就不去参加宴会，那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可是现在，人人都把他称为『魔鬼』，而我却成了『英雄』！这是背叛！我背叛了他！」艾赫玛德回答。他嗓音沙哑，身体消瘦，并且失魂落魄，仿佛失去了生气。

「相信我吧，他会回来找你的。我知道发生的一切，知道他为什么会做那些事情，所以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帮助你们的。可是现在，你必须振作起来，否则再这样下去你会无法承受。我听说你甚至拒绝吃东西，没有谁可以不吃东西还能坚持活下去。」泰尼丽劝道。

「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咽不下那些食物，这一定是因为我背叛了奥加法特而遭到的惩罚，咽下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比咽下一把匕首还要痛苦！」艾赫玛德摇了摇头，将脸庞埋入曲起的膝盖。

「那就让自己忘记那些痛苦吧，暂时把那段记忆封印起来。这样你才能坚持活下去，见到你的弟弟。」泰尼丽这么说着，一道幽光在她紫色的眼眸中一纵即逝。

「可，可是如果我忘记这些，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奥加法特他该怎么办？」艾赫玛德隐约察觉了一丝不对，但凌乱的思绪令他根本无法仔细思考。

「正是为了他，你才需要在他不在的时候好好保护自己，而不是自我伤害。忘了那些痛苦，坚强地活下去，等着他回到你的身边......听我的建议吧，我在帮助你......」

泰尼丽说着，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用巫术控制了艾赫玛德脆弱而不堪一击的意志：「把那段记忆封印起来吧......把它封印起来......」

「封印......我要封印......封印起这些痛苦......」

艾赫玛德的眼神变得迷蒙飘渺。他低喃着，缓缓念起了古老繁复的巫咒，强行封印了这段痛苦的记忆......

「对不起，但是我必须这么做。你的弟弟已经变成了一个幽灵，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了，忘记这些对你更好......」泰尼丽看着记忆遭到封印后昏倒在床上的艾赫玛德贝言自语道，并把另一些幻象灌入了他的头脑。

在那些幻象中，奥加法特变成了一个出于无端的嫉妒，并为了金钱和权力大肆杀戮，妄图窃取这个国家的背叛者。事实上，她原本并不想再伤害这个可怜的人，但是，就在前一个晚上，她看到了更久远的未来。

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毁灭了阿布努斯，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在这个青年身上。他会在那次灾难中挽救夏尔曼--阿布努斯仅剩的骨血，并带着他逃离那个可怕的地狱，将他抚养长大。

现在，她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手里的紫水晶宝剑送到那座古老的紫水晶洞里去，让它在那里吸取灵气，休养生息，等待重新苏醒的那一天到来！

***

「是她吗？是那个女人？是她欺骗了你，所以你才会在那个时候那样对待我？不过，我会再次出现是她最意想不到的吧......呵呵......那是个秘密啊，我和魔鬼伊里斯之间的秘密......就算变成了幽灵，为了你，我也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

在艾赫玛德的记忆伤口中看到了一切的奥加法特再次叹息。低下头去，覆住了那个已经饱经折磨的人苍白的嘴唇，结束了他的回忆，让他沉入了疲倦的睡眠之中。

已经不需要继续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一切，他和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永远不会忘记。

当他从地狱之中重新回到阿布努斯，并站在艾赫玛德面前时，他朝思暮想的情人竟然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仅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忘记了哈利斯苏贝德对他们的伤害，还用最恶毒的语言指责他是一个背叛者、刽子手，一个滥杀无辜的凶残魔鬼！
「从前的我们都已经死了，奥加法特尼萨布里。我无法改变和你之间的血缘，但是不会继续爱一个残忍无耻的人！」

仿佛只是一瞬间，世界在他面前颠覆、毁灭！

他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就在艾赫玛德的面前杀死了那些准备抓住他，送到哈利斯面前去领赏的士兵，离开了阿布努斯。

那之后，他在沙漠里遇到了阿德卡兰纳姆斯，并加入了他的黑色军团。在那里，不需要掩饰和束缚，不需要柔肠和恻隐之心，他完全释放出了自己的本性。

三年以后，阿布努斯覆灭于萨桑提斯大军的铁蹄之下。那些人类在取得胜利之后就带着他们的战利品离开了这个国家，是他带领着黑色军团闯进了那片断壁残垣的废墟，将侥幸活下来的人全部斩杀殆尽，完成了他三年前下的诅咒！

也正是在那一年，他彻底褪去了身上少年的痕迹，变成了一个热衷于暗杀，只会为金子心动的男人。他喜欢看着人们尔虞我诈地争斗，喜欢看到他们自相残杀，并从中赚取大笔的财富。

当五年后的某一天，那个黑色魔怪拜倒在一个名叫伊夫泰纳鲁赫的孩子脚下时，他离开了黑色军团，用金钱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军队，成了沙漠中最大的暗杀集团『赤色幽灵』的首领。

***

黎明到来了，黑夜被扯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那个缺口不断地扩展、延伸，并被刺目的光芒所取代。那些光芒无孔不入，从各个缝隙中钻入，将仍沉浸在睡梦中的人们唤醒，刺痛他们的双眼，使他们在每天醒来的时候都流下酸涩的眼泪，

当艾赫玛德睁开双眼的时候，奥加法特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只有脸上整夜流淌的泪痕仍在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实的，而非梦境。那个封印被打开了，他回忆起一切。

此时此刻，他比昨天以前更加害怕面对奥加法特了。爱恨交织的情绪不断翻搅着他的心，几乎令他发疯！他不知道，不知道那两种完全相悖的感情，究竟哪一种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不知道在失去了最爱的人之后，一直靠着内心对他的憎恨活下来的那个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受到了咒语束缚的行尸走肉！

从白天到黑夜，他没有踏出过房间一步。他反覆地挣扎，痛苦地挣扎，直到快要溺毙在仿佛永远不会完结的噩梦里之前，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拉住了他，将他从那团浓稠的泥淖中拽了出来--

「不要哭了，艾赫玛德哥哥，再多的伤口都早已结痂，现在剩下的只有疤了不是吗？再继续流泪下去，你的眼睛会瞎掉的。」奥加法特用低柔的声音呢喃着，把艾赫玛德从黑暗的角落中抱了起来，送回床上。

「也许，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如果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看不到你，我才能看清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艾赫玛德望着奥加法特，被他脸上的笑容所刺痛。他在笑，一直在笑。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容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他已经忘记了疼痛的感觉，还是享受复仇时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