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吧!只京里的更漂亮些。」我说的是老实话,以前待的也算大都市,虽比不上苏杭一带极尽繁华,倒也不差,遇上这等大节日,也是大肆庆祝,各式花灯争奇斗艳,还有各色刁钻灯谜,论热闹,也不比京里人少。
「天气呢?」
「自然比这里暖和多了!」我帮两个人都添了茶水,手里捧着杯子,总算整个身子都暖起来了。
「下雪不?」
「雪倒很少见,这时候顶多有些凉,天气却好,连雨都很少。」
「这样呀……赏月倒也很不错了,你说是吗?」
我努力思考,月亮,是了,十五是该有月亮,可是以前似乎从没注意天上有没有月亮过,街上的花灯都看不完了,哪管天空里那片夜夜得见的东西,遂实话实说:「要赏月应该也是可以吧!只我以前都顾看花灯,没仔细看过。」
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朝窗外努了努嘴,顺着他视线望去,我看到华璨的灯楼之上相形灰淡的天空里轻轻粘了张圆月亮,惨惨淡淡的苍白,真是不起眼。和底下浮游成海的各色光点相较,有如锦锻铺子上各式彩锦绘绣旁忘了收走的抹布,但也还是条漂亮的抹布,不起眼却很干净,怯怯地存在。
很安静的存在,注意到了便要被它的沉默所吸引,因此我有些看傻了。袁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点戏谑:「如何?今儿月圆吧?」
我点点头,眼睛还是没看他:「圆是圆,就黯淡了些,不过挺好看的,和中秋所见的各有千秋。」忍不住要感叹:「以前都没有注意到啊!」
「你当然不会看到,」袁闵低声笑道,口气里有那么点张狂的意味:「你这双大眼睛中看不中用,向来都只注意些奇怪的地方,真正要看的却总是没看清楚,以前和你共事那么久,你这等小毛病我还不清楚?看我今天给你指点的,这月亮好看吧?可是瞧瞧下边那人来人往,有多少人见着了?」
袁闵说的话颇有深意,是啊,月亮一直在那里,可是真正注意的又有几个人呢?这样想的自己忍不住看向他,他毫不犹豫对上我的眼睛,里面的感情昭然若揭。
我想我有些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了?只是这颗月亮,指的是他还是我呢?谁又是街上那恍然无觉的行人,我还是陈鸿?
回到家里已是夜深,两个夫人早已就寝,听管家说,她们两把孩子带进房里睡,在她们俩的房门口徘徊好一阵,终究没有打扰她俩安眠。门的另一头黑漆黑漆的,不用进去我都知道,这两个幸福的人又是相拥相依度过这一夜吧!曾听临芳骄傲地说过:她们两是打小建立起的感请,纯纯的爱恋在流光里慢慢沉淀累积成今日所见,那般单纯而幸福,令人羡慕。如果我也能有这样一份感情该有多好?
自怜自艾好一晌,终究是回到自己房里抱着棉被睡过在这世界里的另一个夜。梦里总看到那纸月亮若有似无的悬在自己头上。
早上起得有些晚,上了桌还没开饭阿周便恭敬地奉上拜帖,打开一看,是陈鸿遣人递的,指定下午来访。头有些痛─他要来做什么?
一旁临芳有些不怀好意,问我昨夜玩得如何。
「还不就是那样?」我有些意兴阑珊,下意识隐瞒了和袁闵赏月亮的事儿。
「怎么可能只有这样?」不顾嘴巴里还嚼着鱼丝,她发言急快,脆黄的鱼尾巴在她嘴角上下摇晃:「害我没能赏到花灯,竟只换你一句还不就是那样?」
「我和袁大人以前就认识了,灯节出游也不是第一次,别讲得好象墙头马上,什么香艳事一样,根本什么都没有。」
临芳横了秀芷一眼,后者神态安然,只管吃饭,谁也不搭理。
「可是阿秀─」
秀芷从饭碗里抬起眼,只看了临芳一眼,话尾登时截住。
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在相人这方面不是普通失败,所以当年栽在陈鸿手里到底不冤枉,因为就像袁闵说的,这双大眼睛,专看些奇怪的地方,真正该注意的,却老是让粗心大意的我遗落。
陈鸿来的时候我正在顾孩子,我真不是故意要让他目睹我有子万事足的幸福模样,谁让他临时造访?临芳和秀芷早说好了今天要去看戏的,昨天已折掉她们一天,今天没道理再牺牲她们的娱乐。
下人引他入门的时候,我正在花园里逗着两小鬼说话,他们咿咿呀呀地总说不好,口水却流了一下巴,两条稀疏的眉扭成一结,看起来笨拙又可爱。陈鸿似乎有些吃惊,面上那隐隐的情绪波折看来像是妒羡。我得承认,在他面前老吃瘪的自己看到他这号表情心里总是莫名舒坦。
见我逗弄孩子驾轻就熟,一派怡然自得,陈鸿皱了下眉,道:「怎么是你在做这种事,你家夫人呢?」
「人不舒服,在内室里休息。」我面不改色地说谎。只要不看他,谎言便能流利地出口,而谎言是必要的。我知道他若知道我放任两个妻子四处游玩,还自愿揽下顾孩子的差事,肯定又要把那套伦常三纲再往我耳朵里灌,虽然他今天来这里,可能是要找我精神讲话,但我可受够他的训话了,能少一桩被念的罪行是一桩,尽管看到他心里还是有些高兴,偶尔还是会希望他能用袁闵那种态度对我,可也清楚知道:指望陈鸿那张嘴说出我想听的话,怕是比方缙变性还要难。
一边招呼他坐下,我一边让下人把孩子抱走。免得他看到孩子心里又不平衡了。
他坐了下来,才啜了口茶,一开口果然问起昨晚的事:「昨天玩得可愉快?看到些什么?」这其实是两个问题,他的态度颇有问讯的架势。问句里头暗潮汹涌,一个不慎,我便要吃亏。
有时在想,人类究竟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为何老觉得自己脑力比上周遭的人总是差一点?还是方缙脑袋原本便不怎样,所以现在的自己也聪明不到哪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倒清楚知道每个答案后面又是个问句,比如说,我回答很不错很好玩,陈鸿肯定会问为何好玩?是玩到什么?若我皱皱眉撇撇嘴说不怎么好玩,他会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但不管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肯定都会归结到训话上头去,可能是要训我丢下家人和朋友出游,可能又要训我怎么老和袁闵在一起,要不是我对自己斤两有点认识,我会以为他对我有意思。
当然不可能,多年来他从没给我一封信,明摆着不把我当回事。亏我好几次梦到他,醒来喉咙总是发干。
「怎么不讲话?」他的口气很温和,但我听出他的不耐烦。
「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老实回答。
「不过问你昨天玩得如何,你怎么会答不出来?」
陈鸿的问题从没简单过。他所有的问题都是为训话作伏笔。
「你怎么这么想?」他话里浓浓的不悦:「我是为你好啊!」
回过神来,我才知道一不小心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干脆跳过烦死人的问答题,直奔重点:「陈大人当然是为了下官好,才会不厌其烦的训示,这是下官的荣幸,下官正洗耳恭听,大人请说。」
陈鸿好象有些噎住,大概也是被我不逊的态度弄得肝火有些上来,好一晌才开口,声音有些沉:「你怎么这么说话?都是成了家有了孩子的人,还这般莽撞。」
瞧瞧,又是训话,他怎么不想想有哪个客人会到主人家里骂人,就算他是我上司也不能这样作人,在他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不服气是不服气,可自己也是不争气,终究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只能继续听他把我当孩子一样训。幸好孩子通通带走了,我可不要让他们瞧扁作爹的。98A76254FA我的剥:)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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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叫你少和袁闵走在一起……」
又来了,又提到袁闵,接下来大概又是要说袁闵天资佳后台硬,有资格胡来,我该掂掂斤两不要学他。
「……凡事要检点些,少跟他出去,免得招惹是非。你可不是他,有人后头撑着……」
果然。
「都是有家的人了,做事前要多想想……」
还没完吗?他为什么老要这样说袁闵?为何老要对我说教?
「袁大人昨夜只是带我赏灯吃饭,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陈大人您是过虑了,况且您这番话固然是为我好,可要袁大人听到,他心里怕是不舒坦。」
陈鸿忽然住了嘴,满脸惊讶,我很少当面顶撞他,这应该是第二次,上一次,上一次嘛,就是他差点被我强了的那一次。感觉好遥远。
「陈大人,下官真的很感谢大人厚爱,三不五时提点我,可下官虽资质驽钝,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毕竟也是有家的人,下官不求闻达于世,只求与家人安和度日,万万不敢自寻事端破坏现在的生活,袁大人人品或许不如陈大人,却对下官诸多照顾时有谏言,是难得的益友。盼大人莫再菲薄袁大人。」长长一落话,口气疏远而客气。我终于说出来了。我好早就想说了!
身为朋友,我不该让袁闵老被人误会。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陈鸿面色灰败,好象受了伤,嘴巴蠕动着却发不出个字,好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第一次见他有这种表情,我有些惊吓,说真的,心里有些痛,弄不懂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我回答:「因为承闵是我朋友,我不能让他被人说闲话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那我呢?」
我楞了下,答案似乎是没经过大脑线路登时蹦出口:「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是我听错吗?总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丝急切,还有怀疑。
这次我想了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解释,有些真心话不想讲得太白,要真告诉他了,好象是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丢到他脚下让他好好碾一碾,我还有自尊,所以我只能摇摇头,有所保留却又老实地告诉他:「我不知道,可是你和他就是不一样。」
他恍若未闻,只再丢出个问题,态度很平静:「袁闵是朋友,那我呢?」
「你也是朋友。」
「那为什么我们两个不一样?」
「我不能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是你和他真的不一样,你们两个也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这两个朋友你喜欢谁多一点?」
我惊呆了,以为我的耳朵在开玩笑,可是除非它联合了我的眼睛,不然眼前这个有些别扭的男人,不是陈鸿是谁?
他是吃醋了吗?忍不住我笑。
他终究有那么点在乎我,终究会嫉妒,如果嫉妒是爱情的指针,那么陈鸿应该是喜欢我吧?
可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一点在乎我的表示?很久以前的那一晚,他丢下我一个人仓惶逃逸,他瞒着我结了婚,我离开这么久,他从没给我封信。
这漫长的五年里,我其实曾经想过回来找他。因为离开他太久,嫉妒随着记忆远去,而思念的色彩日益浓重。似乎有他比自尊比唯一的纯粹的幸福更重要,即使只是一刻的拥抱我都能接受。我好象变得一点原则都没有了。我真的想过要回来。
可是我那时好犹豫,在那以前,我从没看过他身边有过女人,如果我看到他拥着个女人,再听到他说那些混帐话,我啊我,我能接受吗?我不知道,我太寂寞了,在寂寞之前,一切似乎都是那么不重要,因为一切都和他一样离得那么远,但若我真的回来了?那些东西会连着他一并到我眼前,我不可能只有他而没有别的,也不可能只有痛苦而没有他存在带来的甜美。想要摘下玫瑰就得让刺扎上一扎,我只能日日犹豫。而他呢?他从没给我丁点暗示一点消息,唯一一封信,不过是八股的贺帖。
他可知道,如果那时他给我几封信,或者让人捎来那么几句话,甚至几个字都好;也许只要那些我便会毫不犹豫的回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
所以我留在家里。守丧、作生意、娶妻,看着临芳和秀芷两个人恩恩爱爱,夜里独眠时,总恍惚着,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只有梦里,偶尔那么一两次我觉得我是自己,梦里我是个女孩子,穿著百货公司新买的服装,而他一身朝服,一脸宠溺的听我说话。那么奇异,却特别协调。我不情愿地醒来,尝试再梦,却再也回不去。
我想他从来都没在乎过我。也为此难过好久,好不容易有些释怀的现在,他却显露出在乎我的模样。我是他手里任他搓圆捏扁的面团子吗?为什么我得听任他这样左右我心情?为什么我要这么不争气?见他有些吃醋,竟隐隐的高兴?
如果我喜欢的是袁闵,那该有多简单?
袁闵对我可好多了,他从没少寄我一封信,他甚至来看过我,虽然最终不欢而散,可至少他在意我,一直都在意我。
我赌气回陈鸿:「我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多些,可我知道承闵照顾我多些。」
他笑了,笑容很冷:「你怎么知道?」
现在轮到我笑了:「大人您自称我朋友,可我离京这么多年,却从没领受大人一点关照之意,若不是收到贺帖,我还以为您忘了我这不中用的下属呢!可承闵却三不五时来信,还来找我聊天散心,我也是人,也有感情,心里也会比较,一个视我尽乎无物,一个隔三差五嘘寒问暖,您想我会如何想?」
陈鸿竟有些慌张的样子,急急分辩:「我并没有不管你,我……我……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写信给你。」
我这下是真的呆住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陈鸿一张俊脸烧红着,他的解释飞快地出了口,我甚至没办法抓到每一个字:「那日你走了以后,我其实很想找你好好谈一谈,可你正在气头上,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你脾气强,对小节又特别介意,抓着就不放。」
「喂─」我不满地想插话,结婚可不是小事,吃了我又丢着不管也不是细节。可他不理我,还在望下说:「我说什么你肯定是听不下去。你那时走得又急,和逃难没什么两样,我想你大概是不要听我解释了,后来几年我也想过写信给你,可分开的时候两个人不是很愉快,我家里事多,偏偏这些事又是你最介意的,便不知道要怎么写给你。但我没有忘记你,看你这样瘦弱,脾气也不好伺候的人……」
「喂─」
「我真怕你在外头受委屈,虽然没给你信,可是我常派家人去打探你的消息,我知道你曾想要帮个名妓赎身,却让人捷足先登。」他顿了顿,两眼放光直瞪着我,里面满满的谴责。我有些畏缩,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又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听说你娶了两个太太,两个人的娘家都是大富之家,你大可不怕旁人欺侮,我这才放心,可我心里也在想─」
他冷笑:「哼哼,你不过是州官放火,我真错看你。我还内疚着,结果你……」
「谁才是州官?是谁先成家?不知当初是谁跟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谁说我也会娶妻,有小孩,延续家里香火,是谁告诉我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不过是照你的话去做。怎么?你现在要告诉我你没这样说过?」我也笑,一脸挑衅。
他话堵着说不上来,一脸难堪。
见他脸色为难,心中忍不住得意,嘴上便停不下来:「早先是你告诉我男人都要有妻小的,我也照你话做了,也不招惹你了,这么多年你也没来招过我,我们两现在说实的,不过就只是同朝为官这样的关系而已,我和承闵怎么样,是我自个儿的事,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和他,我也用不着你管。我今天明着说给你听,别再来管我。」
他差点要动怒,却突然止住,坐回椅子上,拿起茶一饮而尽,杯子小心放到桌上了才悠悠道:「听起来你像是喝了醋。耍起小性子倒真和女人没两样。」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想。反正这评价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我也坐下来,帮两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了茶水。茶有些冷了,我也不想喝,只坐着,静静看他下一步要怎么做。
「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了也没用,那不如不说,省点力气。」我迎上他的眼睛,极其平静地回答。08819C16E我看:)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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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笑,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有点长进。」他的眼睛定定看着我。陈鸿的眼睛很漂亮,是深沉的黑,像没有星星的夜晚,我给他看得有些怕,却不想回避,只能壮着胆子回看他,心不听话地怦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