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
端正的面容上是一管挺直的鼻子,飞扬剑眉下的双目深邃依旧,只是以往的温柔宠溺换作了现下的冰冷无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竭力抑止住颤抖,我问,我姑姑在哪?姑丈呢,怎么不见他?
是的,我不明白,邵家的产业为何一夕为他所有,连邵氏大厦都换成他华氏招牌,我不过去美国出差两个月,并非遁入桃花源,如何一回来,沧海竟都作了桑田。
邵氏机构传出洗浅丑闻,股价大跌,我与你姑丈联手买入邵氏股份,现已是最大股东。你姑姑的董事局主席之位已被罢免,邵家祖宅也被用来抵债,她受不了这个刺激,突发脑溢血,现正躺在加护病房。至于你姑丈左胜海,应该在他的别墅中与情人开香槟庆祝,抑或正与律师商谈,如何与你姑姑离婚,清算财产。
他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我曾经极为欣赏他无所不在的冷静镇定,现下却恨不得扑上去撕他的嘴。
姑丈与姑姑那么恩爱,怎么会这样害她?还有你,华定思,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让你这样对我?
我不相信,我亦不甘心,我想厉声质问,无奈已被惊惧抽去全身力气,出口的声音竟如蚊讷。
悠然,你很好,你从未对不起我,只不过,你身为邵家唯一继承人,必不可免要遭株连。
他看着我,似看一个傻瓜,讥诮中带着一分怜悯。
三十年前,左胜海曾有一位恋人,两人即将成婚时,你姑姑突然出现横刀夺爱,左胜海贪图你邵家财势,作了上门女婿,他的恋人未婚生子,困顿一生,最后悒郁而终,临死前嘱托她唯一的儿子为她讨还公道
说到这里,他冲我一笑,悠然,我即是她儿子,左胜海是我生父。
晴天霹雳亦不过如此,我呆在当场,从脚底至头顶一片冰凉
姑姑不能生养,仅靠财势套住丈夫,姑丈不甘心一辈子做邵家阶下臣子,故思谋篡,此时亲儿现身,自然结成联盟,我们姑侄蒙在鼓中,如何能不上当。
我浑身发抖看住他。两个月前,他还是我的恋人,亲密无间。我是多么迷恋他,以为找到一世真爱,誓要与他共享荣华,故不理姑姑反对,不顾他人侧目,执意将他带入邵氏王国,成就他一番雄心抱负,谁知人家根本心存叵测,替母寻仇而来,事到如今,除了怪自己识人不清,更有何话可讲。
我不语,转身提起行囊,江山易主,这里已是华氏地盘,焉能逗留,再待下去,徒然惹人羞辱,只怕更加不堪。
我只迈出一步,胳膊便遭拽住,回身去看,却见华定思满面冰霜,哪里还是以前那温文尔雅深情款款的模样。只听他低吼,你不能走!
我惊一跳,这人害了姑姑不够,势必还要我陪葬,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他何止百日恩爱,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只觉胆寒。
用力挣开那铁钳似的手掌,我此时只想落荒而逃,却发觉华定思已然不见,止一只吊睛猛虎怒视眈眈,嘴一张,露出锋利獠牙,向我颈间咬下
啊
一声惊叫,我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犹自心有余悸,摸上额头,只觉一手冷汗。
我吁出口气,靠在床头发怔。两三年不曾想起往事,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本以为伤口已经愈合,谁知还是残留一道阴影,专觑我梦中毫无戒备之时出来吓人。
受到惊吓再睡不着,索性起来喝杯水。我到厨房倒一杯牛乳,一口气干掉,再坐一会儿定定神,总算收了惊。
回卧室时经过宝宝睡房,我推门进去望,这半晌没有动静,想必那声尖叫并未惊到他。
扭开台灯,我望向小小睡床,宝宝果然正在酣眠,苹果样的脸庞天使一般,能驱走一切忧伤。不禁令人感喟,幸亏尚有儿童这种生物,不然的话,这世界该多么荒凉。
我在床边坐下,细细观察宝宝睡容,想起他刚出生时,皮肤皱巴巴似个小猴子,脸蛋还没巴掌大,头上稀稀落落没几根头发,还担心会不会是个丑娃娃,如今一晃四年过去,才知当日担心纯属多余,看,宝宝长得多好,笔直的鼻子似我,那头漆黑软发似足他母亲伊琳娜,衬在雪白肌肤上,活脱脱是个白雪王子。
对了,伊琳娜现在可好?她去了非洲那么久,现在到了哪个国家,工作可还顺利?也不知艾蒙有没有照顾好她。
爹地,爹地
宝宝的呼声唤回我神思,忙不迭答应,爹地在这儿。
等一等,不见反应,再看,宝宝翻个身,扁扁嘴又复睡熟。
原来是梦中呓语。
我失笑,轻轻吻吻他脸颊,掖好被角,走出去。
1 (下)
医学中心里,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忙忙碌碌,我也不例外,专心致力于手上课题。这次的遗传学试验快近尾声,忙完这一个月可以放个大假,带宝宝去马尔代夫玩一趟。麻省的冬天并不太冷,不过比起香港,十一月底的气温仍是低了些。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总算开始适应,不过有机会的话,还是希望在冬天里享受一下温暖的阳光。
想起五年前刚来美国,举目无亲,幸得麻省学院的医学研究中心肯接纳我,而且薪俸优渥,更重要一点,这里可以为内部员工提供优惠医疗服务,正适宜姑姑疗养。
躲过华定思将姑姑带到美国,我已身无恒产,美国虽有亲友,亦绝非我们能够投靠。姑姑自昏迷中醒来仍需长期治疗,她从来要强,断不肯寄人篱下,研究中心提供这样条件,正是我们急需,于是签下十年卖身契。
工作很累,还要兼顾姑姑,一年后宝宝又告出生,经济状况骤然紧张起来,那几年着实过了段清苦日子。
我自小长在豪门,从没为金钱计较过,直到这时才知为生计发愁,幸亏这颗脑袋尚算灵光,十年医科没有白读,在这里赚得一席之地,其中心酸不在话下。以前一掷千金的日子,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今日的邵悠然早已非邵家大公子,同众人一般,终于学会为五斗米折腰。
好在社会越来越注重个人才能,不必担心怀才不遇,只要吃得苦,总能得到回报。付清姑姑的医疗费,今年的荷包总算不再拮据,可以出个远门,让宝宝见识一下南国风光。
分子遗传学试验最是麻烦,无菌室里不易进出,一身洁净服穿上脱下殊为不便,如非必要,我往往在里面一呆就是半天,节省掉许多时间。
今天这几个细胞培养下来已耗时不短,待我从实验室里出来,天色已近黄昏,顾不得饥肠辘辘需补充能量,赶忙收拾东西下班,宝宝还在托儿园里等我去接。
嗨,然,你总算出来,我已等了你一下午。
我刚要冲出门,就见同事维尔进来,见我拿着车钥匙,问:要去接宝宝?
我点点头,是,今天有些晚了,宝宝恐怕已等得着急。你有事吗?
整个研究院里谁都知道邵悠然爱子如命,维尔曾与我同在一个研究小组,看着宝宝出生,更是清楚,对于我不耐的语气并无介意,笑道:没什么急事,只是宝宝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想必你急于知道,所以送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递过一纸报告,放心,没有任何问题,宝宝健康得似只小老虎,只有一点与常人有些不同
他顿一下,看我惊惶得变了脸色,才笑呵呵安抚道,他的智商是常人两倍,然,你的儿子是个天才。
我松口气,向他道谢:谢谢你,维尔,每年宝宝的体检都这么麻烦你。不过我可不希望他太聪明,做人还是普普通通最好。
我接过报告看了看,一切正常,放下心,塞进手提包。
维尔耸肩微笑,所以你给宝宝取名若愚,然,你们东方的哲学还真有意思。
锁好办公室门,我们并肩站在走廊里,维尔问,然,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我知道一家餐厅会做很好喝的广东煲汤,还有儿童游戏间,宝宝一定喜欢。
我一怔,立即推却,不了,我答应宝宝今晚做南瓜饼给他,谢谢,明天见。
装作看不见维尔脸上失望的神色,我急匆匆离开,身后炽热的视线钉在背上,直到转过拐角才遮掉。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当年一场恋爱让我家破人亡,从此对爱情免疫,遇到有心者,一律退避三舍。现在的我,只想将宝宝平安带大,再不求其他。
至于维尔,那是个好人,开朗热情又肯付出,只可惜,我心如死灰,已没力气再爱一场。
2 (上)
连续一周的阴天终于在周末放晴,久违的太阳暖暖的,最适宜出游。宝宝一大早就穿戴整齐,眼巴巴地看着我,希冀外出的神情可爱之极。
去穿件厚点的外套,咱们去给你姑婆扫墓。
宝宝大力地点点头,领命而去。
城郊的墓园静悄悄的,并不见什么游人,止三两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此徘徊。我怀抱一束百合牵着宝宝走进来,立刻引起别人的注意。在经过一位老人的身边时,听到一句低声的赞叹,China Baby!
我笑起来,China既是中国,又是瓷器,我家宝宝典型的东方面孔,又生得白瓷般皮肤,倒真应了这句赞美,不由向老人点头致意。宝宝亦知是在夸他,礼貌地打招呼,先生好!得到老人高兴的回礼。
我们父子相视一笑,往墓园深处走去。
姑姑已去世一年,如今就躺在这里,朴素的石碑上刻出生猝年月,余下便只一个名字邵颖,连张照片都无。
当年仓惶逃离,哪里来得及带走身外物,想必那些旧时照片都已被丢进垃圾桶。姑姑这几年卧病,样貌大不如前,照出的相片不忍卒睹,被她尽数撕毁,仅一张半身小像留下,还是托了宝宝合影的福,现正放在我皮夹中。
姑姑,我带宝宝来看你。
放下花束,我轻轻道。
我三岁时父母因空难双双故去,从此受姑姑庇护,待我如己出,这几年更是相依为命。
姑姑聪颖慧黠,一如她名字,只吃亏在情字上,选错丈夫,晚年遭此劫难,元气大伤,终至不复。好在她临终前大撤大悟,不再纠缠过往,走得宁静安祥,终得解脱。只是她这一走,邵家再无一个长辈可令我倚靠。
以往她虽卧床不起,我亦觉心安,只因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人疼我,如今,四面空荡荡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滋味,迟了二十几年,我终于尝到。
似是觉察到我心情,宝宝担忧地拉拉我的手,叫道:爹地?!
我回神,扯出一抹笑,爹地没事,只是想念你姑婆。
我知道,我也想念她,姑婆总给我讲好多好听的故事,我昨天还梦到她。不过,爹地,宝宝望住我,你还有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不会令你觉得孤单。
我愣住,随即一股热气涌上眼睛。当初为养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头,只这一句话,一切都已值得。
我蹲下,抱住小小的身子。
谢谢,我的宝贝,爹地亦会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稚嫩的承诺当不得真,总有一天他会长大,飞离我身边,但在那之前还有十数年时间,足够我用心记录他成长中的点点滴滴,这些温馨的回忆,将是我余生最美好的佐味。
宝宝十分执拗,皱眉道:我永远都需要爹地。
小家伙还不懂得永远是多么漫长的一个词汇,我失笑,决定顺着他,道:好好好,爹地努力活得长些,永远站在宝宝身后,让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好不好?
宝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终于满意我的答复,笑着搂住我。
从墓园出来又逛了玩具店和书店,我与宝宝都满载而归。回家时经过街角的公园,一群孩子欢快的身影吸引住宝宝目光。我看了看,时间还早,不如让宝宝再玩一会儿,等他饿了再回家做饭不迟,或者,到附近的餐馆解决也好。
停好车,我和宝宝来到公园里的空地上,七八个孩子都和宝宝差不多大,正在沙坑中挥舞着小铲子做堡垒,唧唧喳喳吵闹不休。一旁几名家长也正各自闲聊,不时扫一眼自家宝宝。
我一看,大乐,这些家长中倒有一半都是父亲,彼此聊起育儿经居然头头是道。如今这社会进化之快,教养孩子已非母亲专利,家庭主夫也不少,我立刻便搭上话,融入小团队中,听几名父亲讲授育儿窍门,获益非浅。
至于宝宝那边,我聊天时候,他已打入群童中间,不知从何处借来一把小铁铲,正努力掘沙,装满一桶,献给身边那个金色头发的女娃娃。
2 (下)
做父母的谈起儿女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以往我们总嘲笑女人唠叨,翻来覆去离不开孩子、灶台,可眼前这几个大男人八卦起来也毫不逊色,这个讲儿童饮食,那个聊睡前故事,夸起自家小天使各个一脸自豪。
我正聊得开心,那边听到宝宝在叫,爹地,爹地
我赶忙飞奔过去,询问何事。
爹地,我口渴了。
我知道公园一角立着个自动贩售机,离这里并不远,拐个弯就到。
爹地去给你买罐热可可好不好,还是你更喜欢牛奶?
我要热可可,宝宝叫道,随后又向旁边那女娃娃问,莎拉,你想喝什么?
芭比娃娃似的女孩子很乖巧,说一声,我想喝牛奶,谢谢!
这小子才多大,已学会用老爹的钱讨好女朋友,我悻悻然迈步,嘱咐道:我立刻回来,不要乱跑。
饮料很快加热好从贩售机里滚出来,我拿起往回走,没迈几步,从拐角突然走出一人挡在身前,我正低头把两罐热饮塞进口袋保温,一个没注意,撞在那人身上。
对不起!
我连忙道歉,却在看清那人容貌后怔住,一瞬间,只觉四周气温下降得厉害。
五年不见,华定思越发有气势,他本就英俊,再添上如今身价,自然不同凡响,只在那里一站,便似睥睨天下,笑看我等沧桑。周围偶尔经过的游人莫不被他吸引,偷眼打量。
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漂亮。
这句话似赞美,更似讥讽,由华定思嘴里出来,说不出的刺耳。他微笑看着我,温和的目光与以前并无多少不同,可惜承受的人心境已不一样。若是五年前,我一定飞扑进他怀里,可如今那眼光扫到身上任何一处,我只觉似把刀,尖利的锋刃不知何时就要落下。
我浑身上下戒备起来,似面对豹子的羚羊,随时准备逃跑。
怎么这样瞪我?华定思靠近过来,几要贴上我,见我急促退后几步,一愣,站住,苦笑,怎么,我有这样可怕?
不是可怕,是厌恶。
我不语,只看着他。他来这里做什么,今天这相逢是偶遇,亦或有人特意安排?
悠然,我们谈谈,可好?他恳求道。
谈什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谈?
我姑姑已经去世,邵氏资产都在你手,即便我们邵家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已偿清,你我之间无话可说。
我拒绝,不愿再与这人纠缠,绕过一旁,加紧几步,一路跑走。
到了沙坑边,我刚想掏出热可可,突然发现宝宝并不在众孩童中间,立时头皮发紧,走到叫莎拉的小女孩身边问,刚才和你一起玩的男孩子去哪里了?
莎拉肉乎乎的小手向东一指,他去厕所了。
原来虚惊一场,冷汗没来得及冒出又落下去,我掏出牛奶递过去,谢谢你,小姑娘。
女孩儿站在一旁的母亲看到,走来道谢,我回以一笑。
厕所在公园最偏僻处,我走到时宝宝还未出来,我放心不下,走到里面叫,宝宝,好了没有?等一等,不见回应,突然心慌起来,挨个查看隔间。
厕所不大,统共不过十个间隔,很快看完,各个空空如也,人影子也没一条,我立刻慌了手脚。
这公园治安一向良好,从未听闻有案件发生,且经常有警察过来巡逻,宝宝应该不会有事,或许是上完厕所从另一条路回了沙坑那边,这才没有与我碰上。
理智一再告诫我镇定,我稳住情绪,往外走,但到底关心则乱,步子迈得又快又急。正要出门,又与一人撞上,我定睛一看,不由心头火起,叫道:我说了无话可讲,你又跟来干嘛,让开!
华定思涵养已到一定火候,对我冷眉冷眼视而不见,只是好脾气地笑,是不是在找你那长得似瓷娃娃的宝贝儿子?
我全身僵住,似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那男孩长得真可爱,我十分喜欢,特地请他到舍下做客几天。
故园风雨后——白日梦
作者:白日梦 录入: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