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细细想来,
难道那个「寂寞的人」就是指的是天祚帝吗?
耶律大石心里一片迷惘。
算了!现在大敌临前,哪里有空来考虑这些小事!
他摇摇头挥掉了这些不相干的思想,却见天祚帝和几位将领走了过来,道:「时
辰到了。我们分兵走吧。」
耶律大石看着这几张熟悉的容颜,虽然在夹山仅仅相处一年有余,彼此之间却亲
如家人。
一旦分离,生死难料,怎能不叫人寓目惨怀!
他轻轻向天祚帝点点头,和几位将领默默地拥抱了一下,说道:「好吧。你们先
走,我送你们。」
看着天祚帝神色消沈,耶律大石为使他心情振作,特地给他打气道:「皇上,微
臣计划应该万无一失,只要不出错漏,突围出去应是轻而易举,复国重任指日可
待,皇上不必担心太多。」
他倒不是说假话。这次的突围计划经他实地考核,细心策谋,反复修改,应是万
无一失才是。
天祚帝闻言点点头,消瘦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点笑容。
耶律大石抬头一望,突然看见赵苏也站在天祚帝身后,颇出意外,不由「咦」了
一声,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赵苏看着天祚帝,心里只有心疼。
那年他跟着天祚帝从西夏王拓拔仁孝那里出走,茫无方向,越走越远,走到了渺
无人烟的大漠里,无衣无食,几乎冻饿而死。后来幸亏遇见天祚帝的旧部,才拣
回两条性命。那两年他和天祚帝相依为命,叔侄相称,彼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他知道看似坚强又风光的天祚帝,可能由于从小缺乏亲人爱的缘故,其实内心相
当自尊而脆弱。他从小失去父母,又被爷爷耶律洪基遗弃,从小就很寂寞。而后
虽然耶律洪基思念萧皇后,悔痛莫及,将帝位传给了天祚,可是他仍然没有给予
天祚真正的亲情。只有经历相仿的人,才能深刻地了解对方的感受──就如赵苏
完全能够体会天祚的心情。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尊而防备的天祚,在皇宫里该
是多么不得其所的样子。他更能够体会被拓拔仁孝深深伤害的天祚,这三年来是
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好寂寞的人......我知道你是多么寂寞的人。
看着天祚帝线条明朗的侧脸,只有赵苏知道他内心的不安跟凄凉──他不忍心就
这样抛下天祚帝──怎么能忍心?怎么能?
这三年以来,他已经把天祚帝当成自己的亲人。
当下赵苏说道:「我跟着天祚叔叔走。」
态度很是坚决。
虽然不知道赵苏究竟为什么改变主意,然而望一眼天祚帝孤独的侧脸,耶律大石
也或多或少可以体会赵苏的心情。
想到要暂时和赵苏分别,他的心情乍然低落下来。
要有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眼中的温柔了吗......
幸而不是永诀。耶律大石对自己制定的突围计划很有信心,只要天祚帝这边不出
错漏,他相信重逢应在半月后。
于是他很洒脱地说──这个时候,他完全想不到,若干年后他会恨透自己的洒
脱......那个时候为什么我不把你留下来留下来!那个时候为什么我要那么轻易
放手轻易放手!!......那一场年少时代的蝴蝶梦啊......
──然而这时候耶律大石很洒脱地说:「好,你跟皇上一起走吧。」
赵苏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深黑温柔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
──只有一些难以言传的情感──耶律大石心里不由自主地一痛!
他内疚地移开目光。
原谅我啊,原谅我那此时无法许你的承诺......
离别将至,天祚帝走了,众将领走了,围观的士兵也走了。看那清瘦的白影也已
缓缓转身,不知什么样的心绪,使耶律大石冲动地跨上两步,抓住了那个十九岁
青年的手腕──
「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深深看着赵苏的眼
睛,将他拉进怀里,耶律大石低沈有力地一口气说下去:「相信我!我不会负你
!」
蓬蓬蓬,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能够吗?
耶律大石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母亲燕王妃,永远是你我的情感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
可是,他见不得明明已经明朗起来的赵苏,转身瞬间,却仍从眼底沁出寂
寞......
那样空旷而迷惘的寂寞。
就好象那天天祚帝留给自己的背影一样,无法说出的寂寞。
──明明身处于这么多人中间,为何你们给人的感觉,却都是那样的寂寞
啊......
赵苏点点头,笑了。
他的笑容使耶律大石不由自主地抱住他,吻了下去!
还是跟昨天一样,温润而清冷的嘴唇。
双唇贴合间,耶律大石听见自己几乎屏住呼吸的耳语:「──我爱你。」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猛地一震,片刻之后──就尝到流到唇间的咸味。
紧紧相拥。唇舌纠缠。
明知道这不会被世人允许,不会被亲人祝福,是不可以的是不可以的──可是,
已经无法回头。
我怎么能抛弃,那个水脉烟香的梦想,它曾经无数次地从午夜梦回时,纠缠我心
里的疼痛......
良久良久。
耶律大石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我等你。」
声音清冷而坚定。
......
不要忘了,我们彼此的约定!
时为宣和六年腊月。
「皇上,西夏兵被诱过来了!在那里!」
由天祚帝带领的军队埋伏在昨日耶律大石和赵苏驰马所至野谷地区,这里正是宜
水流经地区。按照耶律大石的部署,派前锋部队将守境西夏士兵引至宜水下游地
区的一个涸湖,然后挖开水道,放水淹湖,则可争取时间,迅速突过西夏国境,
西走云中,与耶律大石军队会合,再图辽国复兴大任。
领头将领大喜,低喝:「快放水!」
士兵忙执尖嘴锄挖开土壑,只听哈喇一声巨响,宜河水流从早已挖好的凹道里以
铺天盖地之势向下面的涸湖里狂泄而去!
与此同时,有单人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人远远就在高喊:「大家快撤出这里,不
要中了辽人诡计!」
只见那人威仪堂堂,俨然正是西夏王拓拔仁孝!
赵苏不由看了身边的天祚帝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肩膀
有点颤抖。
而拓拔仁孝奔到近处,那里还来得及?
涸湖凹谷竟成一片汪洋,无数西夏士兵,只为轻敌好胜,个个被巨大的水流冲进
水底。西夏乃大漠之国,国中向来缺水,西夏士兵,不识水性之人,十占七八。
如今却一下子被罩进水旋涡里,如何不慌?有的当场脊断筋折,有的气息奄奄,
有的哭爹喊娘,更多的舞手舞脚,拼命挣扎,只想逃命。
拓拔仁孝见自己的部下已有不少死于非命,不由伤心惨目,只是捶胸顿足,实觉
五内俱焚。
他一向爱兵如子,眼看着近湖岸处一个年纪稚嫩的小兵在水里挣扎,哭叫着:「
妈呀!救我──」却根本不会游泳,手在水里乱抓着就要沈下去,他心如刀绞,
实在忍受不住,猛冲过去便跳下湖去!
「嘻,这个党项蛮鬼好象也不识水性哪!」
「他奶奶的,自己跑进去送死!真是糨糊脑子吗?」
「没错儿!准是吓蒙了头了!」
士兵们不知道这个后来的人就是西夏王拓拔仁孝,看着他冲进水里,不但没有救
上那小兵,反而自己也呛了好几口水,慌张地在水里扑腾,看得个个开心,都笑
骂起来。
还是那领兵将领反应快,知道军机如火,转瞬即逝,哪里禁得耽搁!忙吆喝住看
好戏的众士兵,叫道:「好了,快走!」
士兵闻言都赶紧准备下山,独天祚帝仍面向山下涸湖,一动不动。
「皇上,快走呀!」
见天祚帝凝身不动,其它士兵也不便动身,可真教领兵将领急如星火。
天祚帝却仍不动,只说:「你们先走吧。」眼光却只是望着下面涸湖惨景目不转
睛。
只有赵苏知道他在看什么。
就在此时,下面涸湖里拓拔仁孝连呛了好几口水,似乎不支,眼看就要沈下湖去
,仍在拼命挣扎。
天祚帝身形一动──「天祚叔叔!」
赵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去!」
去救他,重德万无一失的突围计划将毁于一旦,两军将无会合之时,辽国将再无
兴复之望,你自己将再无容身之地!
不要去。
赵苏用眼睛恳求着天祚帝。这些话不能明说,可是他知道天祚帝一定能明白。
你自己的处境,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
天祚帝一言不发,伸手要拉开赵苏抓住自己的手。
赵苏还是不放手。他的态度很坚决。
几天前,辽国士兵们从一名西夏探子口中拷问出了──金人曾于不久前遣使贻书
西夏王,令执送天祚帝,当割地相赠。而西夏王答应了这个条件,且遥奉誓表,
愿以从前事辽礼事金。金国已如约赠地,令粘没喝割下寨以北,阴山以南,及乙
室邪喇部,吐碌、砾西地与夏。
赵苏怎么能让天祚帝去自投罗网。
两人僵持了一秒锺左右,赵苏颓然放手!
因为──是那样深重的寂寞,从天祚帝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天祚帝急奔下面涸湖而去。
士兵们莫名其妙,领兵将领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大叫一声:「皇
上,您去哪里?!」
天祚帝没有回头。
望着天祚帝往涸湖方向渐奔渐近的背影,赵苏心里突然窒息得厉害。
心里面好茫然,好疼痛,好心酸──为天祚帝,为自己,为重德,为这世界上所
有爱得说不出口,付出却得不到响应的人的悲哀。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
凄怆满怀。
宣和六年腊月,西夏捕获辽天祚帝,执送金国,由金将娄室押回大金国京城会宁
。辽亡。
次年八月,金主完颜吴乞买降封辽天祚帝为海滨王,把他软禁起来。
宣和七年春。西夏国兴庆府。
西夏皇宫。
「公子,请多少吃一点东西吧!」
进来收拾碗筷的老嬷嬷,看着桌上满满菜肴又是动也没动的样子,不由叹了一口
气。看向窗边坐着的青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念叨,只是神色茫然地看着窗
外的景色。
又是一年春。窗外的班驳绿影,又带来了阳光的气息。
那么多的往事,好象都发生在春天。
这里是四年前天祚帝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一年,赵苏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天
祚帝。那时,他脸上总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微笑。
连窗外的景致都没有变化──依旧是青石子漫成的甬道,从两边涌出千百竿翠竹
。
为什么,见到这么熟悉的景物,缓缓从心中漫出的,却只有无法排遣的悲哀?
见这名身带异香的汉族青年对自己的问话毫无反应,老嬷嬷叹一口气,收拾起饭
菜,摇摇头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外传来问话声:「怎么,又吃这么一点?」
「大王,什么这么一点,这位公子,压根儿就是动都没动一下饭菜呀!亏大王您
还专门叫人给他弄来的米饭南菜,他连碰都不碰一下!──嘿,这年轻人不是想
成仙吧?怪不得,看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就不象凡人──」
「好了好了!」
想是拓拔仁孝也被这唠叨的老嬷嬷弄得啼笑皆非,只听他不耐烦地甩下一句,就
走了进来。
「哥──国──」
响起的,居然是非常不标准的汉语,被尖声尖气兼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得煞是可
笑。
赵苏一楞,回过头去,就看见拓拔仁孝怀里的小女孩──大约只有两三岁,长着
一张极其精致的小脸,打扮得也极其精致,笑吟吟地看着赵苏,又叫「哥──」
面对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就算是铁石心肠,恐怕也难以板起脸来吧。
赵苏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这是我女儿,翥凤。」
任翥凤从他怀里挣扎到地上,步履蹒跚地向赵苏走去,拓拔仁孝英俊刚毅的脸上
,也浮出了爱怜的笑容:「好动的小丫头。」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赵苏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然而想起如今在金国为阶下囚的天祚帝,他心里却一
阵难受。
他突然好想问拓拔仁孝:为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温柔地对待一个和根本不爱的女人生下的女儿,却不能把这温
柔的心肠分一点给那个──那个即使被你一次又一次伤害,还是深爱着你的人?
温柔的天祚帝啊......
虽然知道金主完颜吴乞买对天祚帝的执着情感,不用担心天祚帝会衣食有忧,可
是赵苏还是担心。
只有他知道在天祚帝看似温柔坚强的外表里,是寄居着一个多么寂寞和悲伤的灵
魂......
「哥──」
被粉嘟嘟的小女儿扑到膝前,看着她伸着要自己抱的小胳膊,赵苏忍不住还是笑
了开来,将她一把抱起,满足了她的小小儿的愿望。
「哥──多──香──」
翥凤一把搂住赵苏的脖子,惊奇地睁大了小眼睛:「好──香──」
她趴在赵苏脖子上,象发现新大陆般地嗅过来又嗅过去,还连连欢叫:「香──
香──香──」
赵苏啼笑皆非,被她闻得脖子直痒痒,只得柔声道:「好了......翥凤乖......
你下来好不好?」
却听翥凤嘟起小嘴,悍然拒绝道:「不行!」
赵苏不由一呆。
他从小不得母亲亲近,林妃从来没象一般母亲哄孩子那样哄过他,所以赵苏也不
知道如何教小孩子听话,任翥凤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只有手足无措。
还是一旁笑看的拓拔仁孝忍着笑上来,好说歹说,才把巴着赵苏不放的翥凤接抱
了过去,叫侯在门外的奶妈进来照料。
翥凤好不失望,伸着手儿向着赵苏直叫:「哥──我要──哥割──香──」
只听拓拔仁孝温言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呆在这里。可是天祚──」说到这个词
的时候他的语气还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天祚临走时说过,要我好好照顾
你──」]
「你还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拓拔仁孝一呆,道:「你──他──他告诉你的?」
赵苏见他居然这样发问,只觉一腔愤懑都抒发出来──代天祚伤心,也代天祚难
过!不觉直视拓拔仁孝恨声道:「不是他告诉我,是我自己知道的!天祚叔叔他
是那种宁愿自己独自忍受寂寞和伤害,也绝对不会对别人倾诉的人!你以为他没
有自尊心吗?!你可以不爱他,可是怎么能够怀疑他?怎么能够?──你──」
说到最后他只觉心头一酸,气咽声嘶,差点流下泪来,只得停了下来。
拓拔仁孝先是满脸尴尬,后来低头不语,半晌才慢吞吞的说:「我──我──我
并没有怀疑天祚,他的人品如何,我会不知道吗?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不要
生气。」似怕赵苏反驳,他赶紧道:「对了,还没说到正事儿上呢。正好你们北
宋有使者过来,说起两河宣抚使童贯要回兵东京。我想你大概不习惯这里生活,
还是很想回到南方吧?你可以跟着童大人回去。」
原来金曾与北宋订下契约,联合攻辽。金国派大将斜也统师侵辽中京后,乘胜攻
下西京。同时遣使至宋,请速出师挟攻燕京。是时睦寇初平,宋徽宗赵佶颇有心
厌兵,时值童贯为辽使犹在北方,遂派了他一个两河宣抚使,更令蔡攸为副,勒
兵十五万,出巡北边,遥应金人。如今辽国已亡,自然就要班师回朝了。
回汴京?
赵苏一愕,只觉心里有什么地方,轻轻叹开一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