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惜花正色道:“这你就不懂了。我是温公子,温公子是天下第一,所以做什么都要是第一的,连摆脸色也不例外——这样的奇景不要钱给你欣赏,你还该谢谢我呢!”
方匀祯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恨不得直接把酒杯一口吃下去,半晌才长叹道:“我现在真是服了。别的不说,至少论脸皮之厚,你认了第二绝对没有人敢认第一。”
温惜花正要接口,一边的美人已经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小方你又错了,温公子本就是天下第一,这脸皮自然是逃不掉的。”
方匀祯也笑起来,道:“是极是极,是我说错,该自罚一杯。”说完就真的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温惜花苦笑道:“这人分明是拿我当幌子骗酒喝,原来我竟认识了一头水牛。”
女子笑吟吟的给方匀祯斟满酒,道:“水牛也罢,酒鬼也好,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看得顺眼了,就是真的水牛也可以牵回来。谁敢管我?”
听雨榭最好的房间,当然是苏彩衣苏老板的房间,房间里这位素衣的美人,当然也是苏彩衣本人。
苏彩衣的确长得很美,但是最美的,是笼罩在她脸上的浓醇之色。她的容貌有如美酒,望之微醺,久看则醉。
一个人能作老板,就不会太年轻。第一眼看过去,苏彩衣似乎是二十三四岁,再看一眼,又觉得她眉目间的风韵已经有二十七八了,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她也许刚刚二十出头。.
她笑了,温惜花也笑了,道:“这是苏老板的地盘,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苏彩衣给方匀祯又斟了一杯,嫣然道:“更何况小方是我的摇钱树,我怎么能怠慢?”
“哦?”挑眉发问的人是方匀祯:“我还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上了苏老板的黑榜?赔率如何?”
苏彩衣道:“黑榜赌的是江湖风云,你和沈白聿的决斗现下传言正热,怎么会逃得掉?现在1赔2,你的盘口走低。”
方匀祯酒杯在嘴边悬了许久,才哑然笑道:“我这半年来无甚作为,反观沈白聿,不止武功精进,又刚得娇妻,春风得意啊。如今兵器谱重修在即,我走低也是应该的。”
苏彩衣笑骂道:“你们男人啊,就见不得美人——沈白聿武功精进,江湖人有目共睹,可娶老婆跟武功高低又有什么关系!”
方匀祯道:“怎会没关系?沈白聿个性低调不好出头,若不是新婚燕尔意气风发,怎么可能连连挑战武林名宿,甚而动到排名的头上?此人武功比之外界所传只高不低,过去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没有,只是都给他避过了,如今却变成这样……我倒真有点不习惯。”
苏彩衣奇道:“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与沈白聿相交不浅?”
方匀祯笑道:“沈白聿为人孤僻,不喜言语,又深居浅出,我只见过他几面。要说相交不浅,你该问旁边的温公子才是。”
温惜花静静的坐在一边,从刚刚提到方沈决战起,他就一直在给自己倒酒,一会儿就已经下去了好几杯,听到方匀祯点名,才笑道:“千万莫要问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沈白聿了。”
苏彩衣道:“我又没有问你和沈白聿的交情,只是想问问,依你之见,这一战胜负将如何?”
“将如何又待如何?”有些神秘的一笑,温惜花又喝了一杯,续道:“你非要问,告诉你——我不知道。”
苏彩衣为之气结,故意扳起脸来道:“温惜花温公子,我请你在我这里住了好多天,又请你喝光了这里所有的好酒,如今请你答一个问题,你却推三阻四,太不够朋友了吧。”
温惜花苦笑道:“唉,女人,怎么你说实话的时候她偏偏不信,你说假话的时候她却总以为是真的呢!”
方匀祯笑着接口道:“那是因为温公子你说实话的时候太少,说假话的时候本事又太高明罢了。”
苏彩衣也笑道:“但是平时,我们的温公子说的既不是实话,也不是假话。”
方匀祯奇道:“那他平时说的都是什么话?”
苏彩衣肃容道:“废话。”
温惜花苦着脸道:“原来今天你们两个竟是约好了一起来排挤我的,看来是我在这里赖的时间太长,有人想丢我出门了。”
苏彩衣眼珠一转道:“今天你倒识相,知道我想丢你出门。”
温惜花嘻嘻笑道:“不必劳动苏老板的玉手,我自己就会把自己丢出去。”话才说完,他带起满满一坛子酒抱在怀里,整个人往后一倾,真的把自己连人带酒一起丢下了楼。
苏彩衣眼睛发直,半晌才笑道:“这个人说话罗嗦,做事却很干脆,他这一去,大概很久才会回来了。”
方匀祯笑了,拿起酒杯道:“不,我猜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苏彩衣转头奇道:“你怎么知道?”
方匀祯拿出一张青色的纸,道:“我说自己能掐会算,你肯定不信,所以我只好说实话了。”
苏彩衣脸色大变道:“青衣帖?!”
方匀祯笑道:“你这样担心,我可要嫉妒的。”他手一挥,扬起纸面,青色的薄纸,有种透明而不真实的明丽。
最重要的是,这张青色的纸上面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
苏彩衣道:“一张空帖?你和温惜花特意在这里见面就是为了这张空的青衣帖?”
方匀祯道:“正是。”
苏彩衣道:“我不明白。”
方匀祯将纸收回怀里,悠然的喝下杯中的酒,道:“你不必明白。你只要知道,温惜花发现忘了来拿这张纸,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笑的居然有些伤感,又道:“所以,在他回来之前把其他酒都喝光以前,你大可以多陪我喝两杯。”
方匀祯说的话,很少会出错,但这一次他却错了。
温惜花没有回来。
他像是忽然凭空消失了一样,一连七天,江湖上没有半点消息。
二、
听雨榭偶尔也会有名副其实的时候,比如说,下雨的时候。
苏彩衣趴在床头,看着雨帘淅淅沥沥挂在窗外,赤裸的肩头因为拂过的轻风寒战了一下。但是她既懒得动,也根本不想把被子拉一拉。
她不动,她身边的人却动了,一只很白很贵气的手伸过来,用被子一角覆上她的背,然后极其温柔的将她长长的黑发理到一边。苏彩衣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这样偶尔对我好,我心里就会特别的难过。”
同样赤裸着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笑了,酒窝深深的,像个大孩子,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
苏彩衣转头看他,问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什么?”
方匀祯闭上眼,仿佛自语,又像是回答:“你知不知道我每次这样偶尔说了几句真心话,我心里就会特别的愧疚。”
苏彩衣笑了:“风流小剑方公子,也会说真心话?”
方匀祯没有睁眼,只是道:“其实我常常都在说真心话,只是别人不愿意相信罢了。一个人做了浪子,就变得没有人相信了,比如说我,比如说温惜花。”
苏彩衣脸色变了一变,强笑道:“是吗?”
方匀祯这才看她,微笑道:“你一定在怪我,为什么要特意提起温惜花,我那么说,只因为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在想他。”
苏彩衣笑不出来了,扭头道:“温惜花是我的朋友,我担心他的安危。”
方匀祯道:“你根本不必担心,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的温公子。你可知道,天下第一究竟代表什么?”
苏彩衣道:“难道不是武功第一?”
方匀祯笑道:“温惜花的武功自然是极好的,但是他能作天下第一不是凭的武功,而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难杀的聪明人。”
苏彩衣皱眉道:“我不懂。”
方匀祯道:“你可知道,天下第一这四个字有多么危险。一个人被叫做天下第一,自然多了很多的麻烦、很多的仇家、很多送命的机会。但是,若天下第一的头目一天到晚换来换去,兵器谱还有什么脸面可立足江湖。所以即使我武功比温惜花高出十倍,他也依然会是天下第一,我也依然只能做天下第二。现在你懂了吗?”
苏彩衣道:“我懂了。”叹了口气,她又道:“你确实是温惜花的朋友,你不但很了解他,还很信任他。”
方匀祯深深的看着她,道:“我只是信任他,未必很了解他。你该明白,不管做了什么、不管看起来有多接近,一个人想要真正的了解另外一个人的心,有多么的难。”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这使得他的娃娃脸严峻了许多。苏彩衣被他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也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
她却一点也不敢问,他这样的痛究竟是为了谁,自己这样的痛又是为了谁。苏彩衣低下头,故作轻松的道:“至少你能看得出来他真的不开心,我却不能。”
方匀祯脸上极快的掠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消失了,收回眼光,他道:“因为我和他是一种人。在和自己相似的人面前,想要掩饰自己,总不会太简单。”
苏彩衣道:“你们是哪种人?”
方匀祯笑了,笑得十分落寞,道:“一种只能和自己交朋友的人。”
苏彩衣道:“为什么?”
方匀祯道:“我们这种人总是有太多的麻烦、太多的危险,所以不能有家,更不能牵累有家室的朋友。”
苏彩衣目光闪动,道:“所以沈白聿一结婚,温惜花就不再和他有交情?”
方匀祯没有回答。
苏彩衣想了想,笑了:“可惜了沈白聿那位叫做明月的未婚妻,温公子还没见过她几次,就没法再见了。”
方匀祯道:“你真的以为温惜花喜欢‘明月’?”
苏彩衣奇道:“难道不是?”
方匀祯轻轻摇头,道:“你错了。温惜花喜欢的不是明月或者叫做明月的女人,他真正喜欢的,是可以看见,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捕捉的东西。”
可以看见,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捕捉的东西--这岂非是世人最大的苦痛源头?温惜花这样的聪明人,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痛苦,又怎会执迷于这样的假象?
苏彩衣沉默了许久,才幽幽道:“我知道你说这话是特意给我听的,我也知道温惜花根本不喜欢我,但是我……”
方匀祯叹气道:“莫要告诉我说你喜欢温惜花,因为我根本不信。”
苏彩衣瞪大了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匀祯面不改色,微笑道:“其实你真正喜欢的,并不是温惜花。你只是被他拒绝了,伤了面子,不甘心而已。”
苏彩衣冷冷的笑道:“方公子,莫要以为我肯让你上我的床,就等于愿意听你胡说八道。”
即使是冷笑时,苏彩衣也可以让人觉得很美、很妩媚,可方匀祯知道,她在心里只怕已经把自己砍做了十七八截。
嘿嘿一笑,他开始穿衣,道:“如果我说错,你又何必生气?”苏彩衣眼神一凛,劈手就是一招三阴绝户手,方匀祯反肘一击消了去势,趁乱在那只洁白如玉的手背上亲了亲,大笑着翻出了窗户。
苏彩衣咬着牙,听着方匀祯的笑声远去,恨声道:“死人,只有穿衣服脱衣服快,也不知道平时练了多少次……”说到这里,似乎是想到什么,她俏脸一红,又扑哧笑了出来。
笑声未落,她却已经幽幽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方匀祯也在叹气。才出小楼没多远,他就已经笑不出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刚刚为什么要故意激怒苏彩衣。很多事情,你可以想,但是不能说。糟糕的是他还不能离开这里,因为温惜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取东西。吸一口气,方匀祯苦笑道:“温惜花啊温惜花,不管你在哪里,我只求你不要太晚想起这里还有个受苦受难的朋友,睡在树上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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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惜花当然不知道方匀祯被赶了出来,他一向都知道那两人的关系,所以他也很自然而然的觉得,方匀祯现在一定在苏彩衣又软又暖和的床上,舒舒服服的喝着酒,等着他。
而且,现在就算回去,他们也未必能认得出他来,温惜花微笑着想。
他现在的模样,只怕连亲娘老子也认不出来。
“小虎,这盆洗脚水去送给后院的琥珀姑娘,要快,慢了姑娘要骂的。”
“哎。”应了一声,我们的温公子很顺从的抬起了那盆洗脚水,朝后院走去,脸上挂着一个傻呆呆的笑脸。
发话的是一位妈妈,朝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瞧他长得挺俊,就是人傻傻愣愣,穿的又邋遢,站没个站相,可惜了一副好样貌。”
旁边另一个就笑着接口:“张妈妈就是心肠好,你想想,他要不是这副傻不溜秋的样儿,孟总管怎么敢把他找进来,咱们叠翠坊是什么地方,出了事可不是好闹的!”
“也是,还是你想的周到。”
方匀祯和苏彩衣再怎么样,也不会想到他们念念不忘的温惜花温公子就在一条街面上。距离苏彩衣的小楼只有两座墙、一个池子、穿过池塘的走廊、和一座院落那么近的地方,而且居然做了叠翠坊的打杂。
--连温惜花自己也没有想到。
那天在苏彩衣的楼上,远远的隔着树枝,他望见了一个人。因为看见了这个人,他立刻就找借口溜了出来,一直把人跟到了叠翠坊的侧门。
门口守着好几个人,要进去不难,要不惊动别人就不简单了。其实光凭温惜花这个名号,他也可以大摇大摆的以客人的身份跑到叠翠坊,只是想要找到这个人,他也许得在这里泡上一个月。
他在找的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貌不出众的丫鬟。叠翠坊里,这样的女人何止百个,有一些,温公子想看也看不到。
所以他成了乡下来城里找零工的小虎。
温惜花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他没有易容,却没有人多注意他一眼--在这样倚红偎绿的场所,谁会注意一个衣服灰白、头发参差、形容邋遢、脸上好像一年到头都挂着个傻笑的穷小厮?哪怕,他长得真的很英俊。
在这个地方,人的相貌是用钱和权裱出来的。
叠翠坊的红牌姑娘的名字依照珍奇而取,比如说水晶、琥珀、玳瑁、珍珠、翡翠、玛瑙……她们每个人占一个独立的小院落,院落周围自然还有别的女子。温惜花这个小厮,就是琥珀这个院里新招的。
琥珀的院子,距离听雨榭的侧门最近。
那女子一定会再走那条路,在这里守株待兔是最省力、最不引人注目的法子。温惜花端着水,快要到琥珀小楼下面交给琥珀贴身丫鬟夏荷的时候,突然瞥见了一个身影。
他眼睛一动,正要去追,忽然听旁边一个女子啐了一口:“喂,你,发的什么呆?”
温惜花转过头,说话的人是夏荷。她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青春甜美的脸上却已经有了风尘女子的世故;圆圆亮亮的眼睛里,写满了算计和精明。
温惜花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将水递过去,微笑道:“劳姑娘久候了。”
夏荷的脸红了一红,温惜花又朝她笑了一笑,柔声道:“夏荷姑娘,我跟你打听个人好吗?”
被他笑的晕乎乎的,小姑娘咬着下唇红着脸点了点头,声音忽然变得又软又甜,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那种鄙夷:“你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