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彼此之间早已阻隔多少年时空──但是,最初的的记忆难道真的能如此轻易
地忘记吗?
「重德......」
不知是太出于意外,还是因为这样的见面太过于尴尬,赵苏除了傻楞地叫出了眼
前这个人的名字──竟是什么话也挤不出来。
尴尬──
耶律大石毕竟善解人意,微微侧头,早看见了那边闹得不可开交的长安几人,─
─回头向赵苏,柔声道:「这是你──的仆从?」见赵苏的脸蓦地红了,赶紧扭
头喝道:「你们这几个混帐!还不快把人放开!──无缘无故的闹什么?!吃饱
了倒撑着了?!」
「不是!主人!这臭小子偷──」那不服气的军士在耶律大石的凌厉眼光下怯怯
地吞回了后面的话,不情不愿地放开了长安。
长安抖了抖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直跳起来大吼道:「你这几个小子,随便冤
枉好人!我──」
「长安......」
好低的声音,却叫正一副胜利神态的长安瞬间咽回了即将飞溅而出的骂人话──
回过头来,看着脸色苍白、眼里流露出哀求神态的赵苏──再慢慢地移动眼神─
─看到一边,带着一脸怜惜神态看着主人的耶律大石──长安的脸也瞬间白了。
他突然明白......他的所作所为让赵苏多么难堪。──而教这个在他心目中圣洁
得如神仙一般的人难堪──是长安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实呀!
是啊,和赵苏这样的人相处,实际是很吃力的。
因为他是那种只能远远的供奉在冰山雪峰上观看的──那样看来是完全不食人间
烟火,能带给尘世间的人多少遐想跟追慕;而一但要把这样的仙子般人物拖扯进
琐碎的红尘──那他的仙气的光环就会次第消失,最后竟是会教人失望的──因
为他在这尘俗的世界里是如此的不得其所、不知所措──对于人事细碎,他竟是
不能如一般的庸碌凡夫应付得从容的!
而长安一向竭心竭力想要做到的,就是尽量地避免把赵苏牵扯进这些琐碎庸俗的
尘事里......他不要赵苏的形象受到一点损坏......虽然很累,但是长安愿意!
但是今天,却因为一时愤怒忘形──教赵苏露出这般尴尬难受的表情──教他一
向从容高贵的主人不得不沐浴在一个陌生异族贵人的怜悯眼光下!
也许长安并不了解赵苏最在意什么,最害怕什么──但是他本能地察觉:被人同
情、怜悯,对他的主人来说是最大的屈辱跟难堪......
而这种状态,却偏偏是、自己造成的!──长安的脸瞬间就白了......
──其实他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想借耶律大石的马匹学学如何骑马。
这些天来的长途跋涉,对赵苏来是负担──对长安来说却是心痛和难受。
他觉得,象赵苏这样的人,本来是应该乘坐在八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贵车辆里的
──而不是跟着他这种身份卑微的人辛辛苦苦地走路......
一想到这里,忠心耿耿的侍从就难过得想哭──虽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在
赵苏面前,长安几乎早已意识不到自己也是个独立的人了──他的一切意识、一
切活动都是以赵苏为中心的。
从刚才进店时赵苏的眼光,他知道主人其实是很想骑马的。
虽然象他这样的人,很难相信居然会驰骋如飞。
可是因为自己不会骑马,所以赵苏也只好忍而不发。
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天人般的主人──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跟自己一起步行
呢......
所以想立刻学会骑马──也是他的所有心志都只想到了赵苏,连随便去牵别人的
马学骑会造成什么后果他都没想过。
这些也不用解释。
长安做所有这一切,原是因为自己甘心情愿。──只为了教赵苏稍微高兴一点。
他知道赵苏一向是喜怒难形于色的。
只要他的眉毛稍稍舒展开来,长安就知道那是赵苏表示高兴的意思。
他做所有的一切,不过只为了天天能看到赵苏这样的表情罢了──而且是在自己
面前!不是面对其它任何人!
这就是他所能愿望的最大幸福了!
──其它的他可是一点也没想过。
眼下该怎么办?──长安完全乱了分寸。
自己居然昏头昏脑地做出了让主人难堪又难过的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嗫嚅
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只能畏怯地瞧着赵苏的脸色──还是很平和,刚才
泛起的羞耻的红色已经下去了,又恢复那种透明般的苍白。
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耶律大石──赵苏只希望自己快点消失最好!
不用看他也知道耶律大石此际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着自己──
──原来这个人居然就是你的仆人?
──天啊......你怎么就落魄到这样子啊......
他可以忍受任何的苦难、憎恨、和屈辱──就是无法忍受同情
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同情──却无论如何不希望那个人是耶律大石......当然,
还有......煜......
煜......
明明才是几天前见过的人......此时提起竟已遥远得,像是不知何年何夕的往事
。
竟然如此,那为什么心里还是要一针一针地痛。
宁愿刀剑的横劈──虽然剧痛难忍,那毕竟是瞬间,虽然伤疤弥久,它最终总要
愈合!
而如针如烤──不剧烈,温温的细细的痛,却不知这疼痛何时能够终结。
我可以忍受任何的伤心跟痛苦──但是,希望是那些能够遗忘的伤心跟痛
苦......
......
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的生存仿佛就是悲哀......
那些曾支持了他这么多年的信心跟希望瞬间崩塌......只觉心里空无所空,痛无
所痛!
──幼年听宫里的老嬷嬷讲过,天上的每一粒星辰,都对应这世间一个灵魂。这
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等待自己的家园。
那么,人海茫茫,我的桃源也一定在等着我的光临......
............
现在赵苏突然灰心到了极点......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讲,一个人也不想面
对......孤独终生就孤独终生罢......只想去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实在已厌倦
了这些总让自己惶恐于应对的凡尘琐事了!
心灵麻痹般的空虚,他缓缓转过身去──
「苏儿──我实在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突然响起的喜悦声音,教他一滞。
耶律大石走了上来,亲切地拉起他的手:「苏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察觉到了赵苏的情绪,耶律大石的态度迅速地明朗起来。──还是当年那
个细心体贴的重德。
往事......
关山、大漠、风雪、帐篷......还有耶律大石家里的紫荆树......和那个温柔地
怀抱着自己,说「没事了」的青年......
......多少年的影像,突然穿越时空归还心中。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耶律大石是比自己大六岁。
今年是天会十八年,那么,今年──他该是、整四十岁了......
胸口突然一痛──当年彼此相逢时,耶律大石才二十几岁,自己还不过是个十几
岁的少年!
原来,时光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看着依然英气未减的耶律大石,不经意地发现他乌黑鬓边的几缕银丝。
岁月何曾饶过彼此?
赵苏心想,此际在耶律大石眼中的自己,大概也只有一个「老」字可言。
在此相逢,能说什么,能说什么?
只有一句,似可道尽万千感慨......
──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相见争如不见......
依稀犹记,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那些曾经的欢笑柔情,如今都已成记忆。
当年大漠春风里、那场曾念念于心的约定,──如今也休,莫把提起......
有些事,过去了,就无法再回来。──当年的事,就当是痴儿女,未识世间事;
胡乱闹些情长情短,如今想起且作一笑罢!
「哦......没什么。──你怎么又会在这里?」
淡淡带过耶律大石的提问,赵苏反问一句。
──「啊......有点事。」
耶律大石也作如是轻描淡写的回答。
──两人彼此互视,都感觉到彼此客气态度下的生疏跟隔膜。──忆当年,曾驰
道同载,雪毡携手,你我两心相许......
「夜已深了。」
客气地向耶律大石点点头,赵苏准备入内休息了。
「啊......是。」
耶律大石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让赵苏过去──看着他和记忆那个纤细少年再不
相同的清瘦背影,在视线里渐渐远去......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有年少往事跟情怀,呼天啸地而来,直逼心中,直逼心中......!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最初的从战场的血腥里抱出来的苍白异香的少年......
那一夜彼此相偎,在梦中哭泣的年少的你......
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梦想......那时你看起来仿佛是一抹无论如何热闹不起来的
幽魂......后来,有,带着南国的水脉烟香似的温柔般的青涩亲吻......最后还
有,那如蝴蝶般飞过大漠春风里的约定......我们彼此的约定......
请你......等我两年......等我两年......
──谁知,这一分别,就是十六年!
今生已经无多。
如果再次分别──我想我们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了......
苏儿......
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属于多少年前──那场风花雪月般往事里的亲昵称呼......
突然惊觉自己方才竟然也就这样脱口而出──「苏儿!」
啊,如今都已年过而立,非复当年年少模样!──岂能还用这等昵称?
还是说,你在我心目中,从未追随岁月的步履,从未蒙受岁月的尘蚀──永远都
是那般的年少、脆弱,带着你的眼泪和香气......
耶律大石突然急切地想挽留住什么!
「啊唷──」
突然听到压抑的痛声,耶律大石惊觉抬头,才见走出不远的赵苏此时不知为何竟
半跪在了地上!
一手撑地,似乎想要站起来──却──难道他脚伤到了?
难怪方才奇怪他步履实在缓慢!──「大人!......」长安已大惊飞跑了过去!
......虽然赵苏不肯,耶律大石还是强制地要他把鞋袜除了下来──一看,不觉
皱眉!
脚脖子至脚背,全肿了起来,又红又亮,俨然馒头相似──伸手一按,赵苏痛得
浑身一抖!虽然咬着嘴唇没叫出声来,可是苍白的额头上已然渗出了一层冷
汗......
「伤到筋骨了。」
习惯戎马生涯,岂又不熟悉这些伤症?──原无大碍,但苦于此地并无良药!
──赵苏却闻言脸更白了一层──如此耽搁,何日能望江南?──眼下阮囊羞涩
,又怎能延请医生?
心里凄然──细味红尘,才知此中多少苦涩辛酸!
凡人也不好当呵......
却听耶律大石温声道:「──你......跟我回去暂住一段时间,待把脚伤治好,
再回南边去可好?」
他态度平易,竟是商榷口吻,──实怕此提议让赵苏觉得有伤自尊。
赵苏无言──此境此地,他有何条件何资格反对?──如果自己一人,伤病老死
可也,他早不心疼自己!──可是还有长安......总不能白白牵连了这个对自己
忠心耿耿的侍从。
侍从......想起长安那天的坦诚心迹......心里不觉苦笑。
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说一声:「谢谢你......」语气厌倦得连他自己都过意不去
。
耶律大石却毫没介意,只是道:「那先到我房里去罢!」一伸手就把赵苏抱了起
来──「重德!......」──吓了一跳,更注意到耶律大石身后军士陡然张大的
嘴巴──和长安惊愕而迷惘地睁大的眼睛──羞耻和难堪,只说:「放我下来
罢......重德!」
「好了......别逞强了!看你的样子,怎么能自己走路?──你以为自己很轻吗
?这里除了我,大概其它人也抱不动你!」
虽然是开玩笑,语气中的温暖和安抚却教赵苏心头轻轻一热。
是啊,不能做伴侣......我们还可以做兄弟啊──他能了解耶律大石此时的心意
。
抬眼看他,耶律大石也正含笑看自己──两人微笑互视。
──往事已矣。
余生切莫轻言放弃。
原来当年天祚帝被俘后,耶律大石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只得率领故辽北边部分
戌军,以及各族部众,从鄂尔浑河畔出发,西行万里,历经险阻,到昆仑山一带
,重开疆域。在弟弟夷列的帮助下,他东征西战,收复了不少部落,于宋建炎四
年建立西辽,改元延庆,定都八喇沙衮。如今就是往此处去。
原来他做了皇帝了。
赵苏一时也说不清什么感触。──世事真如白云苍狗,斯须变幻,非自己所能逆
料。
见了耶律大石的妻子咸应皇后塔不烟。也见了耶律夷列。──当年的小孩子早已
长成翩翩青年,不过不知为何,居然至今尚未成婚。──耶律大石抱怨了一句:
「也不知他想些什么呢!给他挑那么多女子,他居然一个也看不上!──唉!随
他去吧!」
问及燕王妃──耶律大石顿时露出了一脸苦相──告诉赵苏,他也不懂为什么,
年纪高大的燕王妃,近年来脾气越发执拗,居然硬要搬到辽与西夏边境的夹山一
带去住──说了多少遍那里顶不安全,可是燕王妃铁了心要去那里住,谁也劝不
转──她也不说为什么,──只好任她去了──除了更多添兵马保护母亲,耶律
大石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耶律大石吩咐去找医生赵苏疗伤──本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耶律夷列突然皱眉道:
「王兄何苦又找那些不中用的大夫来献丑?我看他们没有一个医术到家!不如我
来为苏兄治疗罢!──保管药到病除!」
耶律大石一楞,突想起夷列精通药理,一向确实比那些庸医高明万倍!平时军中
伤故,都多亏他时时照应──便作应允。
第二天耶律大石又来。
见赵苏披衣坐在窗下,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太阳正好。透过青枝绿叶的阳光照耀得那一张苍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晕的光
彩。
他不禁驻足。怀想起多少往事。
如果时光重流──其实我们也许可以厮守在一起。
其实,他自己也深知──
当年对赵苏的感情并没有流逝。只是被层层的岁月包裹在了最深处的心里。
然而如今年纪老大,已经没有了年少时那么多的幻想与勇气。──如果我现在无
家无业,无牵无累,那我──一一定还是会选择跟你厮守在一起!
可是,人生已经过半──我已经没有了重塑今生的勇气......
高堂在上、万民在下、妻妾娇儿在室──我已经不复是当年那个一身自由、能给
你承诺的重德......
虽然......耶律大石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也是不够洒脱的──总抵抗不了
母亲的悲情攻势。──唉......当年要不是母亲的反对,也许我和苏儿早就在一
起了......
他心里突然涌上莫名的悲伤和惆怅......
枉生一世,将临白头,却竟然不能随意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我今生最深刻的
梦想就是──就是那终于难以释怀的──你的眼泪和香气......
只好在心底温柔而又悲伤地说声抱歉......
苏儿......抱歉......今生是我负你!
希望,有来生,希望,来生能跟你永世相聚......
但是他又实在放心不下赵苏──自己有家了有业了,是不能也无法妄想什么
了......可是,瞧赵苏也年纪不少了......似乎还是孑然一身呢──远远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