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好生失望,心都凉了半截。
方才他跟翥凤争执一晌,声音既大,语气也激烈,就算是睡著的聋子,也该被惊
醒了吧!──可是,不远处这个人居然还是漠无表情。苍白的脸上简直象戴了一
副面具,看不出一点神色变化。──双目静静地望向他,跟看著空气没两样。
煜心里又惊又急,几度设想过的那些甜蜜惊喜的重逢场面全成了泡影。──他几
乎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个面对自己却毫无反应的人,心里突然起了一种可怕的怀疑
──这个人,真的是他以前那个温柔慈爱的赵苏吗?──是不是那个香魂寂寞的
赵苏,早已在那场大水里死掉,这个一模一样的躯体里,只是寄居著另外一个陌
生的灵魂?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苏儿?"
赵苏没反应。
煜急了,又叫了一声:"苏儿?──我是煜儿呀?你忘了?你不会连我的声音也听
不出了吧?"同时向那苍白清瘦的人走去,想在他身边坐下。
赵苏任他抱进怀里,──煜紧紧抱住这具久别几年的身躯,竭尽全力地──用几
乎想把赵苏按进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他俯下头,怜爱地看著──因为赵苏苍白的
脸紧贴在他胸膛上,所以从煜的视线下去,只能看见赵苏苍白的额头,凌乱的黑
发,还有鼻梁上方青荫的睫毛。
不知道为什麽,煜会在瞬间产生──赵苏睫毛濡湿的错觉。他心里一紧,轻轻地
伸出粗糙的手指,温柔得象怕碰坏易碎的纸花般,去碰触那一动不动的睫毛。─
─是干的啊。
你明明连表情都没有,为什麽我觉得你象是一直在哭泣的样子?
突然的心酸涌上煜的心头,──赵苏静静地伏在他的胸膛里,还是没有反应。煜
只能无言地拥紧了这瘦骨嶙峋的身体。
此刻抱著赵苏,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清冷温柔的感觉了,象是冰凉的。现在麻木地
蜷缩在他怀里的这个人,象是从肉体到灵魂都死了大半一般──只有冷的感觉。
煜无言地抚摸赵苏长长的却繁乱的头发,闻到了那依旧氤氲的香气。有很多的往
事,一幕一幕地滑过心底。
他想起了风雪的关外,初次见面时,那时自己还是孩子。赵苏还是少年。汴京城
外面,干离不的营里,那时自己已经成了太子,赵苏是北宋的亲王。北宋的皇宫
里,自己是锦园的驸马,赵苏是大宋的皇帝。大金国的皇宫里,自己是大金国的
帝王,赵苏是......而现在这样相拥,我们彼此什麽都不是......只知道,我要
你。要你到我身边。
轻轻地把赵苏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眼光审视著眼前这沧桑憔悴了不少的
男人,心里涌上难以言喻的怜爱。从前是他依赖著赵苏,从赵苏的慈爱和抚慰里
寻找力量。如今是倒过来了,此时,明明是抱著一个比自己整整年长八岁的男子
──而且从辈分上讲还是自己的岳父,煜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搂著一个需要自
己保护的无助爱女。
"苏儿......"
叫著久违的爱称,轻轻把赵苏的脸抬起来。心疼地看著那苍白而干枯的嘴唇,轻
轻地把吻印上去。重叠的嘴唇,炽热覆盖了冰凉,从那干涩而冰冷的口腔里,仿
佛要输送进去自己的温存和热量。──察觉到怀中麻木的身子有不易发现的惊颤
──煜的心头浮上了一丝满意:你怎麽会忘掉我呢?苏儿,只有我知道你有多麽
爱我......更搂紧了怀中的躯体,狂猛地更加深了这个吻──仿佛火山爆发般的
疯狂地啃咬吸吮,煜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情欲高涨!他的身体里是那样的热度,几
乎把赵苏冰凉的身子都传递了温暖──挣扎起来了──原本死人般的赵苏果然有
了反应。
"放开我──"被煜吻得嘴唇红肿,又被他搂得几乎无法呼吸──仿佛突然从一场
大梦里醒来,赵苏疲倦地推拒著煜的强势的拥抱──可是他推不开,虽然自己也
没有用力。
"苏儿,......是我!"
不顾赵苏无力的反抗,把怀里的人尽情地吻够亲够後,煜这才松开了钳制般的力
量,腾出双手捧住赵苏的脸。看到那无神的双眼,想起从前那般清心流动的样子
──煜有点难过。
"你的眼睛,怎麽会变成这样?"
"半年前摔了一跤......撞到栏杆上了。"
"跟我回去!"强悍地命令──又温柔下来:"我会找来最好的太医,治好你的腿和
眼睛。"
煜轻轻抚摸著赵苏肩胛突出的脊背,口吻里是心疼:"你怎麽瘦成这样?"
不知道从何时起,心里就全是一片空茫。
不论这红尘里何等样的阴晴风雨,却再也无法使心情摇动分毫。还是说,连心都
已经不在了呢?
那一次不慎摔倒,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太医们束手无策──耶律大石和翥凤都心
急如焚,特别是翥凤,急得差点哭了出来。赵苏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没法
替自己伤心,也没法替自己焦急。听著耶律大石和翥凤喋喋不休的安慰和嘱咐,
心里竟是毫无感觉。──从那一次开始,赵苏就明白了,自己的心,大概已经死
掉了大半个了。那些情欲呀,感觉呀,通通跟著死掉的心埋进了不知哪个时空的
黄土里。而且随著时光的流逝,──开始的时候,想起父皇、母妃、锦园、琬、
煜,麻木的心里,还会针扎般的隐隐地痛。──到最後,就连这痛感都没有了。
心脏和感觉似乎全部变成了石头般的硬质,没法柔软──如果要教它柔软,只能
使锤子敲下去──而这一敲下去,可就只能成为千百的碎片。
在翥凤的皇宫里也常常听到佛寺的锺声。这时候就会想起寂寞的少年时代,在长
杨宫里听到的锺声。和後来,寄居在奉国寺的日子。
并没有忘记那个叫煜的年轻的大金国皇帝。
其实,今生的无数的往事,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任何。
只是,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的欲望。虽然有时候午夜警醒,胸肺间还是有无法挥去
的悲伤。
其实,红尘之於碧落,俗子之於仙人,非关天宫人间之别,无非,只是一念之间
。
是彻底地清净了吧。
7~10
"跟我回去。"
再次说就换了温柔的语调,不知是什麽东西在心里柔软地酝酿,教煜紧紧地抱住
怀中羸瘦的身躯。三年之隔,仿佛就把彼此的立场倒转了过来,当年是我倚赖著
你的慈爱,眼下换我给你我的温柔......他不料到默默无语的赵苏突然清晰地说
:"不。"
这完全是煜没有逆料到的答案,他吃惊地看著赵苏,赵苏也"直视"著他,眼睛虽
然无神,可是语气的坚决是不容怀疑的。
煜有点困惑。"为什麽?"
赵苏不是爱自己的吗?煜以为自己一说出接他回去,他一定会柔顺地答应──煜
吃吃地又问:"为什麽?"
赵苏不答,侧耳向外,似乎是在谛听著什麽。
失明的人听力似乎确实比正常人好──隔了几分锺煜才听见屋外甬道上传来的脚
步声。
"苏儿!"
有一个人亲切地叫著赵苏走了进来。
可是他一进来首先看到的却是紧紧抱著赵苏的完颜煜。
两个男人愕然互视。
这不是那个自称是苏儿兄长的人吗?──虽然隔了三年,耶律大石的容貌却无大
变,只是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比以前少了一分锐气和犹疑,多了一分笃定和温
柔。是以煜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怎麽回事?......
难道赵苏这三年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他居然拒绝跟我回去,也是为了这个
男的?
本来还以为赵苏这三年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煜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方才对
赵苏的怜惜全变成了嫉妒!心胸里陡然塞满了怒气。他下意识地加大手臂上的力
量!示威般地注视耶律大石──全然没注意到赵苏被他勒得脸全压埋进他的胸膛
里,几乎就要透不过气来。
耶律大石的眼睛却在只瞥了完颜煜一眼後,立刻转到了赵苏身上,他立刻注意到
了赵苏的不适,奔过来叫道:"你快把苏儿放开!他快透不过气了!"
"......!"煜慌忙松弛手臂力量,可是一点也没有想放开赵苏的意思。低头检视
赵苏并无恙,咳了两声脸色就恢复了正常,他又把注意力转向耶律大石身上,正
准备先声夺人──却听耶律大石也正看著自己,淡淡道:"你来干什麽?"
煜冷然说:"我要带苏儿回去。"
耶律大石笑了,微微摇头,说道:"我奉劝你别打这个主意。苏儿他不会跟你回去
的。──你还是请回吧。"
他的态度那麽自然而肯定,仿佛他就是赵苏的代言人一般,煜心里一口气立刻提
了上来──可是看著委靡地缩在怀里的赵苏,又恢复了开始那种痴呆木讷般的样
子,仿佛对他们的对话完全听而不闻,闻而不晓──赵苏长长黑头发上的香气一
阵一阵地飘进肺腑,煜心里突然有一个莫名地一痛。──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破碎
的灵魂......,他纵然唯我独尊惯了,此时也已不忍再予这脆弱的人以任何伤害
,他把赵苏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对耶律大石压低了声音了说:"我们出去谈
。"
耶律大石赞同地点点头。
走出门煜回头看了一眼,赵苏闭著眼睛,似乎已经睡著了。
"你想谈什麽?"
两人到幽深的竹林深处,随便找一块大岩石坐下。耶律大石先开口。
这时候正是秋天,所以竹林深处,有些须的雾霭,还有各色的杂木,都在开始落
叶子了,地上铺了纷乱的一层。时而有凉风吹过,很安静。──远远的似乎还听
得到不知何处的羌笛,带著一点说不出来的悲伤,可是却让人不知不觉地要怀想
起很多甜蜜的往事。
顺著羌笛的声音,遥望去却只看到远方氤氲的几重青山,......隔著短短的粉墙
。──墙外似乎有一片梅花林,虽然不是它开花的季节,可是却看得见削瘦旁出
的枝干。
其实八竿子搭不著,可是煜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诗来......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他突然觉得,的确,这样的环境,只有清幽和安宁,没有车马的喧嚣,没有尘土
的侵蚀,没有人间的丑恶,这里,确实比宋国的皇宫,或者自己的皇宫,甚至奉
国寺......都更适合那个寂寞而终至於沈默的人吧......
可是,......不带赵苏回去吗?
他办不到。
无论如何,一定要那个人待在自己身边。──再也不愿意重新体会失去他的心情
了。
煜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也许那一抹始终热闹不起来的苍白灵魂,被自己强迫重
入红尘会枯萎吧──可是,就算枯萎,你也得枯萎在我怀里......
煜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枯萎......在想什麽呀?
有了自己的疼爱和保护,赵苏怎麽会无缘无故地枯萎呢?!
"我要带他回去!"煜还是这一句话。只不过他现在已经坚决多了。
耶律大石困惑地望著完颜煜,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的金国国君时的嫉妒已经
没有了──这几年的经历,使他真正地了解了赵苏,了解了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
弟弟,而太了解之後,以往的爱情已经转化成了亲情,那脉脉的总是急於想表露
的相思已经转化成了淡淡的深蕴於心底的温柔。
因为他已经了解了赵苏,所以他知道现在的赵苏不可能会跟煜回去。
因为他是赵苏唯一的亲人,所以他不可能会让煜带赵苏去他不想去的地方。
可是怎麽跟这个叫煜的人──这个依旧英俊如昔,飞扬如昔的年轻帝王讲得清楚
呢?
......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渴望的精神家园,那是我们寂寞的灵魂唯一能够安心休憩的地
方。在这扰扰的红尘里受了多少伤害,都可以回到那里面,让熟悉和温柔的空气
为彼此疗伤。──当然,经常会有人被无情的命运强迫离开自己赖以安心的精神
家园,无奈的彷徨在人世间──可是,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千万不能是赵苏
了──耶律大石真想问问完颜煜:难道你没有发现苏儿他现在几乎只剩了一具躯
壳了吗?
──你不要再强迫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好不好?
可是,他又知道,这些感受,只有他们这些受过命运的作弄,受过岁月的煎熬的
已经迈入中年的人才会懂得,才会理解──象完颜煜这种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
从来是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他是不可能懂得也不会有耐心去理解的!
耶律大石有点焦躁,该怎麽跟完颜煜说清楚──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知道赵苏和
完颜煜之间的纠缠,也知道赵苏早是煜的人,还曾经荒唐地成为过他的宠
妃......可是耶律大石已经不嫉妒。在赵苏面前只字不提。
这三年,看著赵苏一天一天地变成对这人世不闻不问的木偶般的人──耶律大石
为自己无能使他重生感到难过。可是他只要能守在赵苏身边,能给他自己的温柔
就满意了。
都不再年轻。已经知道生活的真谛。
谁还想奢望什麽,追求什麽呢?
韶华过去匆匆,行人老将至矣......每当拥著赵苏,或春设绛帐之中,或秋赏夜
月之时,或冬围雪炉之畔,彼此心间都沈淀静静的温柔,知道红尘风雨,这余生
里,该不会再落到彼此的心里。彼时彼地,总是觉得今生心愿已足,如此到老到
死可也,我已经再无所思再无所求。
想起年少时的相思苦楚,青年时的帝王生涯,想起天祚帝,母亲燕王妃、弟弟夷
列,妻子萧氏,还有幼小的儿女,和群臣,和百姓.........一生的故事不过就沈
浮在这几片烟云般的思绪里,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耶律大石心里淡淡的并无多少
悲喜,象是记起的是别人的故事。
他是不能让完颜煜打破这样的温柔和宁静的。
因为,这不仅仅是自己的温柔和宁静,更是苏儿的温柔和宁静。
所以耶律大石是不可能答应完颜煜的要求。
被耶律大石坚决地拒绝,也知道有他在自己是绝对带不走赵苏的,煜很恼怒。可
是还有另外一个疑问在他心底深处燃著火苗,使他总是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就心浮
气燥,嫉妒得坐立不安──赵苏是不是移情别恋爱上了这个男人了?虽然他说是
苏儿的兄长,可是谁知道到底怎麽回事!赵苏是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才拒绝跟自己
回去的?
一想到赵苏居然会爱上别人,煜的心里真是妒火中烧──可是越看耶律大石他越
觉得赵苏定是跟这个男人有关系了......煜郁闷得心胸简直要爆炸,说话的口气
再也不能平静。他咬一咬牙,决定速战速决,他腾地站起身来,厉声说:"反正我
今天是一定要带他走的!"
耶律大石也站了起来,心平气和地说道:"反正苏儿他是不愿意跟你回去的。我和
翥凤也不可能让你带他走。"
煜狠狠地瞪著耶律大石,眼中怒得要冒出火来。他的手动了一动,几乎不自觉地
要摸上腰间悬挂的护身宝剑。
翥凤过来的时候只看见赵苏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睡著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屋
子里却没有人点灯,所以她的眼睛里首先映进的是糅合著芳香的昏暗。
翥凤过了一阵才适应了黑暗,她走到床边,看著这个沈睡的男人。淡漠瘦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