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寒气飕飕......
睁大了眼睛看着还站在原地的赵苏──真的还是那个清冷得如冰雪般、无论如何
染不上凡尘色彩的人吗?
从身上散发出血腥和寒气,从眼睛里流露冷漠与坚强......在也没有以前那样脆
弱如薄冰的感觉!
慈宁呆住了。早已习惯对以前那样的赵苏为所欲为,现在陡然面对这个判若两人
的赵苏,她完全乱了分寸──何况,自己赖以倚靠的臂膀,张邦昌又死了......
死了!慈宁实难相信,那个以冷酷嗜血著称本朝的武将张邦昌会就这么死了!
──被这个看来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砍成了两段......
再看一眼满身血腥的赵苏,她心里突然一激灵──天啦,他杀了张邦昌就直闯到
我宫里来,不是想要杀我吧!──心里恐惧突涌,她踉跄后退,嘶声大叫:「侍
卫何在!?快来人啦──」
「奴才们在此!太后有何吩咐?」
只听一阵脚步声,七八个内侍迅速出现在殿门。──然后,就听见了七八声倒抽
气的声音。
慈宁又往后退了两步,颤巍巍地指着赵苏道:「快把他给哀家拿下!」
「这──」
把皇上拿下?
侍卫们大眼瞪小眼,迟疑着未便上前。一个老成点的侍卫向前躬身道:「奴才们
怎敢冒犯皇上天威──」
慈宁尖声打断道:「叫你们快把他拿下!──你们没看见吗?这个混蛋杀戮功臣
,夜闯深宫,妄图弑母!──什么皇上!贱女人生的贱种也配当皇上!」
她一时情急,倒忘了当初是自己逼着赵苏坐上皇位的。赵苏缓缓往前走了一步─
─慈宁惊惧地尖声狂叫道:「──赵苏!你敢过来!你不要忘恩负义!──你不
要忘了──当年你娘不要你自个儿去吊死了,是谁把你扶养大的!」
赵苏看着几欲发狂般的慈宁,啼笑皆非。──他手里又没有刀剑,怎么杀得了人
?何况他也并不想杀慈宁──一个被嫉妒烧蚀掉良知的老妇人,跟张邦昌那种天
生的恶人毕竟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何况,若非被逼至绝境,谁愿意去做杀人之事?
我从来的梦想,只是想做一个安静的平凡人啊......
所以,自己都能感觉,现在这个「自己」,已然偏离了命运的轨道......
往后的人生,将要纠缠牵扯出些什么无法预料的情节?──赵苏心中突然涌出对
于完全陌生的未知的迷惑......
「皇上......」
被慈宁逼不过,侍卫们迅速把赵苏围住──然而毕竟是皇帝,还是未敢冒昧。
赵苏淡淡地瞧着这些侍卫,冷眼去瞥慈宁。──见她脸色犹自发白,筋疲力尽地
倒进胡榻上,半闭着眼睛恨恨地瞅着自己,白发如霜,皱纹满面──看来甚是可
怖。
他忽然感觉一阵疲倦。跟这样行将就木的老妪对抗,有什么意思呢?──心中忽
地冷落......张邦昌已死......想慈宁受此一惊,恐怕也不会故技重施了吧。
何况此时孟太后等反对势力早已被慈宁和张邦昌剿除,虽然强敌于北,从来虎视
,朝中总还清平。
世事变换,非人力所能测。──往后如何,此时多想亦无益。
此时夜色已深,还是回去吧。──那些侍卫,应该已经把两具尸体收拾了。
他转过身来,淡淡道:「夜色已深,孩儿就此告退。──请太后安歇罢。」
一面推开侍卫,径直走了。
──他生具洁癖,此时穿着这沾满血腥的衣裳好几个时辰,实在有点无法忍受了
。还是回去好好洗个澡罢......
侍卫未敢遽拦,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皇上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
倒在胡榻上的慈宁慢慢地坐了起来。──就这样放过那个贱种?......第一次以
自己的失败告终,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故技重施不太可能了......张邦昌一死,那些畏他兵权在握而唯他是从的大臣们
未必肯听命于自己......往后难道就看着这个狐狸精生下来的下贱种子在自己面
前作威作福?
一想到张邦昌已死,今后再不能这样痛快淋漓地折磨这个自命清高的碍眼贱种,
让慈宁痛苦得心脏都紧紧揪了起来!
她突然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让赵苏当上皇帝......张邦昌没死还好,可是现在那个
不中用的男人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她又借助谁的力量来制住赵苏呢?
恨恨地叹一口气,──却听清夜谯鼓,已然敲彻三通。
建炎三年。春天。
皇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皇上大婚而忙碌起来。
春归杨柳陌,花满建康城。
又是一年桃红时......
不知道为什么,一到春天,心里就会涌上太多的记忆......是因为那些刻骨铭心
的往事,都如烟花般绽放于春天吗?
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一场发生在大漠春天里的旖旎伤感的故事,已经渐次模糊。
只是不经意间,一些微笑的面影,还是会从心头悄悄涌起......
那场没有结果的爱情,那个未曾实现的承诺......惆怅。
在御花园里独自漫步,赵苏不自觉地想起了这些已经久远的往事。
从张邦昌死掉以来,已经过去了四年了。
这些年来,要撇却那深萦心底的寂寞不谈,其实算是一段可以安心的日子。
和慈宁之间──虽然她眼睛里的对自己的憎恶并未消去丝毫,然而表面上,两人
竟也相安无事。
象这样的安静生活──虽然国事艰危,颇筹心志──要是以前的话,真是难以想
象的幸福了!
可是,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点欠缺了点什么......
赵苏不由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人心不足吧!──既生落凡尘,自己又岂能免俗?
从前不堪那些侮辱与蹂躏,满心渴求的只有安宁......
而今安宁姑且可算如愿,可是满心里无法排遣的是寂寞......
好寂寞......
突然想起杀死张邦昌那个晚上,自己曾那般愤懑的思绪......
人世如烟花,我却不信这三千红尘里独独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什么是桃源呢?
从前只是想要安宁。
如今呢......想要......真希望能有一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如今贵为天子,身边侍从如云,然而能解语片时者,竟无一人。
赵苏仰望长空,一碧如洗,浩渺难言。他心里不由涌上无限的寂寥与迷茫......
九千大地,亿万众生,谁是殊途同归人?
人生何其难测......
「皇上......」
「恩?」
猛地一惊回头,原来是太监总管──此时冯浩已死,故此换了新人。
太监总管道:「皇上,御营副使刘大人求见──说是已经寻访到了琬皇子和锦园
公主的下落!」
「是么?」
一阵惊喜,赵苏苍白的脸上不由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这几年来,他派出御前五军的将领到东南各地寻访赵琬兄妹,可是都杳无音讯。
如今乍闻竟获消息,不由惊喜莫名。
不知何故,赵苏对那古怪精灵的两兄妹极有好感。──聪慧骄横的赵琬、活泼可
爱的锦园,虽然相别已快三年,那一双小身影却依旧在脑海里栩栩如生......赵
苏不由笑出声来,说道:「快宣他进来!」
刘光世快步进来,行礼毕禀报道:「微臣已访得两位小殿下的确实下落。他们乃
是当年由皇后朱娘娘托付,隐姓埋名寄养在苏州一位富户家中。微臣此次访得二
位殿下下落,便准备带他们回宫,孰料变生不测,行程前夕,公主突然染恙,微
臣只得另行安排人手在彼处守护琬皇子和公主,微臣先行赶回京来,听候皇上旨
意。」
「哦?」
赵苏沈吟了一下,有点失望。但终究担心占了上风,便道:「那你暂回苏州去,
俟锦园病好后再带他们进京来罢!」
「是!臣遵旨!」
望着刘光世的背影,赵苏有点惆怅。──突然又想起即将举行的大婚,心里倒说
不出什么滋味!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岁,娶妃当属正常,──最近臣子们一再上谏
催逼,他亦无法反对,──一国之君,岂能无嗣?──只得同意。──在大臣送
上来的名单里随便勾了一个名字,反正都是自己从不见过的人,选谁岂不都一样
?
──此时却又有点微微的期待和好奇──不知那素昧平生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一
番风姿?
重德......心头轻轻地又泛起一个模糊的微笑的面影......赵苏摇了摇头。
往事已矣。该忘记了。
──也许这个连姓名都未曾看清楚的女子的到来,会改变自己的寂寞心境也未可
知吧......
────────----──────
注意,关于赵苏所提到的「上帝」的说明:
这个用法无误,诸位勿疑!古人称天帝为上帝,不是我们现在说的基督教里上帝
!所以赵苏说到上帝的说法没错!
例证:
李商隐的诗句云:上帝深宫闭九阍......
杜甫的诗句云:上帝高居绛节朝......
69~74
建炎三年、春侯深时。
皓齿清歌,犹绕余响;细腰双舞,唯遗汗香。
婚宴已毕,朝臣尽散。──皇宫北殿今夜至,正是洞房花烛时。
平时惯穿素色宽大的衣衫,此时身着这沉重拘束的的大红吉服可真觉不大舒服。
然而对于未知生活的憧憬和期待,使年轻的大宋皇帝赵苏还是兴冲冲地加快了脚
步。
寝宫里,银烛光浓,兰麝烟轻。
隔着薄雾般的纱帐,依稀可见其中端坐的、凤冠霞帔的皇后的身影。
心里涌上难以抑制的激动,使赵苏不由得稍稍屏住了呼吸。
红巾挑落,皇后缓缓抬起头来。
咦──
使赵苏乍然错愕的不是眼前这名女子冷然的美丽,而是她给予自己一种奇怪的熟
悉感。
萍水相逢,应是他乡之客!面善至此──莫非几时故知?
可是,他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名女子......这些年,如转篷漂泊关外,如囚
徒独居深宫,身边红颜,从来寥寥。
可是,这样......仿佛泉水般涌出心中的熟悉感又来自何时何地?
第二天就知道了答案。
「臣朱江叩见皇上。」
皇后的胞兄朱江被引来面谢圣上。此次皇上大婚,百官皆官生三级──加之「可
怜光彩生门户」,这位国舅因妹显贵,顺顺当当地当上了中书侍郎。
一听朱江这名字,赵苏只是微微有点疑惑──好象在哪里听过的样子?──仔细
一看抬起头的大臣,不由吃了一惊!
......宣和三年......苏州......博山香炉,银烛初明,栏杆十二,花梢倒
影......乱军如潮,锣鼓喧声......
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神色冷俊的男子,跟当年那个美丽惊人却也心计惊人的朱府
少公子的身影陡地重合起来......
「是你!......」
赵苏吃惊地张大了眼睛──难怪会有那么奇怪的熟悉感,原来皇后就是朱江的妹
妹!
仔细一看,他们两兄妹给人的感觉确实很象!都是那种冷艶到极点的感觉──远
看赏心悦目,走近却只能落得被冻伤的结局......
突然就又想起了方义、阮应月......这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爱恨交织,当年自
己可是唯一的旁观人啊......
「......」
朱江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随即转为尴尬!──先是不料自己来面见的皇
上便是当年寒酸可怜如乞丐的那位三皇子──随即大概就想起了自己对他颐指气
使的那些往事吧......
「这......」
他尴尬至极,本来想好欲献忠心的一大篇说辞此刻全说不出口,头上不觉冒出了
冷汗──却听皇上突兀地问道:「方义和应月儿还好吗?」
见这年轻的皇上语气亲切,似乎并无怪罪气象──朱江心下稍稍安稳,但一听皇
上的问题,又尴尬了起来!只得支吾道:「好......他们在微臣府中,过得很
好......」
赵苏摇了摇头。──外表看来俊美文弱的朱江,内心之自私残忍其实竟非常人所
能想象。──当年他被慈宁有意弃于乱军,后被收留在朱家,整整和这三人相处
了一年光景,当日朱江是如何残酷对待对自己一片痴心的方义和总为了方义委曲
求全的阮应月──他岂能不知?
看来,那两人到现在恐怕还是没过上好日子吧......
方义、阮应月......和自己......其实彼此并无可以模拟之处,可是不知道为什
么赵苏的心里就是悯悯流动开同病相怜之感!
他微叹一声,不觉想起往事......
朱江是当年权势熏天的六大臣之一朱!的儿子,而方义是与官府不共戴天的「反
贼」「吃菜事魔教」教主方腊的儿子。
这样两个出身和人生都应该是水火不相容的人偏偏走到了一起!
更搀和进一个对义兄方义一往情深的阮应月......
这三人一场乱七八糟的情感纠葛,当年看得年纪尚幼的自己真是心酸不已......
而今十余年一晃而过,不知他们之间的千千万万结是否已然理清了呢......
情之所锺,实在难以理解......
这真是......怎样弄人的造化哦......
赵苏记得,朱!当年因巴结慈宁,而终于进京,成为天子门墙之下几位红人之一
。后来靖康国难,几位权臣,罪责难逃,王牖被诛,李彦赐死,朱!逃得一命,
只被放归田里。现在不知朱江宅所何处?
他突然兴起想去看看的念头──当然,一半也是为了想知道方义和阮应月的近
况......遂道:「卿家属仆婢,想来已曾搬运完毕罢?朕欲往卿家一观,不知卿
家是否乐意?」
他本是口气轻松地随便说说,虽然有这个念头,却也未必一定要去......却见朱
江脸色突变!
赵苏心念促转──顿时脸色严厉,道:「怎么?你不欢迎朕去?」
「不......不是......」
朱江脸色慌张地支吾两声,最后竟下定决心模样,──吐了一口气,正视赵苏道
:「不瞒皇上,方义和阮应月已经死了。」
「为什么?!」
赵苏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当初他流落朱家,与方义、阮应月甚为相
得......深深了解方义看似稳重刚烈,其实寡断多情的个性,也极为同情深爱义
兄方义,却因为他心有所属悲苦难言的阮应月......其实从来只有异性风月,这
两人却同堕同性纠缠,此等背德逆天之事,诸色世人,多半会视为孽情,决为不
齿!──然与他们厮混颇久的赵苏呢,一则自幼不得长辈亲爱,生疏世法礼教,
二则他天性淡漠随和,竟然从来浑然不觉异样!──所以一旦流落大漠,与耶律
大石彼此吸引,他心理上竟然也没有多少抗拒......多半也是因为耳濡目染方、
阮、朱之间情事,竟习以为常了吧!──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然而......
朱江神色不变,淡然道:「秉皇上,──病死的。」
见年轻的皇帝根本不相信地盯着自己看,他急忙补充道:「皇上,臣决不敢撒谎
!──如有撒谎,愿让臣身生遭雷劈!「
赵苏不相信。──直觉,他认定朱江是在撒谎。然而方、阮已死,此应非假。─
─到底是怎么死去的?肯定跟眼前这个面不改色的男人脱不了关系!──只是朱
江已然赌咒发誓,赵苏又一向最不肯和人为难,虽然心中疑惑不休,──但也只
好不了了之罢了!──何况朱江还是皇后之兄,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忍把他奈
何......只得长叹一声,道:「你下去罢!」
心里暗暗思想,应该私下里派人把真相勘察出来......
回到寝宫,皇后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