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很不符合常情地想到了那首歌,让我做着绮梦想入非非的歌:一个寂寞的中年
男子,有一天他在早班车上无所事事,于是便猜想他曾经住的房间那张床上,现在是
否躺着一个陌生的女郎,她看着天花板,并且对这个世界失望。
不是女郎,在我搬进去之前的那个旧房客是一个男孩子,已经死亡。
我回家之后,看到房间那张床,意外地有些心悸,于是我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张床,
觉得好像上面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
晚上我在沙发上做了很多奇怪的梦,画像上的他是遮挡镜头的手势。在梦中那个手势
变了,变成想去触摸镜头。接着他在镜头上敲了两下,我躲在镜头后窥探着他,见他
在敲了几下后,有些失望地放下手。
之后的梦没有他,我不断梦见从空中掉下的被冻住的水母。它们冻的硬邦邦的,因此
在接触地面的时候,水母碎裂开来,碎片四处飞溅。
过了好几天,我终于还是去找了罗迪。画室依旧只有他一个人。我说:“好久不见。
”然后问:“他是怎么死的?”
罗迪说:“谁?”
我看了看罗迪,他的神情很平静,所以我指了指那张画像,说:“大卫。”
他说:“意外。”他又露出那种无奈的笑容:“意外。世事无常。”
2
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了,但是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所以我继续问:“是什么意外?”
罗迪抬起眼,看了我半响,苦笑的神情加深一点。他说:“你为什么这么好奇呢?”
我想了想,决定告诉他那些事情。我告诉他我因为一首歌曲而想入非非,本来我只当
它是白日梦,过个两三天,甚至不用这么久,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足够我忘记了。然而
在遗忘之前我意外地知道前房客的名字,并且看到了他的画像。
“所以总觉得,”我说:“总觉得他不像一个陌生人……不知道这样说清楚了没有。
”
罗迪笑了笑,放下书,站了起来。已经是中午时分,门外和房内都空荡荡的。他走了
两步,似乎犹豫着什么。最后才说:“从阳台掉下去的。”
是了,我昨晚做的梦,不断从天而降的冻住了的水母。
我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罗迪也没有圆场的意思。我想了半天,然后勉强笑着说:
“阳台那儿是没有防护网,我以后也要注意一点。”
说到这儿,我想起什么,有些疑心,便问:“可是阳台也不矮,除非他爬上栏杆。不
过他爬上栏杆做什么呢?”
罗迪怔了怔,然后说:“也许是好玩。他平常就爱胡闹。”
我“哦”了一声,却不愿走开。潜意识中我不太相信这个理由。再爱玩闹的男孩子,
没什么事情也不会爬到阳台的栏杆上去,而且我搬进来没多久,十二月份左右。一个
人在十二月份,天寒地冻的,爬到阳台的栏杆上作什么。
我看着罗迪,他只是低着头,显得有些焦躁起来。因为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倒了
好几次才倒出一只烟。他点上火,然后将烟盒递过来。
我摆手,说:“谢谢,我不抽。”
他有些吃惊,然后笑了起来,说:“难得。”
我也笑着说:“不是,是戒了。”
他“哦”了一声,说:“年龄不大,戒什么烟。”
我苦笑着说:“高中毕业体检那一年,医生都找不到我的肺,全都黑了。那医生跟我
妈熟,他告诉我妈,我妈摔了我一巴掌后,又在我面前哭了。那个时候我就决心把烟
戒掉。”
他也笑了,点了点头,说:“大卫也抽的很凶,劝他也不听。如果念叨他多了,他就
说:‘你也抽烟,没资格说我!’”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到那张画像下,好像他只是一个暂时不在的朋
友,所以我们还要为他留下一个座位。
我抬头又看到那张画像,现在再仔细地看那张画像,我才觉得那警惕的神情藏着几分
愤怒,好像下一秒就要挥拳揍人。
那样生活化的神情不像是在画布前可以摆出的pose。
我转过头对罗迪说:“这张画画的真好。”罗迪刚想客气地笑笑,我又补充道:“简
直就像照片一样。”
罗迪抬起头看我,我把眼光移向画像,说:“猛地一看,不注意的话,会完全以为这
是照片呢。”
罗迪在我身后,好一会儿听见他轻声说:“是吗?”
我回过头,笑着跟他说:“你有兴趣么?我想起一个关于好莱坞的老笑话。”
他也微笑起来,说:“什么?”
我说:“听说在好莱坞,如果看见狗仔队在前面跑,后面一个明星跟在后面挥舞拳头
,那么那个明星是西恩•潘。如果狗仔队在前面跑,后面一个明星跟在后面扔椅子,
那么他是布莱德•彼特。如果狗仔队在前面跑,后面一个明星正拿着枪在射击,那么
他是强尼•德普。”
罗迪低下头,似乎是笑了笑,然后说:“什么意思呢……”
我不做声。
他认真地犹豫着,然后商量般的询问:“是很像照片的么?”他见我只是沉默,无措
起来,又有些用力地说:“这张画的确是我临募照片的。那张照片,”他顿了顿,将
烟头丢下,用脚踩熄,终于放弃地笑了笑,说:“……没错,当时是我在偷拍他。”
我抬起头,看见他无奈地看着我,然后补充道:“最开始他是有些生气的,因为那时
我们还不太熟。”
我笑了起来,缓和气氛地说:“是呀,谁被偷拍的时候都会有些生气的。”
他说:“我跟他说,我觉得刚才他那个角度的光线很好,照在他脸上的效果很棒。然
后大卫说:‘这关我什么事。’”
我们笑起来了,我说:“他脾气真是火爆。”
他说:“是呀。”表情轻松起来,带着温和的笑容,又补充了一句:“他个性是比较
直接,说话经常不拐弯的。”
我问:“后来呢?”
他说:“好在当时我们身边还有一个朋友,那个人脾气比较好,几句话把大卫给劝住
了。”
我笑着说:“那个大卫还真难相处。”
他说:“他只是有时心直口快了些。”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我想不出该怎么合适地重新提起那个话题,以一种安抚的方
式询问他,然后问出我想知道的事情。
但我的确不相信,甚至我也觉得罗迪自己都不相信他自己的话。从阳台上失足掉下来
?这个叫大卫的男孩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十八九岁的人再爱玩闹,都是十八九岁,
而不是才八九岁。
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十八九岁的人爬上阳台,然后再掉下去?
我看了眼罗迪,他又拿出一根烟开始抽起来。他似乎不掩藏他对于我的焦躁和不安。
我想,他既然说自己是大卫的朋友,那么当他知道大卫出事的消息,不知是不是非常
震惊……
我突然想起来,我没有问过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罗迪的沉思。然而他也只是好脾气地抬起头,问:“什么事?
”
我有些赫然,因为莫名觉得心虚,好像我要问的是一件龌龊的事情。支吾了半天,我
说:“我都忘记问了,谁告诉你这件事情的,是警察?还是他的朋友?”
他淡淡地说:“我只是他一个朋友罢了,警察怎么会来通知我。他有什么朋友,我也
不熟。”
我接着问:“那谁告诉你的?还是报纸上登了?”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似笑非笑起来,嘴角流露出一种淡薄的嘲讽。他摇了摇头,说:
“学校不会让这件事情公开的。是他哥哥告诉我的。”
他的哥哥?我觉得事情好像一辆失控的马车,因为一个轮子坏了,所以马车一边奔跑
一边倾斜。那个叫大卫的人,他原本只是画下的一个签名,现在却越来越具体起来,
他有一个朋友,现在还有一个哥哥。然而我开始觉得有些惊惶。那首歌将马惊起,让
马车飞奔,自己却找了个机会跳下马车,只有我呆在车上,不知道它们将带我去向何
方。
我怔了怔,然后说:“他哥哥?”
罗迪说:“我以前见过他,他叫林毅寻。不过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大卫,又联系不上他人,所以有一天我去他住的地方找他
,遇见了他哥哥,然后他哥哥告诉我这件事情。”
话说到这儿,已经没什么要问的了,我呐呐地告辞。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相信罗迪,虽然他长得与世无争,然而他的话总是有着矛盾的影子
,好像隐瞒了很多事情。
但有时候我回想起他的眼睛,大部分时候的安静而无奈,又觉得他也许是真的把自己
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只不过有太多的事情他不知道。
然而我还是一直疑惑。
这段时间我和吴志磊已经很熟了。如果没什么事,吴志磊和陈凌经常会来我的房间玩
。
有一次我无意中对陈凌说:“你会和偷拍自己的人交上朋友么?”
她“啊”了一声,睁大眼睛:“好变态。”
我点了点头,说:“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
这时吴志磊兴致勃勃地走过来,连声说:“谁好大的胆子,敢偷拍我老婆?”
陈凌“呸”了一声,说:“谁是你老婆?”
我没搭理那两个人的打情骂俏,只是想着陈凌刚才的话。真的有谁可以和一个偷拍自
己的人交上朋友?尤其还是大卫这样的人。
从画像上看他眉毛浓烈,轮廓很深,眼睛有些孩子气,紧抿的唇带出的怒气。
眉毛浓烈的人往往有些刚烈的脾气。画像上的那个人,感觉是一个非常任性、固执,
并且不容易原谅别人的人。
他发现自己被偷拍后,会在别人几句言语后,就轻易与那个偷拍的人没事的继续交上
朋友?
我正在想着有的没的,吴志磊从打情骂俏中抽身而出,凑上来,问:“你还没说呢,
是哪个混帐偷拍我老婆?”
我顺口答道:“罗迪。”
话一出口,我马上发现自己这个心不在焉造成的误会。吴志磊维持那个姿势,好一会
儿他起了个高音,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人面兽心的禽兽。”结尾还拖了个长音。
我赶紧说:“你别玩了。他不是偷拍你女朋友。”
陈凌在旁边好奇的问:“那他是偷拍谁?”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他们说,可是他们围上来,一脸不肯罢休的好奇表情。
我在心中狠狠鄙视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然后告诉他们关于大卫和罗迪的事情。
吴志磊听完后就作沉思状,然后点了点头,咳嗽一声,转过头对陈凌说:“所以,我
叫你少跟这种……”他还没说完,就被陈凌狠狠掐了一下,我就知道吴志磊后面半截
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陈凌转过头对我说:“不过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我认识罗迪好几个月了,
也从来没见过,以及听他提起过大卫这个人。大卫是不久前死的?没理由我不知道他
啊。罗迪朋友又不多。”
我想起陈凌最开始见到大卫的画像时说的言语,她即使身为罗迪的朋友,之前也是真
的不知道这个人。
我突然有种感觉,我觉得我似乎在打开了罗迪心中的某个墓穴,我把一些已经被他掩
盖藏好的东西翻出,并且在阳光下摊开,逼着他去看那腐朽白骨。
不过自始至终,罗迪对于我有时显得无礼的问题,也没有回避。他似乎是尽可能坦诚
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事情。
我哀叹了一声,抱住头:“实在是不明白罗迪这个人……”
陈凌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我也实在不明白你这个人。”她说:“你为什么对那
个叫大卫的事情那么关心呢?”
我看了看她,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说:“孽缘呗。”
陈凌哼了一声,说:“没几句真话。”说完她想起什么,笑嘻嘻着回头,说:“不过
说实在的,我开始还以为你是对那个叫大卫的有特殊兴趣呢。”
我震惊的半天才说出话来,这时陈凌已经大笑着跑开了。我气急败坏地在她后面嚷:
“陈凌,我要是有那特殊兴趣,你男朋友可得当心。”
陈凌笑着刚要说什么,吴志磊已经凑了过来,一脸诡秘的笑着做亲密状,然后冲着陈
凌说:“你现在才发现啊?实话不怕告诉你,我们早就有了暧昧的关系了。”
输给那两个活宝。
过了几天,陈凌一天下午没课,吴志磊便义不容辞地逃掉课,然后拉她去我那儿玩。
我当时还没起床,听到他们敲门,我痛苦地爬起来床,打开门,然后咕哝:“你们偶
尔也应该搞一下二人世界吧,不要老是三人行嘛。”
吴志磊说:“我们情比金坚,用不着二人世界。”
我扯了一下嘴角,自顾自倒在床上睡觉。不知过多久,吴志磊跑过来叫我一起去楼下
吃饭。
当时天空上云彩的边缘有些晕,像年月久了被磨毛的书页边。云彩后面有一个不分明
的月亮。我抬起头,说:“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陈凌走进楼下附近的一个饭馆,一边找了个座位坐下,一边说:“我和志磊看你好几
次,睡的可真熟,简直是不省人事。”
我和吴志磊在她身边坐下。我看了看四周,现在没到吃饭时候,所以饭馆非常冷清。
除了我们三个人,只有一位客人,离我们不远处正在低头吃面。
陈凌在一旁低着头看菜单,我转过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忍不住跟吴志磊感慨:“好
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吴志磊正要说什么,旁边的陈凌抢过话:“难道你这几天睡得不好?”
我说:“也不算睡得不好,只是经常做梦。”
陈凌乐了,嚷:“啊,你是不是梦见你那个大卫了?”
我接过菜单,顺口说:“嗯,也算吧。”
陈凌好奇起来,连声追问:“你梦见他什么?”
我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希望我梦见他什么?”
陈凌转了圈眼珠,然后说:“他不是从阳台上摔下来的吗?那你梦中他是什么样子?
满脸是血?”
我皱了皱眉,好在旁边吴志磊发话了:“我说,陈凌你是不是存心让大家吃不了饭啊
。”
陈凌便终于不再作声了。
我伸手去拿筷子,抬起眼,才发现不远处那个客人正在看我们。
我们打了个照面,他也没有惊慌,只是冲我微微颔首,然后叫过服务生,结帐之后便
走了。
在他走后我仍然回想着刚才他的脸,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沉稳,冷静。他眉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