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常想,倘若派去的不是昭宇而是别人,明知他去了就是送死,我会不会据理力争
保护呢?结论是:当然不会!」
「那是因为昭宇在开封府多年,大人视若骨肉。昭宇又是那样侠义正直之人,为国为民
牺牲了很多,谁会忍心看着他掉入陷阱而不施援手?」
「问题就在这里。」苏默目光炯炯,侃侃而谈,「我既有私心,此事便万不能推卸,唯
今之计,只有我代替昭宇,前去监视燕王,若其有二心,想尽办法也要让他伏诛;若其
确为忠良,我必在圣上面前为其鸣冤,还他清白。」
司马衡大惊失色,「大人,你要代替昭宇?万万不可!万一燕王真有二心,大人决计无
法全身而退。大人治国之能,天下皆知,倘若燕王成事,大人自是他的股肱之臣,善加
重用。可是燕王一旦失败,头一个要杀的就是大人。」
「试想以燕王的才略,对大人必然了解甚深,怎能留下大人这样的栋梁给圣上?」
「难道昭宇去了就能全身而退吗?至少,圣上事后不但不会灭我的口,而且还要全力相
救。可是昭宇就算回得来,圣上也不能容他活命……」
司马衡无言以对,苏默句句实情,开封府中,没有谁重谁轻之说,大伙儿亲若一家,谁
都不可或缺。
「学生不能阻拦大人,但请大人也不要阻拦学生……」司马衡缓缓跪倒,「士为知己者
死,学生发妻早丧,唯一的女儿远嫁大理,六族无亲,也不怕什么诛连九族,自当追随
大人,时刻不离,请大人成全。」
苏默默然,相处多年,对于司马衡的禀性他十分了解,若是一味阻拦,倒显得矫情了。
伸手扶起司马衡,「我也真少不了你这个谋士,从今天起,你速速处理大小事务,过了
年,我们就要入燕王府。」
「此事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惊动了昭宇。到时我会安排他远离开封一段日子,等他回来
,燕王之事大局已定,圣上纵有怨言,也怪不得昭宇。」
※※※
窗外天空放明,苏默的心情却是乌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得透不过气来。
大宋皇朝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风暴,卷入这场风暴中的人能幸免于难吗?这个问题苏默
自己也无法回答。
新年很快来临了,除夕、守岁、元旦、立春,不一而足,东京汴梁家家户户都忙着过新
年。
经过近百年的经营,东京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物华天宝,文采风流。青楼画阁,绣户
珠帘,雕车竞驻,宝马争驰,一派繁荣景象。
正月十五便是上元灯节,按当时风俗,上元节必要举办大型灯展,同时演出百戏。
宫城前有山棚彩灯,彩山前左右门上,以草缚巨型龙灯,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
双龙飞走。万街干巷,尽皆繁盛浩闹,夹道富户商贾之家,灯火尤为壮观,真个是「火
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何昭宇和白慕飞也偷空上街看灯,一路灯球、绢灯笼、镜灯、琉璃灯、凤灯观之不尽。
游人如织,来往穿梭,白慕飞紧挽着何昭宇,却嘟了一张嘴,满脸不高兴。
那日床塌了之后,何昭宇居然破天荒让白慕飞买了一张超大的结实木床,让他乐得几乎
上了天。可是晚上一睡,他才发觉大谬不然。
白虎硬生生挤到两人中间侧躺着睡觉,宽大的脊背让何昭宇抱着,睡得暖和又舒服,四
只爪子却对准白慕飞,稍靠近一点便抓一把。
白慕飞自是叫苦连天,只说白虎身上必有跳蚤、虱子什么的,不可上床。结果何昭宇替
白虎好好洗了一回热水澡,费了大力气擦干虎毛。
那白虎一身白毛干干净净、蓬蓬松松的,像个大毛球似的滚来滚去,越发神气活现讨人
喜欢了。
臭白虎,天生就是我白慕飞的对头,整天没事粘着猫儿,赶不跑打不走。干脆每天喂它
一百斤肉,撑死它算了。撑不死也让它胖成一只水桶虎,走路就喘气,看它还有无力气
追着猫儿跑……
何昭宇见白慕飞脸上都快刮下霜了,忍不住好笑,突然用手肘捅捅他,「你看,有小贼
。」
那个小贼在人丛中钻来钻去,大偷钱袋。白慕飞正一肚子没好气,上去就要揍。
何昭宇低声笑道:「今日是上元佳节,不宜惊扰百姓。略施薄技,搏君一笑。」伸手,
快如闪电,从那小贼腰里拎过钱袋,再塞人失主怀中。
他动作灵巧轻妙,小贼和失主居然全无察觉。
转眼间小贼连偷十几个钱袋,何昭宇都一一还给失主。白慕飞见那小贼偷得兴高采烈,
浑然不觉,笑得直打跌。
小贼心满意足,溜到人少处检查成果,腰里一摸,钱袋全无,好生纳闷。怱见何昭宇在
几步外笑着扬扬手里的钱袋,不知怎的手一晃,便已还给失主,顿时吓呆了,半天才「
妈呀」
一声大叫,拔脚就逃。心慌意乱之下,连跌了三、四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白慕飞笑不可抑,「哎哟,猫儿,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样捉弄人,可惜了你这空空妙
技,哈哈哈……」
怱听身后有人赞道:「何大人果然好功夫。」
两人齐回头看时,却是前段日子在燕王船上见过的御史陈贤,身旁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
男子,年约三旬,姿表伟异,鹰眉虎目,英气勃勃,举手投足之问,肃毅严威。虽万千
人中,仍不掩其神采,一望便知是武将。
陈贤满面春风,拉住何昭宇的手,亲热地道:「何大人英姿如初,下官仰慕得紧,几月
相别,我一直都想着你呢。几时有空,下官做东,你我上樊楼一聚如何?」
何昭宇微觉尴尬,他和陈贤并不相熟,这般热络,有些不习惯,只好微笑道:「有劳陈
大人挂念,昭宇惭愧。」
「哎呀,别大人来大人去的,今日是上元灯节,大家不必拘礼,兄弟相称就是。我痴长
你几个月,唤你一声何贤弟吧。」
白慕飞心下着恼,这个陈贤真不知进退,没事攀什么交情?定然心怀不轨,冷冷道:「
我们可高攀不起。」不动声色,一指弹向陈贤的手。
何昭宇忙伸手一挡,「慕飞,别动粗。」
那武将模样的人揽过陈贤护在身后,叹气道:「子卿莫胡闹。」
「请问阁下是……」何昭宇心下已猜到几分了。
陈贤淡淡道:「这位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边关大将——甯穆甯大将军。」
何昭宇久闻甯穆大名,今日才得一见。只是在上元灯节,不见其统领三军之威,但见其
安然和悦之态,未免有所惊讶。
陈贤字子卿,一般只有密友亲朋方才称呼他的字,甯穆唤陈贤为子卿,必是极为相熟。
看来他们一文一武,俱是燕王心腹。将不在多而在精,燕王有此二人,如虎添翼……
甯穆莞尔一笑,「常听子卿说起何昭宇,今天得见,果然风采非凡。石岭关一战,更是
用兵如神,难怪子卿赞不绝口。」
何昭宇明白,朱言是甯穆旧部,详细情形他瞒朝廷也绝不会瞒昔日的上司,不便多言,
「甯大将军过奖,朱将军得大将军言传身教,力抗辽军,大获全胜,圣上颇为嘉许,官
升二级,也是大将军的荣耀。」
不卑不亢,轻轻推开关键之处,又点的恰到好处,甯穆点头暗赞,真是聪明之人。
白慕飞知道他们之间暗自较量,微微侧身,将何昭宇护在身后,凝神戒备。
陈贤冷笑,「大过节的还忘不了三军大帅的威风啊,何贤弟不用理会,我刚得了燕王爷
新酿的玉瑶光酒,味极醇厚,来来来,咱们先痛饮三百杯。」晃了晃手里一个玉瓶,拽
了何昭宇就要走。
白慕飞见他老是动手动脚,几乎要怒发冲冠了。
何昭丰早就闻到了陈贤身上的酒味,忙道:「陈大人醉了,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我们
也该告辞了。
「慕飞,宫城前彩山花灯最热闹,圣上都驾临宣德楼来看。你大哥、大嫂也说在那边看
灯,咱们快去。」推着白慕飞挤入人流之中。
甯穆挽住陈贤,叹道:「你生气,只管向我发火,别这样呕我,好不好?」
陈贤摔手怒道:「我能有什么气?你南大将军官高权重,娇妻爱子,样样皆全。我一个
小小的御史,无家无业,无权无势,不过听人摆布罢了……」说到伤心处,眼圈红了。
甯穆脸色一黯,「原是我负了你,你要打要骂,怎样都行,只求你别伤了自己。」
这等温言软语从前听了贴心暖,此时却如三冬寒。陈贤灌下一大口酒,仰头望月,眼角
边清泪闪亮。
虽是上元佳节,万般热闹尽属他人,但觉一片清冷,凄凉萦怀……
「慕飞,陈大人喝多了酒失态而已,别介意嘛。」
「酒喝多了倒会占人便宜,我瞧了就不顺眼,要不是你拉着,哼,叫他尝尝我的拳头。
」
何昭宇轻叹:「上元灯节,多是有情之人双双对对出来观灯,陈贤与甯穆同游,慕飞你
难道还猜不出吗?」
白慕飞恍然,细细回忆,不觉失笑,「两人好似闹了别扭一样,陈贤只顾气那甯穆,却
拿你当幌子……」
「陈贤三年前高中进士,后入甯穆帐下为幕僚,彼此志趣相投,不失为知己。甯穆元配
早故,原也无意续娶。可是两年前圣上突然下旨,将帝师之女许配给甯穆,这本是莫大
的恩宠,南穆却深为烦恼,迟迟不肯成婚。
「最后据说还是燕王下令,南穆这才奉旨成亲,去年春天刚生了一个儿子。陈贤失意之
情,可想而知了。」何昭宇久在东京,对此事知之甚详。
白慕飞一怔,沉默不语。眼前正挂着一盏鸳鸯戏水走马灯,滴溜溜地转。灯光变幻着颜
色,照在他脸上,更显飘逸俊美。
「猫儿,万一将来有一天你要奉旨成亲……」
何昭宇愠道:「你存心咒我不得善终啊?何昭宇本是江湖人,大不了回江湖中去,富贵
荣华只是过眼云烟。」
一股狂喜从心底直升上来,白慕飞不顾前后左右都是人,突然将何昭宇抱了个满怀,放
声大笑。
得侣如此,夫复何求?
何昭宇又惊又窘,踢着白慕飞道:「快放开,这儿差不多一半人都认识我啊!」
白慕飞脑中一转,拉了何昭宇便急奔。
「你去哪儿啊?卢大哥夫妻还在宫城彩山等我们呢。」
「都是大嫂说要来东京看灯,害我不能带你回无涯岛过年!」
白慕飞一想就恼火,无涯岛地旷人稀,芦苇荡中钻十七、八个人也找不着。开封府狭小
拥挤,来往一大堆熟人,别说偷香,连猫儿的身都近不了。
「我们去镜湖小聚。」
明月清辉,竹风摇夜,镜湖水面宁静,恰似银光铺就。
使劲儿推何昭宇进屋,反手便拴上了门。白慕飞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过年时来镜湖打
扫一新。那死白虎不能跟着上街,这可是两人独处的好机会。
何昭宇的心突突跳了起来,白慕飞那火辣辣的目光烧得他浑身发热,即使再迟钝的人,
也知道这只白老鼠打什么主意。
轻轻地,一件物事挂在了何昭宇颈中。
借着窗外的月光低头一看,那是一块极品丰脂美玉雕成的玉佩,四周刻以云纹,并蒂莲
微含苞蕾,围绕相环,正面中间刻了一个「昭」字,反面刻了个「慕」字。
白慕飞附在何昭宇的耳边柔声轻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
何昭宇羞得彻耳通红,「诗词歌赋我一窍不通,不知道你说什么。」
「这是诗经的几句,意思是说,你送我一个木桃,我就还你一块美玉,不是为了报答你
,是为了永远和美地在一起……你给我的是星魂,我真的还了你美玉……」
热气喷在敏感的耳垂上,何昭宇不觉微微颤抖,人被拥入熟悉的怀抱中,越加慌乱,「
这是你要送给小卢麟的玉佩啊,搞错了吧?」
「本来我看中它就是想送你的,可这块玉够大,我顺便刻了一块送小侄儿。」
白慕飞声音渐渐低沉,悦耳柔和,充满了诱惑,「猫儿,我念的诗你全懂,只跟我装糊
涂,是不是?」
黑暗中,宝石般光华璀灿的眼眸似有无穷魔力,深深地吸引了何昭宇,目光一时竟转不
开。
第十章
夜半更深,月光如水,琴声悠悠,空寂幽深。
良久,弦丝微吟,袅袅回荡,余音未绝。
燕王端起一杯玉瑶光,低声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仰望一轮明月,若有所思。
虹影,二十多年了,想当初十五上元夜,你我携手共游,赏明月,观花灯,对酒当歌,
玉人如花,怎会料到今日的寂寞呢?
你可知,自你去后,只怕触景伤情,十五上元我再没有看过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虹影,原以为,得遇何昭宇,是你冥冥中的指引,可慰我失去你的遗憾。
谁料到,我向来算无遗策,精心筹画了石岭关一战,竟然让他反败为胜,将我全盘计画
打乱。
幸而,我已说服辽主,指明由我出面和谈,否则,二十年来的隐忍与舍弃,都会失去意
义……
「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王爷何须如此自苦?有心事,可以说给枫林听吗
?」
杨柳风起,花叶轻飘,异香馥郁,中人欲醉。青衣人行云流水般轻盈,穿花过树,含笑
而至。
「你不去宣德楼陪圣上看灯,到我这冷清之地,岂不辜负了你那倾国倾城的容颜?」
青帝嫣然一笑,丰姿绰约,明艳绝伦,「倾国倾城,也要有知音欣赏。纵观天下,王爷
才是真正的赏花人。」
燕王饮尽杯中酒。
「这话二、三十岁的少年人最爱听,可惜我已是知天命的人了。」语气中说不尽的苍凉
。
素手纤纤,拂过琴弦,「王爷的心可还是二、三十岁,智计谋略,无人能及……」
燕王目中精光一闪,「今日你不会只为了斗口而来吧?」
青帝慢慢为自己倒了玉瑶光,杯中透明的酒映着一轮小小的月亮。
「王爷大概也听说了,苏默为了何昭宇死活不肯奉诏,昨夜他回了圣上,愿以身相代。
」
「堂堂龙图阁大学士入燕王府,我赵元杰面子不小啊……」燕王哂笑,「一个护卫换一
个开封府尹,燕王府蓬华生辉。」
「王爷心知肚明,何必与枫林兜圈子?」晃了晃酒杯,月碎酒倾,「何昭宇视苏默如父
,怎会坐视不管?王爷钓一只小虾,不想还钓到一条大鱼,可谓一箭双鹏。」
「哼,赵祯同意苏默前来,自有他的用意。苏默才华卓绝,世所共知,加上何昭宇,一
文一武,任何人想与之较量,都没有胜算。」
「王爷的风范,几人能及?还怕折服不了那两个人?」
燕王微微而笑,青帝果然机敏,自己一要何昭宇,她便猜到其中有因,暂时不想说破,
转了话题,「你那边有什么打算?」
「我也想要一个人,有了他,一统武林就不是梦想了。」
「你是说,白帝皓铮?」
青帝呷了一口玉瑶光,「好酒,醇厚绵长,回味无穷,新酒能有此口味,实在难得。我
宫中的竹离善酿竹叶青,几时有空,请王爷尝尝。」
「白帝乃是山林猛虎,不会轻易听人指挥。」
燕王虽未曾见过白帝,事迹早听过不少,颇有招募这一代英雄之意。只是考虑到白帝的
禀性,不便这次,以免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