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飞点点头,转身解开绳索。何昭宇重伤之余,又经历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精神早已支持不住,身子一软,被白慕飞一把打横抱起,大踏步向后室走去。
江云转过身,看着一脸怨恨的夜罗,「你触犯规矩,妄动私刑,若不惩处,兄弟岂能心服?来人,将夜罗关押起来,待退了官军,再议处罚。」
夜罗的人虽然不少,手下郑十一、项十三两员大将,更是骁勇善战。可一来夜罗无理,二来不敢触众怒,夜罗被押走,这两人谁也没出来说话。
一名海盗进门禀道:「头领,快舟上的官军射来箭书。」呈上一张纸。
江云瞄了一眼,「苏默前来谈判,兄弟们,列队,见识一下名闻天下的苏学士,是何等人物。」
※※※
三艘战船在快舟的簇拥下,渐渐驶近了定海。
燕王站在船头,远眺海岛,满意地点头,这个地方面积广大,有山有海,进可攻,退可守,是绝佳的海外驻地,亦是强大的后援之处。
「有话你就说吧。」
秋无痕明白,即使自己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燕王凭着多年的默契,也能了解他在想什么。
「王冷英明睿智,料事如神,那乐之舟阴微伎俩岂能瞒过王爷的眼睛,我想,王爷早料定何昭宇不会屈服于乐之舟的威逼,必会向定海报信,引江云的大船队赴嵊泗岛救援,王爷再领前来,一举攻下定海。
「只是王爷这样做,难道一点都没有顾念过何昭宇的生死吗?」
燕王倏地盯着秋无痕,目光如电,仿佛要刺穿他。
秋无痕迎着燕王的目光,并无畏惧之色。
燕王淡淡道:「你一向恭谨有礼,今日居然说出指责本王的话来,莫非,何昭宇对你真的如此重要?」
「无痕当然答应过虹影姐姐,要保护何昭宇一生。他幼年失踨,已让无痕内疚多年,现在又落到这般境地,无痕万死难辞其咎。」秋无痕虽然是在自责,含意却是咄咄逼人。
「想不到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硬,当年若不是为了报恩,你肯定早已远走高飞,寻找何昭宇去了。」相处二十来年,燕王对秋无痕已了解至深。
秋无痕坦然道:「是,无痕这点心思,从来都没瞒过王爷,我对王爷忠心不二,但也绝不能有负虹影姐姐所托!」
燕王拍拍秋无痕的肩,「知道吗?就是因为你耿直的个性,我才会这样信任你。」
他叹了口气,「昭儿出海,白帝定然相随。他武功精绝,不论遇到什么危险,必能保得昭儿平安。我一切都算到了,就是没有算到,昭儿他宁愿一死,也要拯救无辜,大战乐之舟,以致身受重伤,坠入大海,唉......」
燕王微怔,眸中隐约出现一缕牵挂。他是一代枭雄,自负天纵英明,毫不以儿女之情为意,当年便是最深爱的虹影,也忍痛放弃了。如今年纪渐长,却生出淡淡的慈爱,尤其念及何昭宇,每每扰乱了冷静的心。
秋无痕苦涩地道:「王爷如此作法,对何昭宇只有残酷二字,无痕愚昧,猜不透王爷用意何在。」
「朝廷斗争,生死常在一线,何昭宇虽然聪慧机敏,可是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根本不可能担当大任。」
燕王一声长叹,「我本想令他多历磨练,增长见识手段,将来再放手启用,成为本王的膀臂,继承本王的大业也末可知。谁料想,他这脾气竟是丝毫不改!」
秋无痕黯然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孩子因此吃了多少苦头。只要能救他,无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无痕,做事最忌心不在焉,心浮气躁,就算你担心何昭宇,现在也救不了他。你之所以不能成大事,原因便在此。」
秋无痕心下暗叹,「王爷所说的,确是属下的弱点,只是天性如此,怕是改不了了。王爷身在困境之中,仍能运等帷幄,变劣势为优势,属下自忖万万不及。
「听说何昭宇被海盗所俘,如今不知生死,也不知是否受了酷刑,那孩子身子单薄,怎不叫人忧心?但愿苏大人能顺利带回他......
「苏默此去嵊泗岛,必是劝降江云,令其手下海盗远遁他处,以免为我所用。岂知我根本不想要江云的人马,而是另外招募,以充受降海盗之数,既占了定海岛,又免了杀戮过多的诟病,一举数得。
「苏默料定大船被调,本王必定束手无策,这才放心前往,还留下司马衡牵制于我。他算计是精,只可惜,他的对手是我赵元杰!」
此等高瞻远瞩之计,说起来本应有豪气干云、傲睨天下之势,可是何昭宇被俘一事,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大片阴影,再不能释然。
「或许月明已经救了他也未可知......」秋无痕明知希望渺茫,这样说也只是聊以自慰而已。
「王爷,万事齐备,请下令!」宁穆一身戎装,率领众将听候将令。
燕王掣出将令,「众将官听令,你等必在一日内下定海,肃清海盗。」
停了停,他又补充了一句,「所有岛上之人,一律不准抢掠妄杀,否则,必斩无赦!」
秋无痕微微一笑,燕王补下后面的命令时,心中是想起了何昭宇罢?
※※※
威名震天下的苏默,原来是一个斯文儒雅的老人,额头深刻的皱纹,透出了时间的沧桑,转而化为慈爱。偶尔眼中亮起的智能之光,才让人想起他严毅肃穆的刚直个性。
江云又颇有兴赵地瞧着月明,这个清丽绝伦的少女,居然单身陪着苏默上嵊泗岛,其聪慧令人不敢小觑。
左边陪侍的星河,依旧沉默凝重。右边的碧湖一双眼睛东张西望,满面好奇。
苏默只瞧了江云一眼,便暗自点头。此人虽然年轻,却精明强悍,眉宇之间颇有英气,难怪海盗这几年连败官军,日渐成了气候。
「苏大人亲上嵊泗岛,莫不是为了何昭宇而来?」江云突然发问。
苏默神色深沉,缓缓点头,「不错。」
江云哈哈大笑,「传说苏大人有青天之名,向来以国事为重,居然为了一个何昭宇便轻易涉险,似乎不符苏大人平常的作风。」
「苏默并非圣人,自然有七情六欲,更有关心的人。何昭宇舍身忘己,为国拼杀,苏默为他冒险,一生无憾。」
江云肃然起敬,这样的苏默,才是真正情义双全的仁爱之士。
苏默忽然道:「江头领,我想此时燕王已经占领了定海......」
「你说什么?」江云一下子站起,心念电转,「难道......」
「不错,乐之舟是皇帝的亲信,此次偷袭嵊泗岛,原本是想逼江头领与燕王决战,无论胜负,双方必大伤元九,乐之舟便可寻得机会,一举灭了燕王和海盗,哪知燕王早已识穿其计谋,将计就计,乘你离开之时,夺下定海。」
江云大惊失色,跌坐在椅上。
细一回想,确实有此可能,以燕王的禀性,又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定海必然失守了。
「可恨,燕王居然这样精于算计,断我退路!」江云虽然精明厉害,可是与燕王这官场老手一比,就差远了。
燕王之深谋远虑,果然世人难及,推算事情,分毫不差,人人均在他掌握之中。
苏默淡然道:「江头领经营多年,我想必然不只定海一个地方可容身。」
「苏大人果然有眼光。」江云神情尴尬,这些朝廷官员个个都是老狐狸,小瞧不得。
「燕王自愿出海征海盗,原本就是为了招募人马,并不以海盗为敌,所以才制定了招降计画,扩充势力。乐之舟千方百计要破坏燕王招降大计,才有屠杀嵊泗岛之举。」
苏默虽是文官,但他和范仲淹是密友,常在一处谈论边防军事,故此对燕王的计谋早已洞悉。
江云大怒,「原来是乐之舟这个王八蛋,害了舵爷,老子非凌剐了他替舵爷报仇不可!」
月明轻声道:「听说琉球有一个岛,便是阁下的另一个落脚处。」
江云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月明群主聪慧过人,名不虚传,有什么高见,两位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燕王掌握了先机,江头领不必和他硬拼,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让燕王计画得逞,以免其坐大。最好的办法,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计就计,假装投降,暗中将所有人移居到琉球岛,留给燕王一个空壳。
「既破了乐之舟的阴谋,又阻了燕王的野心,使他无功而返。」苏默说出了深思已久的办法。
江云耸耸肩,「的确是好办法,不过苏大人这样建议,还是为朝廷着想吧?」
苏默微微一笑:「国泰民安,乃是苏默毕生之求。江头领早年也是以海外贸易为生,只因朝廷禁海,才不得已做了海盗。如果重归正途,便可避免将来的冲突与血战。那些渔民也好安居乐业。」
江云心一紧,山崖上老人们惨死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中。
不能不承认,苏默的建议确有令人心动处,不愧是治国良臣,一可避免战争,二可保存实力,三可留在燕王治下,容易为死难者报仇。
联想到何昭宇惨淡的面容,白慕飞悲愤的神情,江云不禁喟然而叹,「苏大人,舵爷的仇我一定要报的,看来,也只有深入虎穴,才能报得彻底。」
苏默点头,「正是这个意思,乐之舟乃是圣上的密使,不是外人容易见得到的。」
江云大为奇怪,还以为苏默必然反对自己找乐之舟寻仇,想不到对方居然并无异议,真是怀疑传说中的苏默,到底是不是眼前人了。
苏默发觉了江云怀疑的目光,只是淡然一笑。
人生至此,是是非非谁能分辨得清,做人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我想燕王攻下定海之后,立刻便会兵发嵊泗岛,江头领属下不少,若要撤退至琉球,尚需一段时间,建议江头领马上着手布置此事,否则怕是来不及。」
江云点头道:「苏大人提醒的是,时间紧迫,不容迟疑,我这就去办。」
苏默微一迟疑,「不知何昭宇现在人怎样了?江头领可否让我去看看他?」
江云凑近了低声笑道:「苏大人费尽心机,都是为了何昭宇以后不用再打仗,可以平安无事吧?」不等苏默回答,便提高了声音,「来人,请苏大人到何大人的房中去。」
月明忙道:「我也去看看。」
江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何昭宇重伤在身,有月明郡主这样的高手,必能治好他的病。」
目送着苏默和月明的背影消失在厅外,江云回头看着星河,慢慢地笑了。
星河忽道:「你的下属会不会反对?」
江云哼了一声,「你小瞧我吗?我江云一呼百诺,谁敢不从?」
「好大的威风,真是非吴下阿蒙了。」碧湖「嗤」的一声笑了。
「笑什么笑,快点帮我处理此事才是正经。」江云当先便向外走去。
第十章
血的光,在无尽的火焰中飞腾,白色的衣衫燃着了,熊熊烈火包围了那熟悉的身影。
伸手,那么近,却遥不可及,眼睁睁看着烈焰吞噬了他......
不,慕飞......
何昭宇一惊而醒,是梦,是恶梦,不是真的......
「猫儿......」
这萦绕在心底的轻唤,是如此柔情宛转,仿佛从来没离开过他。
猛抬眼,白慕飞俊逸的面容距自己只有一寸之遥。
长鞭挥舞,鲜血飞溅......
「你的伤......」
没等第四个字离口,狂乱的吻已如风暴一样袭来。
粗鲁的啮咬,火热的舌长驱直入,翻搅吸吮,堵得何昭宇气也无法透出......
直到何昭宇几乎窒息,白慕飞方才松开,只说了一句「上天保佑,你还活着......」便再一次吻住了他。
刻骨相思似海深......
是的,不管活得如何艰难,只要活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庆幸的吗?
何昭宇合上了眼睛,反手垦轻抱住了白慕飞,良久,只是静静体验着身体温暖相依的感觉。经历了生死关头,此刻才更加弥足珍惜。
「对不起,慕飞......」
白慕飞掩住了他的口,「不要说这三个字,你和我之间永远没有谁对不起谁。如果是为了舵爷,那么,我告诉你,害死舵爷的不是你,是我。」
何昭宇慢慢坐起身,轻轻握住了白慕飞的手,目光只是在他脸上打转,仿佛要将这英俊面容的一点一滴都牢记不忘。
爱过痛过,剩下的是什么?剩下的伤痕怎么才能消失?
微微地笑了,笑容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沧桑。
白慕飞不觉心惊,何昭宇似乎变了,那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忍,那澄澈如昔的眼中,悲悯已化作了决然。
「慕飞,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别再那样傻......你的伤口疼吗?」
「你在想什么,猫儿?」白慕飞忽然心惊,多年的相处,他太了解何昭宇,任何细微的改变都瞒不过他。
何昭宇伸手轻抚着白慕飞的面颊,「记得有句话,叫做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男儿顶天立地,有了必做之事,就一定要去做。慕飞,我怕有一天,我会伤了你,就像舵爷的事一样......」
白慕飞猛地将何昭宇抱入怀中,喃喃道:「我的傻猫儿,你为了舵爷而自责,总觉得伤了我,就拼命责怪自己......你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这一身的伤,又是为了什么?」
「不管怎样,舵爷因我而死......」何昭宇一动不动,浑身痛得几乎如刀割。可是唯有这疼痛,才能减轻心中的万般痛楚。
白慕飞脑中灵光一闪,骤然间什么都明白了,「猫儿,你这是和我诀别吗?」
何昭宇全身一震,他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意......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就是猫儿你一向的原则。」白慕飞沈郁的声音颤抖着,「多希望我的獾儿不问外事,一心只想着我,可那就不是我所爱的猫儿了。」
笑容渐渐在何昭宇清俊的面容漾开,如清冷的风拂过寂静的山野。
「我已经一身罪孽,再多几椿也无所谓了......」缓缓张开五指,手掌上厚厚一层的茧子,记录了当年勤学苦练的时光。那时的自己多么执着,对匡扶人间正义,充满了坚定的信心,每天不管练得多么苦,心中总是快乐的。
「昭儿,如果你可以坚持,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假如有一天你做不到了,就回到师父这儿来,青山绿水好人家,也是处世之道。只要你幸福,怎么生活,师父都会开心的......」
原来,师父和苏大人一样敏锐,早已明白,自己不适应这世间的污浊和阴暗......
「你想以暴易暴吗?拋去了纯钧的那一刻,你已下定了毁灭的决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
白慕飞用力抱紧了何昭宇,怀中那布满伤口的单薄身体,痛得微微抽搐,好似生生挖开了自己的心,「我发过誓,终我一生,只爱何昭宇一人,无论艰难险阻,不离不弃。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何昭宇一下子抓住了床栏杆,越攥越紧,「咔」的一声,栏杆断为两截。
白慕飞一把握着何昭宇的手,那掌心渗出的鲜血,一滴滴落在雪白的枕头上,更觉凄艳。
凝视着何昭宇惨淡的眼睛,白慕飞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掌中。血流在两人的手掌中,热热的,粘粘的......
「有一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我去做海盗,是为了完成我爷爷的一个心愿,所以,你就算断情绝义,我也会继续干下去。这是缘分,也是命运,注定了你我这一生不会分开......」
何昭宇一惊,「你......」
「猫儿,我说过不离不弃,所以,你杀人,我就在后面放火;你一身罪孽,我就先下地狱。」白慕飞轻轻一笑,「既然世间风云不容你我相守终生,我又何惧掀起滔天巨浪,轰轰烈烈干一场!」
一世深情,化为深融在血液里的力量,超越了生死,不论天长地久还是片刻瞬间,都改变不了彼此。
相聚也罢,分离也罢,已没有分别。
以血见证,此心不灭!
情爱至此,已是人间大爱,天宽地广,沧海桑田,只要有日出日落,生生不息,便长存天宇间。
男儿汉坚实的手掌相握,前途再艰难,有这一刻,便已足够。
突然,白慕飞运指如风,疾点何昭宇胸口膻中穴。何昭宇猝不及防,虽知不妙,可是眼前一黑,只叫了一句「慕飞......」,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