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川之下——barrington

佛给自己做了一个雪的坟墓。赤裸的身体泛着透明，根根血管清晰可见。嘴角微微上扬

着，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幸福的事。

他的身体一点点地透明着，清清淡淡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萤火虫一样。

在这样透明下去，那属于天地灵气的躯体会彻底化为颗颗圆润的水珠，幻化出七彩的光

芒，朝着阳光飞去。

中央天帝曾说过，如花的生命，亦如朝露。

都来去匆匆。

泪水滴在手背上，勾芒这才回过神来，冲到男人身边，一把执起玖的手腕。

“放手，他是我的。”男人的声音无力而坚决。他扫了眼勾芒，即使看到那一模一样的

容貌，也只是淡淡一瞥，目光又凝在孩童般天真纯洁的睡颜上。

“如果你还想救他，就听我的！”勾芒着急地喊了起来。五位天帝与所有的皇子都将救

回玖的任务交给了他，说这是他们的缘分，该由他亲手去了结。

他并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只知道自己不忍看着亲如手足的玖这样地痛苦着。

更何况，本该属于玖的妻子，因了玖的退让而成为了自己的妃子。他欠玖的，这一生都

还不完，因为玖走得太远，远到不给他机会偿还。

男人的眼睛猛得一亮，犹如绝处逢生。男人小心翼翼地将玖交到他的手上，退开几步远

，如履薄冰地问道：“他不会有事的，你能救得好他的，对不对？”

勾芒掩饰住内心的不安，貌似镇定地点头。

多年来第一次见面，见到的竟然是如此虚弱的人儿。气息已经紊乱，似有还无。那具躯

体早已被魔界有魔性的水侵蚀，普通的树之净化力只怕无法救他。

勾芒紧抱着弟弟，好一会儿放开，问着一旁的男人：“你知道救活他的代价吗？”

男人的眼中忽然暴射出两道精光，沙哑地说道：“无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他！”

勾芒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生生要拆散一对情人。玖宁愿跟着他死去也不肯回到天界，

那份心意必是相当深厚的。

男人瞧出勾芒的犹豫，苦笑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如果你要

，我的命也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给你。”

勾芒摇头：“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救了他，他便不能再回魔界了。他会

回到天界，你和他，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男人浑身一震，缓缓闭上那双沉痛的眼：“他会想我的。”

“所以，我要抹去他的记忆。”勾芒亦是别开眼，深觉自己将要做的事是多么残忍。

男人如死灰一般，半晌才道：“请您开始吧。我这就回魔界去，再也不来找他。”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勾芒面前，在玖皇子的唇上留下轻轻一吻，不再多看

一眼，消失在空气里。

勾芒抱着玖，叹道：“他真的很爱你。”

翠琅和碧吾齐齐进来，跪在勾芒面前。

勾芒威严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可以进来。等我救了殿下，你们就送他

回天界。”

“是！”两人退出去，暗自揣想勾芒大人会用什么方法救殿下。

幷排躺下，神的灵光充满了整个房间，在两个人身上徘徊着。

勾芒健康的身体呼喊着：“玖，来我这里，来我这里！”

从昏睡中睁开眼的灵魂揉揉眼睛，迟疑地看着自己的身躯，问道：“为什么呢？”

“你可以得到一个健康的身体，你可以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饱含着爱意的声音吸引

着玖皇子的灵魂，“来我这里，玖。”

“你要和我幷用一个身体吗？”脱离了身体的玖皇子仿佛回到了出生时的状态，单纯地

笑着，好奇地抚摩着他的脸，“你长得真好看！”

勾芒的指尖里流泻出绵绵不绝的生气。只是被他如此触摸着，玖皇子就感受到无比的舒

畅。

他似乎拥有了生命，拥有了力量。

痛苦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被这充沛的生命力冲刷地干干净净。

好舒服啊。

他已经趴在了勾芒身上。

玖皇子不停地吸吮着勾芒的生命力。他感到奇怪，那力量仿佛是要强行灌进来，让他感

到难受，“慢一点，我很难受。”

勾芒却无法等待，他非常害怕在最关键的时刻，玖皇子的记忆如果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这个交换的仪式就无法进行下去。

他不能功亏一篑。

勾芒紧紧抱着他，执意要将他彻底进入自己的身体。一旦同样身为天界皇子的玖占据了

他的身体，他的意识就会消失殆尽。

他不后悔，只是在想到心爱的妃子时有些犹豫。

临走的时候他对她说过，请他照顾玖皇子。她本就该是玖的妻子，因此她答应了，以一

人之力，给玖两个人的歉意。

“如果有一天见到天界最美的妃子，请她忘了勾芒。”

这个名字是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让玖的身体无比地疼痛。

“勾芒？”薄薄的嘴唇轻念着这个名字，回忆着自己初次的爱恋。立刻想起的，是那个

名叫离川的小魔神。

他定睛一看，自己的灵魂已经有一半占据了勾芒的身体。

猛然一惊：“你在做什么？！”

“不能停下来，我们很快就可以成功了。”勾芒严厉地喝道。他非常后悔在这个时候提

到自己的爱人，竟然会让玖的神智清醒过来。他一定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

勾芒招来树的令牌，强迫玖附上自己的身体。

“不，勾芒！你不能这样！”玖大喊着，透明的泪水滴落在勾芒的胸膛上。无论他多么

想活下去，他也绝不能用勾芒的身体活下去。

勾芒，你无法看着这样残破的我活在这个世上，我又如何能看着原本健康的你走进属于

我的坟墓！

你若真要如此，那他当初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放开！”玖挣扎着，突如其来的力量竟挣脱了令牌的束缚。他奋力将勾芒的灵魂拉回

来，“你不能走进那个躯体！”

勾芒摇摇头，伸出右手，轻轻一推他：“进去吧。”

“不！”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勾芒的身体吸进去，玖皇子大声呼喊着离川的名字。

“我会消去你所有的记忆。你会快乐地活着，如同一个纯洁的婴儿，没有任何爱欲缠身

。

“你将会成为一个高贵的天神。”勾芒念着咒语，说出了自己所有的祝福。

然而那个人的神智依然清醒。他看到了离川，刚刚苏醒的离川，眷恋着他的离川，被重

华杀死的离川，重生的离川，爱着他的离川，为了爱他离开他的离川。

还有，未来无比凄凉寂寞的离川。

他闭上双眼，为什么这双眼睛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这双眼睛要看到离川的未来！

为什么，连他的死亡都能如何地折磨着离川！

是因为离川的水里混进了他的泪，注定了他苦涩的一生。

“你为什么不消去离川的记忆？”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勾芒的咒语，“你为什么不收回我

留在他身体里的泪？”

勾芒楞在那里，完全无法理解玖在说什么。

“你看，我害了他的一生，为什么他还要如此地爱我？”那人的嘴角噙着一抹枯涩的笑

，“我从来不知道那个阴暗的自己值得他去爱。”

玖从强大的咒语束缚中站了起来，微微有些颤抖。“我要去救他，我不能让他那样生活

下去。我宁可他在我的身边，与我一同死去。”

他的眼角濡湿了，泪却无法滴下。

“如果我知道他会这么折磨自己，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见过他。”玖轻轻拥抱了下勾芒

，“你为我做的，我明白。以后再不要责备自己了，好吗？”

勾芒眼眶有些湿润，紧紧地拥抱着这亲爱的兄弟。

“保重。”

说完，玖急速返回自己的身体，一声痛苦的呻吟后，他挣扎着站起来，推开大门，对守

在门外的翠琅和碧吾说道：“请好好照顾你们的皇子。”

他穿破了那滴水珠幻化的房子，跌落在人间的地上。

脚步有些蹒跚，心却如焚。

他的身体还没有忘记充满力量的滋味，仍呼喊着想要得到强大的生命力。他只能按捺着

身体的饥渴，跳进通往魔界的河里，任那渴望被魔界的水一寸寸消磨。

玖的双眼能看到未来。

他拥有的力量不同于其他的天神。

他能做到的幷不少，只是无能杀死自己的时候，任何的改变和预言，对身在忘川底的他

，都是折磨。

该是他自己封存了自己的力量。

然而他还是看见了，看见了魔界里发生的每一幕。

他爱的那个男人单膝跪在大殿上，抬头望着坐在宝座上的忘川大母神。

“母亲，我回来了。”

深棕色头发的妇人半掩着面，口吻冷淡地回答：“你已经抛弃了魔界魔帝的宝座。”

“是的，母亲。”离川深深地望着母亲，“我愿意接受母亲的责罚。”他已经心灰意冷

，活下去唯一的安慰只是，玖皇子能好好地活着。

“你放走了魔界的生祭，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我明白。”离川淡淡苦笑，深吸口气：“母亲，就让我来取代他吧。”

轻轻的语音还未消失，大殿上一片死寂。臣子们惊惶地看着大母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

忘川几乎要从宝座上站起来。她同样不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幼子，颤抖着声音问道：“你

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吗？”

“我知道那是他尝过的痛苦。”离川平淡地回答，“我无法再见到他了，我哪里也不去

了。我只想在这个魔界里一点点地寻找他的气息。那个祭台，是最好的地方。”

忘川的眼睛红了：“离川，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能忘记那个人呢？为什么要让那个人

害了你的一生？！”

“母亲，你生下了我。但是，给予我灵魂的却是他。从我苏醒的那一刻起，我的骨血里

就只有他。如果由母亲杀死我，让我重新回到沉寂，我也一样心甘情愿。那时，我和从

前一样，守着他住在神殿里的记忆。”

忘川大母神久久没有回答。

离川抬头望着遥远的水面，仿佛能看到那个人在波光潋滟的时节享受着春光的明媚。他

的笑容，一定很美。

希望，他不再那么苍白。天上的光泽能让他看起来很健康吗？

离川轻轻甩头，丢开这个疑惑。他该相信的，那些高贵的天界之神拥有那样的力量。

站起来，走出大殿。身后母亲的颤抖，哥哥姐姐们无言的凝视都只留在身后。

他就要去了，如果川的记忆还在那里停留，他会找到。就在宁静而寂寞的湖底，只当时

间从未流逝。

祭台冰冷而无情，躺上去的时候绝望随之而来。

闭上眼睛，一点力气也不使，等到了下一个祭典，当魔兽爬上他的身体时，他才能体会

到川的痛苦。

还要等一年哪。

默默地叹息。

手指摸索着台子上隐隐的血迹。

那已经干涸了的血竟慢慢渗出新血来，粘湿了他的手掌。

离川一惊，翻身坐起，呆楞地看着指尖滴下血来。

殿门口，一个踉跄的身影摔倒在地上。

那青石板太冷了，那人虚弱的身体如何能够承受。

离川飞快地奔至那人身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深冷湖底的拥抱冻结了所有的语言。爱究竟是留下还是放手，都纠结在心里，益发地疼

痛。

“你还冷么？”终于有一句话冲破了冰封的疼痛，低低地回转在两人之间。

“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傻的。”玖笑了下，在离川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我只是想见你。”离川小小地辩驳。

“你知道我累了，还让我这么折腾来找你。”玖揉揉僵硬的腿，刻意将语气放轻松。

离川非常想问他怎么会回来的。看他的气色，不像是情况有所好转啊。他不敢去想这其

中种种的可能性，只能将他抱住，感受他身体里很少的一点温暖。

玖几度想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罢了，任他抱着吧。

这样的拥抱胜过任何的言语。

是死亡也罢，是悲伤也罢，他已不想再说什么了。

世界上最好的归宿，就是离的怀抱。

他已经在离的怀抱里了，还能有什么痛苦可以威胁他？

“玖，跟我回去。”勾芒的声音劈开了两人的世界。

那个尊贵的皇子浑身湿透，狼狈地站在两人面前。他看到了那个血迹斑斑的祭台，眼里

有承受不住的痛苦和怜惜。

他的身后站着魅川。

那个如魅的女子来到离川面前，微微笑了下：“离，母亲沈睡了。”

离低垂着眼睑，不言不语。

“你不用感到内疚或是难过。母亲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她也知道我们会帮助你。”

离川微微展眉：“魅川，也许我真的应该毁掉魔界。”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帮你。”玖皇子只看着离川一个人，刻意忽略勾芒的存在，“

用我仅剩的一点力量。”

“我看不出他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离川接着说道。他要的不多，只要他的怀抱里有

川，即便是死了也无妨。

魅川全不似一旁脸色苍白的勾芒，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长发，嘴角一点带点冷带点媚的

笑：“我发现，弟弟永远都是弟弟。离川，你不如把魔界魔帝的位子给我坐吧。”

“我早就不是了。”

“中央天帝和母亲刚刚结束一次谈话，如果你向我称臣，我乐意告诉你他说了什么。”

魅川的身边忽然出现了鬼川的身影，还是那样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众人。

离川立刻放开玖皇子，单膝点地，说道：“遵命，我的女皇。”

魅川轻笑：“可爱的弟弟，去问春神吧，他带来了你们的生机。”忘川沉睡时已将魔界

交到她的手里，鬼川见她如此，不禁冷哼一声：“多此一举。”

她挽起鬼川的胳膊：“这样才有趣啊。弟弟他，立刻就向我行了礼呢。”

离川早已顾不上魅川的戏弄，连忙将玖皇子重新揽在怀里，生怕他多耗一份力气。他抱

着玖皇子走向勾芒，问道：“天帝可以救他吗？”

“现在还不能。”勾芒看到离川的眼中一片暗淡，反倒是玖皇子的眼中平静无波，仿佛

从来没有过希望。

“从他进入魔界开始，天帝便为他种下了一棵树。当那棵树结出第一枚果子的时候，天

帝可以用那个本命果加上天界的圣水为他重塑一个身体。”

离川怀中的玖皇子这才缓缓看向勾芒，低声问了一句：“离可以接触那具身体吗？”

“可以。”勾芒的眼中有泪，“天帝请你们耐心等等。再有两百年，果子就能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