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又急又痛,谭渊却丝毫不觉的样子,竟然就睡着了似的,他心里一阵儿打鼓,想着要看看那人究竟伤在了那里,不想那人竟然就化出了原身出来,静静的卧在那里,好像仍旧睡着,也不察觉。他见这情形,就大吃了一惊,知道这人实在是伤得厉害了,关心则乱,他看这人连原身都化了出来,不免就心慌意乱,眼泪都要落出来了。
他看着那玄狐身上的伤,定了定心神,先去看了看那洞口的法术,这才放心了些,仍旧回来,看那只玄狐闭紧了双眼,仿佛睡着了似的卧在了那石床之上,丝毫没有苏醒的意思。他偷偷的靠了过去,看到那一处处的伤,就心酸了起来,轻轻的舔着那人的伤处,一下下的,又怕弄疼了,又怕弄醒了。他是一处处的伤口都小心的舔着,那玄狐也动了几次,却仍旧合着眼,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他舔那些有深有浅的伤口时,都觉得那寒气逼人了,他就想,这人受了伤,又去那寒潭里浸着,没伤的时候是有好处,可伤成了这样,哪里受得住?
他一直舔到了天明,把那玄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都小心仔细的舔过了,又听那气息稳了许多,也没之前那么微弱,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他也是又累又倦,心里稍微这么一松,就不知不觉的蜷在那玄狐身旁,沉沉的睡了过去。结果一觉醒来,明白自己这是睡了过去,就吓得他心惊肉跳,慌忙的睁开了眼,看那玄狐仍旧闭着眼,卧在那里,又听得那心仍然好好的在跳,鼻子一下子就酸得不得了,眼眶也湿了。
他甩了甩脑袋,仍旧细细的,反复的舔着那只玄狐身上的那些伤处。
谭渊也是因为有那宝珠,也是因为他用心,等他撑到了第二日,那些浅些的小伤口便都好了,那深些的也快要愈合了,他撑了一天一夜,也实在是累极了,困极了,就用尾巴缠着那只玄狐的身子,这就睡着了。
他睡梦里也不踏实,在梦里看到那谭渊睁开了眼,心里一喜,就要上前。
那人怔了一下,就说,‘惟春。'
他心里实在欢喜,竟然情不自禁的就应了一声。哪里想到那人脸色大变,就冷声的说道,‘惟春,你是那陈惟春?你走,你滚开,别让我再瞧见你!'
他只觉得好像突然就被人推下了万丈悬崖,一颗心又慌又痛,没了着落,猛然的睁开了双眼,这就抬起了头来。
那时正是清早,洞里落满了晨光,还微微的有些凉意,洞中哪里还有那玄狐的踪迹,只见那谭渊盘腿坐在那石床之上,背靠着石壁,怔怔的看着洞外,听到响动,就回过了神似的,拿眼看住了他。
那一双寒潭般的眸子,看得他几乎喘不上来气,他怕了起来,怕那人会象梦里那样叫着他的名字,怕那人会露出梦里那种满是恨意的眼神来。他抖了起来,把身子也绷得紧紧的,脑袋埋在了尾巴下面。
谭渊就说,‘过来。'
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种奇异的温柔,让他心尖一颤。
他迟疑了一会儿,谭渊就说,‘怕我么?'
他摇了摇头,走了过去,伏在那人的腿旁。
谭渊伸出了手来,静静的抚摸着他,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只手落在了他的身上,带着些迷惑,带着些温柔,他见这人没有发怒的意思,就大起了胆子,去舔那人的手指。
他几近贪婪的舔着那人的手指,然后蜷起了身子,乞求般的蹭着那人的手心。
谭渊瞧了他一阵儿,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伸手捉了他起来,举在眼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怎么还是这么瘦呢?'
他这些日子,比起之前,更是瘦得厉害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秦少给他的药,还是别的缘故了。
他只是贪婪的望着这人,看着那双他看了那些年,想了那些年的眼。
谭渊轻轻的抚摸着他,那双手有些凉,却流连不去,缓缓的,温柔的,似乎有些贪恋他身上的热,他身上的暖。
他闭着眼,任凭那人抚摸,只觉得无比的舒畅顺心,可又那么的寂寞,寂寞得他几乎想要落泪了。
洞外悄然的飞进了一只金翅鸟,他一听到动静,就警觉的睁开了眼。他看到那鸟儿先是落在了洞口,扭着脑袋一跳一跳的,便奇怪了起来,心说这人什么时候把那布在了洞口的法术都去了。再一想,他心里便是一惊。寻常的鸟兽见了谭渊这身的魔气,哪里还肯靠近,只怕都吓得避之不及,难道这鸟儿是替那条白龙传递消息的么?
那只鸟在洞口歇息了片刻,便又扑闪着翅膀飞了过来,落在了谭渊的手上,那鸟儿啾啾的叫着,顺了顺翅膀上的毛,便亲热的拿脑袋去蹭谭渊。
他仔仔细细的望住了那鸟儿,待他看得明白了,竟然就怔在了那里。
那鸟儿身上化着的,竟然就是那玉孩儿的内丹。那颗内丹原本就含着一股极深的怨气,如今化在了这鸟儿的身上,连这鸟儿望他的眼神,都有几分不对了。
他一时之间只不明所以,又惊又怕,只觉得慌乱。等他定下了心神,仔细的一想,就不难明白了。
谭渊得了他的狐珠,自然察觉了那内丹里的异样,谭渊又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明白他做的好事?他那时偷偷的杀了那玉孩儿,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这么一天,谭渊会把那玉孩儿的内丹化了出来,给了那只鸟儿。
他的心底便又沈了一沈,又气又怕,却又想着,是不是谭渊化了出来,丢了一旁,被这鸟儿拣了便宜?
可那鸟儿与谭渊这样的亲昵,只怕是被谭渊养着的了,他原本就是害了那玉孩儿的命,如今见了这鸟儿,便有些心惊肉跳了。他身上的伤口原本就不曾好全,被这么一激,就又痛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了秦少的药,还是那白龙留在他心口的伤。
谭渊见他这样,就好笑了起来,说,‘别怕,它可不是食狐的妖怪,我手里正好有一颗内丹,也没什么用处,就干脆化给了它。'
他一听这话,又不甘心,又觉气恨,可一时之间,也是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他心底有千万句话,可却实在是一句都说不出口。他垂下了眼,只觉得伤口越发的痛了起来,他便咬紧了牙关,硬是忍住。
谭渊见他痛成这样,也有些吃惊,就抱了他起来,摸着他心口的时候,便触到了那伤口,脸色就变了。
谭渊低声的说道,‘怎么伤成这样?'
他摇摇头,可痛到了那种地步,哪里还瞒得住。
谭渊一时好像也没了办法,就对他说,‘我如今已不比从前,要渡气给你,只怕害了你,你明白么?'
他痛得几乎没了知觉,哪里听得进去这人的话。谭渊伸了手过来,想要稳住他,却被他一口咬住,谭渊任由他紧紧的咬着,却也不说话。他几乎没了气息,谭渊的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脖子,突然自言自语般的喃喃说道,‘既然你这么的苦痛,我就干脆了结了你,好么?反正......活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虽然痛得神智不清,可谭渊的手摸在他的颈子上,慢慢的就要收紧,这一句话便清楚明白的落在了他耳里。他先是怔了一下,便有了几分清醒,慢慢的松开了牙,看着谭渊,心说,是,我这么的苦痛,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只求你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谭渊吁了口气,手仍旧摸在他的颈子那里,却并不用力,似乎只是要按住他罢了,那人垂了垂眼,手指划过他的额头,突然问他道,‘你想不想成人?'
他呆住了,脑袋里竟然是一片空白。
‘我给你一颗内丹,助你成人,好么?'谭渊问他。
他听了这话,几乎不敢相信,他在心里喊道,你还有什么内丹,难道你要把我的内丹给人么?
他知道谭渊这是认不得他了,也知道这就是报应了,可一想到谭渊居然说要把他的内丹给人,他只觉得心如刀绞,连气都上不来了。
他把脑袋一扭,蜷成了一团,用尾巴遮住了身子,不肯再看这人了。谭渊忍了忍,然后有些不快的说道,‘都痛成这样了,还闹什么脾气?'
他听见谭渊的口气这样,就有些怕了。谭渊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这么和他说话,没给过他脸色看了,他抖了抖,却还是心口发苦,不肯看那人。
谭渊伸了手过来,就要捉他抬头,他气不过,就作势要咬,可是看到那人手腕上深深的血痕,知道是他方才痛得神智不清,不顾所以咬了下去的,他看着那牙印儿,心里顿时后悔得不得了,只好眼巴巴的望着那人,恳求一般的瞧着,心里越发的难受了。
谭渊似乎并不怪他,只是笑了一下,淡淡的说道,‘脾气这样大。'
他就去舔那伤口,谭渊若有所思的摸着他的脑袋,口气柔和了许多,仿佛耐着性子想要劝说他,‘你再想想罢,有了内丹,就不会这么的痛了。'
他心一痛,用爪子抵着那人,拼命的摇着脑袋。
谭渊并不理睬他,只是从口里吐出那颗珠子来,握在手里,给他一看。
他顿时没了言语。
那就是他的狐珠,是他拿给了谭渊看,却又自惭形秽的那颗狐珠。是他那时抱住了谭渊,亲口哺给了那人的那颗狐珠呵。
谭渊先是拿在手里默默的看了看,略有怔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然后瞧了他一眼,就要喂给他。他哪里肯领情,谭渊做出了这件事,就是把他仅剩的那一丝期冀也打破了。他是又气又恨,又心酸又无奈,死也不肯吞下那颗珠子。
谭渊瞧住了他,声音里有些疲惫,却仍旧和颜悦色的同他说道,‘你吃了罢。'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谭渊脸色一变,就说,‘你不愿意?'
他知道谭渊是吃软不吃硬的,也是怕这人变脸,就讨好般的舔着谭渊的手指,谭渊的眼神变得有些蒙胧迷离,似乎是望着他的,又好像没有。那神情怔怔的,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他知道这人看得明白,他尽力做出了那副哀求的样子,无非是不想要那颗狐珠。
谭渊闭了闭眼,轻轻的摇了摇头,又静了片刻,才呼了口气,和他慢慢的,轻声的说道,‘你如今受了伤,我给你这颗内丹,助你休养,难道不好么?多少人求还求不来,你怎么不要呢?'
他怔住了。
因为他的谭渊,从来没有这样同他说过话。
这么的温柔。
这么的情意绵绵。
明明是对他说的,可惜他却知道,这不是说给他听的。
那些话,好像雪粒一般,轻柔的,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那柔嫩的花瓣上。雪只是静悄悄的落着,却把那朵绽放的花从枝头压落了,碾碎了。
明明是那么的温柔,明明是那么的情意绵绵。可那冰冷的滋味却一直沁到了他的心底,仿佛有人捏着针,拿针尖扎了他的心口,一下又一下。
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呢,他这样想着。
他的心口,不知道怎么的就绞痛了起来,痛得他几乎想死在这里。
怎么会比之前还要痛一万倍呢?也许是那条白龙在他心口留的东西发作了罢,他有些茫然的想着。
他心里那样绝望哀痛,便不顾一切的挣扎了起来,谭渊暗暗的吃了一惊,怕弄伤了他,也就顺势松开了手。他仰着头,望住了谭渊,心里模模糊糊的,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不过是场梦,一场他闭了眼,迟迟不肯醒来的梦。
梦里他是一只哑了的白狐,梦里那人是真的喜欢了他,任他撒娇,任他胡为,梦里谭渊的心,是那落在寒潭之上,犹如碎金的阳光,却没有那寒潭的刺骨冰冷。
梦里......梦里谭渊的眼中,并没有那浓浓的恨意和苦痛。
他在心里惨笑了起来,自嘲道,他跟了这个人这许多年,这么的明白这个人,为什么非要等到了现在才想清楚呢?以前的谭渊,就好像雪夜里的寒潭,只是静静的在那里,被雪封着,沈寂着。
谭渊如今对他有多好,那就是有多恨他啊。那碎金般的阳光下,沈淀着的就是那浓浓的恨意。是他亲手毁了他所渴望的一切。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好,这样的忍耐,不过是一场浅尝辄止的梦罢了,他早就该醒了,不是么?
至于谭渊今后还会不会恨陈惟春,他想他不知道,也没机会知道了。
他的伤口痛成了这样,是再也留不得了。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看到谭渊身上多一道伤,他已经傻够了,不能再做蠢事了。
他从那石床上跳落了下来,朝洞口走了两步。
他在那洞口前站住了,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去望那人。其实那人的模样早就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口,不是么?可哪怕是少一眼,他都舍不得。
他回过了头去,痴痴的看着那人。m
谭渊微微皱起了眉,有些迷惑的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却也只是问他,‘是要出去么?不痛了?'
他拼命的点着头。
谭渊轻轻的‘哦'了一声,半晌才说,‘小心些,早点儿回来。'
他听得心里一酸,就转过了头。
他不舍得啊,他是那么的不舍得。可他不能不走,他不能再害这人了,这一次是化出了原身,那下一次,又会是怎样的情状?他实在不敢去想了。
他窜出了那石洞,就逃一般的朝着后山跑去了,一路上只觉得耳旁生风,脚下流云,整个身体都化成了箭一样,只知道竭尽全力的奔跑了。
他有许久没有这样化做原身在这洞云山里尽情的奔跑了。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不过是只赤狐。他跟着谭渊,总是望着那个人,那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痴迷不已,一言一行都牢记在他的心间。他几乎忘记了,那人在这洞云山里,为的就是修仙,那人救他,也不过是无心之间的施德与恩,不求回报。就好像那人救了那只从巢里跌落的雏鸟,救了便是救了,不过如此罢了。
他在藏着那药的地方停了下来,忍着痛把药包刨了出来,怔怔的看着那药包,犹豫了片刻,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就想,我就这么死了好不好,也不会拖累你,死了我的血肉也与这洞云山化在一处,日日夜夜的陪着你。倘若被你瞧见,就只当是一只不相干的白狐罢,我欠你的,也实在是偿还不清了。
他垂下了眼,用爪子拨开了那药包,慢慢的吃着那药。苦啊,他喉咙里火一样的烧着,他把药一口口的咽了下去,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痛了。他就想,不管那条白龙给了他什么东西续命,倘若他要死,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药,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而且这一次痛的时间更比之前长久,他已经痛得睁不开眼了,他气恨的想着,只怕这药没教他断气,倒先是痛死了。
他冷笑两声,又觉得悲凉了。他吃了这药,阴毒在血脉里散开,他的心口就渐渐的凉了,他不由得就去看自己的身子,还是一身洁白如雪,那跳到了嗓子眼的心才算落下去了一些。他瑟瑟发抖的蜷在那里,忍不住就想,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他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他几乎梦到了那寒潭,梦到他浸在那寒潭里,那潭水似乎比平日里还要暖和了许多,他闭着眼蜷在那里,不舍不得动,不舍得睁眼。梦里谭渊在那寒潭里紧紧的搂住了他,情浓时在他肩头深深的咬了一口,还低低的叫着他的名字,那一刹那,他的心底那么的痒,充满了渴望和恐惧,就好像有颗深埋了许久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发了。那枝蔓是满是毒刺,紧紧的缠住了他的心,从此之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过往的那一幕幕匆匆的在他眼前掠过,他心里又苦又甜,眼泪就慢慢的从眼角滑落,跌落在了草丛之中。
睡梦里,他蒙蒙胧胧的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那踩着落叶和细小树枝,焦急的走了过来的声音,山林里那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了起来,那么的熟悉,让他眩晕了。
那只金翅鸟落在了他的面前,啾啾的叫着。
有人就在他头顶笑着说道,‘你看,他不是在这里么?'
他微微的睁开了眼,看到了那条白龙之后,便浑身都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