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次见到李允军时,我真的吓了一跳。
那是李允军吗?
昔日的阳光少年如今却像极了惨白少年,皮肤白了很多,身上失去了旧日的阳光气息,明亮的双眼依旧明亮,只是多了一丝沧桑,长高了一点,但身材还是和两年前一样纤瘦。
“李……允军?”
他和岳文遄一起坐在柜台前,我只是诧异的盯著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两年不见,他真的变了很多。
李允军腼腆的笑了笑,双手不自在的交叠在一起,就像上课般的姿势坐在我面前。
“见悟,你好。”
那个曾经充满生气的声音柔了很多,我怎么也无法把这个人和当年的足球小将联系在一起。
赵裕岷却像熟人一样和他点头打招呼。
“允军,最近过的还好吧?他,没有怎么怎么你吧?”
赵裕岷一句玩笑弄得李允军脸色通红,低头说不出话来,岳文遄拚命咳嗽了,忍不住捶了赵裕岷一拳。
我惊疑的觉得,他们好像很熟,而我却像个外人一样。
赵裕岷回头对我解释:“允军自从你离开六十一中后也跟著转学了,他的学校离这不远,我是偶然碰上他才知道他转来了这边。”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就算我有再多的疑问也不能说出来。我笑了笑,问:“你现在还踢足球吗?”
三个人脸色都是一僵,李允军双手紧捉住自己的胳膊,不自然的强笑。
“不踢了。”他像是轻叹般的说,岳文遄紧张的摸摸他的肩膀,在大众场合,他想也没胆当众搂抱李允军。
我看得蹊跷,为什么大家的脸色都这么差?
李允军随即回答了我的疑问:“我的腿断了又接上,医生说如果我继续踢球准成瘸子,所以我就放弃了。”
“怎么会这样?”
岳文遄咳嗽了两声,试图改换气氛,他笑说:“我们这些旧同学又聚在一起,我请客。见悟,拿你最拿手的鸡尾酒给允军尝尝,让他见识一下红牌酒保的手艺。”
三人都笑起来,为什么我觉得李允军的笑特别苦,岳文遄的笑特别涩,还有赵裕岷的笑是那么干?
他们都像在掩饰什么。
我调了三杯酒放在他们面前,一杯是‘迷恋’,一杯是‘苦果’,和一杯‘天使梦’。
岳文遄是酒吧老手,他看了之后就笑不出来了。
赵裕岷愣了一下,很快就扯出一个笑脸说:“好,这杯我喝。”他拿起‘苦果’,一口喝完,还扮了个鬼脸说:“哇,好辣。”总算博得李允军一笑。
李允军看出我漠然的神色,拿起那杯金黄色沉底的‘天使梦’,对我说:“我想和见悟学长单独聊聊。”
“好啊,去那边,是雅座喔。”赵裕岷迅速把我推出柜台。
我看了岳文遄一眼,他低头呷著酒,手微微颤抖。
李允军和我在酒吧最里面最偏僻的角落坐下,似乎隔了两年,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的画圈,很久才听他别扭的说:“见悟学长过的还好吗?”
“还好,你呢?”
我记得他和岳文遄分了手,怎么现在两人又复合了?
这个念头才飘过脑海,李允军似乎已经知道了,他微笑著说:“学长不用担心啊,他,一直都是爱著我的。那时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后来他都跟我说清楚了。学长,我一点都不后悔,我现在很幸福。”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如果真是那么幸福,你怎么哭了呢?”
李允军连忙低头擦拭眼眶,有些慌乱的说:“因为再次看见学长,心里很高兴嘛。而且,学长变得好漂亮,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我哼了一声。幸好我知道李允军这个人不会说反话,不然谁这么说早吃我的老拳了。
漂亮?真是个讽刺。
“你也别乱掰了,是不是岳文遄让你来的?”
李允军愣了一下,摸著杯子把玩,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其实也不是,他不肯跟我说,我是觉得他不对劲才逼问出来的。”
他急切的看著我说:“学长,无论当初发生了什么事,都这么久了,你就见见岳伯伯吧,也许能解开你的心结。”
我黯然冷笑。
“如果这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允军,别说这件事,我和你还是朋友。”
除非我母亲能复活,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岳敬海,更别提让我去见他。
“可是……可是……”他为难的说不下去。
我拍拍他的肩膀,平心静气的说:“允军,你和岳文遄之间的事,我从不过问,所以我和岳家的事,你也别操心了。你还小,安心读书,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吧。”
我不等他回答,就回到柜台后。
赵裕岷问我和李允军谈得怎么样了,我只是左言右顾的回避。
好烦。
他们究竟想我怎么?
刹那间,这个酒吧内让我感觉到窒息。
或许,我应该离开这里。
我明明都要抛弃过去,为什么过去还要紧紧缠上我?
赵裕岷,我一直都以为他是站在我这边的,但我现在不确定了。他为什么和岳文遄那么熟?我甚至开始怀疑他在我背后计画了什么。
细想一下,这里似乎没有一个人是我可以信任的。
赵裕岷也好,李允军也罢,只要加上个岳文遄,所有的友谊都在变质。
※※※
等我发现自己在抽烟时,烟已经快烧尽了。
我看著手中的烟发楞,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吸烟了,而且我身上也不可能有烟。这个牌子,是谷元恒平常最喜欢抽的。
我想起来了,我头昏脑胀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看见桌面上的烟盒和火柴,随手拿起来就倒了一根。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是那么流畅,仿佛我一直都有吸烟。
隔了六年,依旧没有生疏。
奇怪,谷元恒跑哪里了?他不可能会把自己的烟盒忘在桌面上。
猛然想起上次的事件,我吓得赶快戳灭了烟,换下睡衣,随手捞了件衬衫就往楼顶跑。
当我跑上楼顶时,通往楼顶的铁门是加铁炼锁上的。
我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真傻,我居然会想他可能又跑来自杀。
这个门上了两层锁,除非他有钥匙,不然就是撞也撞不开。
可是我好傻,还在担心他会不会自杀……
我无力的坐在楼梯上,两手插进发丝。
他那种烂人,死掉算了!
我站起来,一脚踢在铁门上,巨大的响声震得我耳朵都有点发麻。
讨厌讨厌死!
我狠狠的再踢了两脚,铁门微微晃动了一下,墙边筛落了一些刷粉。
“喂,你干嘛啊!”楼下有人探头大嚷,“踢什么踢啊,你在毁坏公物你知不知道!要罚钱的!”
我随口骂了一句脏话,慢慢踱步下楼时,还瞪了那多事的家伙一眼。
“呵,你还倔呢!小心我告你!”
“告就告,死鸡公!”
我心情正不好,如果想打架我绝对奉陪!
那人背后的女人拚命小声劝说,拉著男人进了屋,大门在我眼前掩上。
“没种的鳖!”
我骂了一句,一脚踹在他家门上,马上听见里面嚷嚷了两声又安静了下来。
这个世道,果真是人善被人欺。
我满心不高兴的回到屋里,谷元恒的烟盒还摆在桌面上,没有动过。
我盯著那烟盒好一会,脑海中马上浮现出谷元恒坐在沙发上吸烟的样子。我甩甩头,怎么会突然想起呢?我无聊的坐在沙发上,又想起这是谷元恒最常坐的地方,愣了一下,猛然站起来。
我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搬家后一直忘记充实冰箱,可是因为种种烦心的事情,我老是忘了这件事。
就趁现在出去买吧。
我拿了钱,在街上晃了大概蛮久了,因为没戴表,也不知道自己是几点蹭出来的。
说是买菜,手里半点东西都没有。
我看著街上行走的人,眼光不停地搜索著某个熟悉的身影。
其实想也不可能,这大街上要自杀还跳不死人呢,除非他想撞车。
我莫名奇妙的笑起来,路过的行人纷纷回头看。
八成把我当神经病了。
吁了一口气,心情平稳了些,我打定主意去买菜。他愿意自杀就自杀吧,我凭什么管他。
我加快脚步向最近的菜市场走去,不甚留意路边小巷间似乎有人在吵架。
夹在两栋大楼间的小巷只有两人宽,阳光都照不进去,我只能朦胧的看见两条人影推动手臂,似乎在打架。这种事我见多了,不想管,迈开脚步继续走。
“……不要!”
震怒不清的声音从耳边飘过。
是谷元恒。
我很肯定没听错,我转身向声音的来源走去,就在那漆黑的小巷中。
两人听见我走进的声音,同时转头看向我。
谷元恒手中拿著一个黄色信封,似乎要塞进岳文遄的怀里。而岳文遄两手推让,似乎不肯收下。两人看著我,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样。信封从两人间滑落在地上。
我捡起来,塞进岳文遄的怀里。
“干嘛,他给你的东西,你怎么不收下。”
不知是因为我的口气特别冷,还是我的表情特别冷,谷元恒盯著我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岳文遄拿著那信封像端了个烫手的山芋头,看向谷元恒,突然塞到他手中。
“这是我给你的,请你收下吧。”说完,他居然脸色尴尬的穿过我,向街道外走。
我和谷元恒同时一人捉住他的一只手,硬把他揪住。
谷元恒不等我开口问,就把那信封塞回给他。
“我不要!”
岳文遄又要把东西塞回来,我一把劫过,有些生气的问:“你们在这里推来推去是干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
很同心嘛!
信封没有封口,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面值一百的大钞,上面还捆了银行的封条,不用数也知道是一万块。
好大的手笔。
“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信封插进岳文遄的兜里,脸色更黑了。
他拿钱给谷元恒作什么?我大约能猜到,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找上谷元恒的。
我转头看向谷元恒,他竟然偏开脸?!
“你们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谁都不许走!”
我受够了!
总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这些人,都把我当什么了?!
※※※
我捏著手中的玻璃杯,如果不是因为捏碎了要赔钱,还有可能割伤自己白流血的这种白痴理由,我已经想像这杯子是谷元恒,早捏死他了!
岳文遄低声哈气的拉我到了一家比较冷门的咖啡屋,总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了。
岳敬海名下的公司几乎是和谷元恒的公司同时进入通讯业的,几年来明争暗抢,两人都吃过对方的亏,论起来却是半斤八两,只因他们的经营手法太像,谁也嬴不了谁。
莱雅是当时有名的交际花,出入各种业界和上流社会的晚宴,遇上了岳敬海,做了几个月的入幕之宾。两人好聚好散就算了,不了之后又遇上了谷元恒,开始传出两人交往的消息。岳敬海借机讽刺谷元恒穿他甩了的烂鞋,两人一见面,少不了是一番冷讥热讽。
后来不久又传出婚讯,岳敬海居然打电话告诉要胁谷元恒,如果他娶了莱雅,他就要不惜一切毁掉他。谷元恒那时怎么会怕他那点恫吓,和莱雅如期结婚。岳敬海果然像疯了一样不择手段打击他的公司,挖墙角拉客户。谷元恒笑他说他爱一个女人又不娶她,那就留给愿意娶她的人。而岳敬海当时就说,要把谷元恒是同性恋的事情抖出来。
两人本来就有死对头,莱雅的事不过是火上浇油。
后来岳敬海误伤莱雅,被谷元恒目睹现场。新仇旧狠加在一起,谷元恒砸钱要把岳敬海往死里整,岳家毕竟在业界有根基,人脉广人缘好,两三下硬把案子缓下来。之后虽然岳敬海还是进了监狱坐五年,可岳敬海报复的心态有增无减,终于在两年前拿到了谷元恒的把柄,把他的公司整倒,差点让他倾家荡产。
如果不是今天捉到这两个人,我还真被蒙在鼓里。
岳敬海和谷元恒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坐牢,一个破产,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可我呢?母亲躺在冰凉的地下,弟弟被送到遥远的国渡。真正家破人亡的是我们吧!
我烦闷捏著玻璃杯,冷笑著问:“那刚才呢,刚才你们又要干什么?该不会打算把我卖给姓岳的吧?!”
两人互觑一眼,都莫不作声。
我盯著谷元恒,狠声说:“你哑了吗?说啊!”
岳文遄推推眼镜,神情似乎镇静多了,他说:“见悟,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赔偿谷先生的损失。那个……和我爸的事情……不完全是一回事。”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都快气疯了,谷元恒究竟隐瞒了多少事情,对我什么都不说,又说要明白我。哪有这么莫名奇妙的事情,你明白我,我却仍旧一点都不懂你!
“是……是……”
岳文遄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我差点拍案而起。他什么时候变得娘里娘气的,说句话都吞吞吐吐,他还是个男人吗?!
谷元恒难得的安抚我,上下抚摸我的背部,让我平静下来。
为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呢?
背后炙热有力的大手发挥了一点缓和的作用,我总算按捺下心底的怒火,等著岳文遄说出真相。
岳文遄双手绞缠在一起,大概在挣扎要不要告诉我吧。
许久,他才说:“见悟,我告诉你这些,希望你别恨我爸,他也是迫不得已的。”
迫不得已?
我在心里冷哼,你们有钱有势都要迫不得已,那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岂不是要上吊算了?
他深吸一口气,淡淡的说出来:
“你知道,我爸和谷先生一直都是死对头,所以当谷先生落难时,我爸……当然不能说是正人君子,他做了一些事情,连我都不能苟同。谷先生很有先见之明,知道公司要垮了,已先把一部份钱移走,所以公司倒闭后,谷先生并没有像我爸预料那样,流落街头。我爸花了些钱,请人介绍一些人给谷先生认识。”
岳文遄露出无奈的困窘,咳嗽了两声。
我瞪了谷元恒一眼,他却大胆的扣上我的腰,我手肘猛然向后一撞,痛得他脸色微青,迅速收回手。
真是没死过!
“那些人都是能花钱的MB,我爸知道谷先生一定会上钩的,他就等著那些人把谷先生的钱蛀干净。可是谷先生一直捏得很紧,我爸又想到另外一个办法,他找人把谷先生两年前的案底翻出来,送到请谷先生做顾问的公司。”
谷元恒哼了一声,“难怪哪里都不肯请我,原来是岳敬海那个疯子。”
我猛然想起赵裕岷说的事。
“你爸是怎么托人翻案底的?”
岳文遄犹豫了一下,说:“他认识一些洗手不干的人,花钱请他们帮个忙。”
难怪……我沉吟不语。
赵裕岷居然知道,他家就是干这种事情的不是吗?难道牵扯上赵裕岷?
“赵裕岷知道吗?”
我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岳文遄半张嘴,本来要说的话一下梗在舌尖,吐不出来。
“赵裕岷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看著他的样子,心底已经从怀疑变成了震怒和背叛的感觉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