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第二部——痴儿

看看两人面前差不多空掉的盘子，雪叶岩站起来：“吃好了？我们换个地方喝茶吧。”

雪叶岩推开房门，看见两个侍卫远远地站在廊下，都站得笔直，一付忠於职守的严肃面孔，只有尚在飘动的发丝和衣襟才泄露出些微信息。

对於亚当这个突然冒出来，和他雪叶岩“关系密切”的龙，这些特战军骑士怎麽可能不感到好奇？雪叶岩一早发现侍卫伏在门外偷听，故此一开始就以内息约束声波，使两人的声音不超出餐桌周围三米的范围，料他们也听不到什麽──胡思乱想和私下里的谣言是免不了的，为此雪叶岩早有决定，暂时不予理会。

假装看不出异样，雪叶岩招呼侍卫来收拾餐具。“另外，把茶送到我的寝室好了。”雪叶岩说道。不出所料地看见那青年骑士的表情因为极度惊讶而转为空白，竟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感。亚当那个迟钝的家夥还是一派天经地义的样子，拿起办公桌上他刚发明的乐器半成品，跟在雪叶岩身後。

毕竟是军营，所有的房舍规格都差不多。寝室的大小与办公室相当，陈设极为简单。不过亚当也不曾有机会参观过其他龙的卧室，不知道贵族们的奢华习惯，对房间里除了靠墙的石床就只有一只衣箱，也不觉得奇怪，只以为所有龙的卧室都是这样子的。

房间里唯一能和雪叶岩副统领又或王子身份相般配的只有石床中央摆放的整套茶具。虽然没有描金绘彩，却也是出自一流工匠的上等品──当然亚当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比拳头大不了太多的紫砂壶和小巧的茶盅，圆鼓鼓的造型十分可爱。

雪叶岩关上房门，走到床边。亚当早已迫不及待地脱了靴子爬上石床，盘膝坐在那一套茶具旁边，兴奋地问道：“这麽小的茶壶茶盅，真的是用来喝茶的吗？居然还有小炉子耶！我们要自己煮水吗？”

雪叶岩也脱了靴子，上床跪坐在亚当对面。将水瓶中的水注入白砂铫（音吊，烧水器具，形如瘦高的壶），道：“你把茶炉点起来，今天让你试试我烹茶的技艺。”

亚当“噢”了一声，看那小小的炉膛里放得有炭，指尖轻捻，一个超微型火球弹入炉中。雪叶岩看得一怔，却并未发问，将盛了水的砂铫放在炉上。等水滚的功夫，雪叶岩拿出茶叶，放入茶壶，将两只茶盅并列摆好。不片时铫中水响，雪叶岩端正坐姿，以无可挑剔的动作，将热水冲入放好茶叶的茶壶。

亚当瞪大了眼睛看著雪叶岩的每一个动作。他虽不懂茶道，却也觉得雪叶岩的举止闲雅自如，优美异常。就如雪叶岩刚才没有问他以魔法点火一样，亚当也觉得现在不是出言询问茶盅为何这样摆、水为何要分几次冲之类问题的好时机，而保持著沈默，没有破坏了气氛。

茶香淡淡地飘出来，雪叶岩将壶放去一边，双手捧起一盏茶，送到亚当面前。亚当不由自主改成跪坐的姿势，伸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茶盅，嘴里到底忍不住，说道：“呃，这个……茶的喝法有什麽讲究吗？我可都不懂啊！”

雪叶岩苦笑道：“慢慢喝不要被烫到就好──虽然你接杯子的姿势不对，我也不会怪你。”

亚当讪笑。这次总算没有忘记手里的茶盅，没有去抓头发，不然就灾情惨重。雪叶岩此时已看出亚当确实对茶道一无所知，不禁有种‘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的感觉。

要知茶之一道，在彩虹大陆诸国十分盛行，贵族对茶道又尤其讲究。雪叶岩不喜饮宴，对茶却十分喜爱。若是换个龙有这样的无知表现，雪叶岩就是嘴里不说，心里也难免有不悦和轻视之意。却不知是否已经习惯了亚当那有点儿白痴的样子，品茶也不是今天的主题，此时雪叶岩只觉得些微的失望和无奈──不过品茗兴致大减是难免的。

端起自己的茶盅，雪叶岩浅呷一口，抚慰心神。亚当觉察到雪叶岩的情绪变化，微微有些胆怯，捧著茶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他动作，这才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把茶盅送到嘴边，小小地啜了一口。

他们喝的是夏维雅和色丝的特产名茶雀舌，是彩虹大陆西部普遍流行的茶种。雪叶岩所用自是较高级的，虽还算不上什麽极品珍品，也绝对算得是齿颊留香的好茶，给亚当喝是糟蹋了。雪叶岩香茶入口，立时心情好转，再看见亚当一边喝茶一边从眼角偷窥自己神情的小孩模样，又不禁好笑，就把那一点点不快给忘记了。

默不作声地喝了一会儿茶，雪叶岩回到吃饭时所谈的话题。

“就象你说的，这件事不容我置身事外。目前我势力既弱，又失了先手，若再不想办法，实在情势堪忧。”雪叶岩凝视著手里茶盅上杳杳升起的雾气，缓缓说道。

亚当知道这只是开头，默然不语。

雪叶岩道：“我说是失了先机，其实对方的计谋并没有真正实现，我们也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失。我现在所差的，只是支持者。这事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我一向懒於应酬，和谁都没有交情，临时要人支持，并不是空口许诺就可以办到的──这麽重大的事，真正能帮上忙的，其实也不多。而有此资格的，又无不是极精明滑头的主儿，不先尝到甜头儿，是不会真正出力的。可是，我又不愿意……”

亚当要想一想，才明白雪叶岩的真意。“你是说，不是拉手儿灌迷汤就够了？一定要……”亚当把後面的话消音。并不是他忽然学会谨慎措辞，而是雪叶岩听他的口气，猜到他会说出让人脸红的话来，故而轻咳了一声，令亚当省起龙虽然贪欢，有事没事都会想到那里去，却绝对忌讳说出口来。

反正雪叶岩已经知道他想说什麽，亚当略微一顿，直接跳到下面一句：“为什麽你不愿意？不是说追你的王公贵族可以大把抓的，难道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的？”

雪叶岩道：“也不是绝对没有。有几个我也算有些好感，曾想引为朋友，但要……嘿，就还差了点儿。”

亚当叹道：“你的眼光也不要太高了！照你这样子，若不是幸好有个波塞冬，岂不是要绝後了？稍微降低一点标准嘛！你不能期望每个龙都象你自己一样漂亮啊。”

雪叶岩看了亚当一眼，拿不准亚当说这话是何心理。若真的认为他雪叶岩漂亮，又怎麽会这样近乎怂恿地建议他去找别的龙？虽然龙对所爱者一般没有什麽独占之念，也并不讲究‘忠贞’，但是虚荣心都还有的，自然希望所爱的龙只爱他一个才好。

亚当对我全无感觉吗？雪叶岩心中暗忖，摇一摇头，嘴里说：“就算我现在肯委屈自己，那几个都不是夏维雅龙，也不可能直接涉入此事，否则一个不好，助力就变成阻力。”

“那不是没办法了？”亚当替雪叶岩发愁道。若只是打架就可以，亚当虽然不喜欢，却还可以帮上忙。争王位他可就没有主意了──大天使或许有办法，但一定不肯管的。

原来他还是关心我的！雪叶岩舒一口气，道：“办法我想到一个，只是需你帮忙。”

亚当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的鼻子。“我？我能帮你什麽？”

“虽然不情愿，但我也只能承认，有很多龙追求我这件事是我目前最大的筹码──或许也是唯一的筹码。”雪叶岩唇边泛起自嘲的轻笑，目中满是无奈，“只有倚仗这个筹码，才有可能让那些龙在最短的时间内转而支持我。”

雪叶岩撤开茶具，伸展一下跪坐太久而疲倦的腰身，移到靠墙壁处坐著，一腿屈起，手臂搭在膝上。这姿态的雪叶岩，除了美丽之外，更大大缓和了那永远笼罩著他的冷意。亚当都看得呆起来，和波塞冬撒娇时的柔美相比，又是另一番情致。亚当也凑到他旁边靠墙坐著。

“不过，所有有必要拉拢的龙中最重要的一个──我王陛下，却是我绝对不可能忍受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进入千剑之池。当时我曾立誓，若不能取得神剑，就在千剑之池中骨化形销──绝不再容他碰我一根手指！”

亚当惊跳得缩回刚要碰到雪叶岩脸颊的手指。冰川龙的表情还是平平静静，声音也一样淡然，但他所说言语的内容，却令亚当全身都抖起来。在龙族的社会里生活了大半年，亚当自然听说过龙和监护者普遍关系不佳的情形。但是由於约尔和莫克、仓木和宛这两个例子的误导，亚当绝没有想到雪叶岩对夏维雅王的憎厌会达至如此程度。

雪叶岩微垂下眼睑，侧顾著亚当原本想摸他的脸，却被他的说话吓得欲进不敢，欲退又舍不得的手，轻轻向那微弯的掌心吹了口气，自袖中取出夏维雅王和梅亚静的信放在手掌心，示意他阅读。叹道：“所以我才要请你帮我……”

亚当掌心湿湿暖暖的，脸上也跟著微微有点儿发热。接过信收回手来，还想，原来冰川龙呼的气也是暖暖的来著！

雪叶岩进一步解释道：“只要我一天是特战军副统领，申邑琛和维希无论怎麽忌我，都不敢轻易对我动手。然而这位子能否一直坐下去，完全取决於王上──特战军一向忠於王上，尤其是战力最强的翼龙团，更是只有王上才指挥得动。因此王上对我的态度依然至关重要。”

看完两封信，亚当眨了眨眼睛，恍惚有了点儿概念，却又不甚确定。“你是想我替你在夏维雅王面前说好话？”亚当迟疑道，“我是很想帮你啦！但是你们王上只是喜欢香醉忘忧，才随便问一声。我长得又不象你或波塞冬那麽漂亮，他怎麽会理我？”

雪叶岩摇头道：“就是你的相貌才好！王上在位四百余年，见过的美龙太多了，除非是波塞冬那样的绝色，是没有用的。而且王上现在年迈体衰，这方面的兴致也大不如前，倒是长者爱才之心变得较强──不然也不会两百多年没给我写过信，短短半月之内就接连写了两封。我和王上关系不同，不肯冒然改变与王上一惯的相处模式，是怕节外生枝。王上喜欢你的香醉忘忧，你投其所好，应该很易取得王上的欢心。且你又没有美色，不会引人觊觎。”

听到不是要他用美人计，亚当放心了好多，却又板起脸来，道：“当然啦，我长得这麽丑，哪会有龙看得上？只怕是求人家人家都不肯碰我一根手指呢！”

雪叶岩眼中涌起笑意，抬手去揉亚当浓密的棕发，失声道：“我懂你为何总喜欢抓头了，你的关发摸在手里好舒服！”

亚当连忙摇头甩开雪叶岩的手，叫：“不要揉我头发！”这样一来，他刚刚硬板起来的脸自然也板不下去了，只好无奈地问：“那我怎麽才能见到夏维雅王呢？梅菲斯特跟我说过，国王可不是能随便见的。我又不是哪国的王公贵族，就这麽跑去雅达克找夏维雅王，一定会被那什麽翼龙团打出来吧。”

雪叶岩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我早有计划。你若愿意，我就写信奏禀王上，说你会去雅达克参观萌祭──二月初二的萌祭是我夏维雅最重大的节日，各地都会举行规模盛大的庆典，你带上一批香醉忘忧运去雅达克卖，既可以好好玩一玩，又能大赚一笔。王上既然喜欢你的酒，还特别写信来问我，知道你要去雅达克，多半就会召见你。”

听说有的玩儿，亚当立时心中大动，问：“萌祭很热闹吗？都有些什麽好玩儿的东西呢？”雪叶岩不想他第一个先问这事，呆得一呆，才简略说明萌祭的起源、惯例都会有什麽样的节目等等。

亚当听到什麽“团舞”、“灯会”、“斗春”、“争彩”诸多说也说不清的新奇节目时，两只眼睛立时变成闪亮的星星，一迭声道：“原来有这麽多好玩儿的东西！我去！我去！我一定会去的！”

雪叶岩突然十分担心。让这个家夥去见王，会不会弄巧成拙的啊？不过看亚当的样子也知道现在再说不让他去，已是晚了。雪叶岩暗叹：“只望我不会害了亚当，也不会被他害惨吧！亚当若到了王面前还是这样……唉唉！”

修核对过库存，给新来的三个龙分配好当天的工作，正拟回去自己的小办公室，忽然听到空中传来羽翼扇动的声音。修抬起头，看见美丽的翼龙盘旋下降，最後点尘不惊地落在第三区库房前边的空地上。原本已经开始早晨的忙碌的龙们都停下了工作，屏息痴望著这一幕。

巨大宽厚的双翼奇迹般地收进肩後的衣褶不见踪影，翼龙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出现所引起的动荡，径直走向第三区第四号库房。

“簿册在哪里？今天要发货的五百瓶香醉忘忧是否都已装妥了？”梅菲斯特问库房里负责装酒的四个龙，并没有费神做自我介绍。这几个打零工装酒的龙他虽然并未见过，但他们应该知道他是谁。

“啊，是的！”四个龙如梦初醒，位置最靠近门口的一个抢先指向一旁的小桌柜，“今天要发的货还差不到一百瓶就都弄好了，梅菲斯特先生！簿册在那边柜子里。”

梅菲斯特点头，淡淡道：“你们继续忙。今天亚当有事不能过来，让我来看看。”他走到桌柜旁，取出帐册翻看。

修深深吸了口气，从那令龙窒息的美貌中醒觉过来。修曾经见过梅菲斯特好几次了，至今仍然都免不了看得呆住。修提醒自己应该回去工作，翼龙的平静的声音适时传入耳朵：“修先生，可否占用你一点时间？”

修讶然，明知道没有可能，仍不免一阵心跳。他转回身，面对那绝美的容颜。

“将近年关，事情比平时多了许多，亚当先生早想再请一位助手，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他曾跟约尔先生谈起此事，约尔先生推荐了你──本来该亚当亲自和你谈，但昨天临时有事发生，他必需赶去处理，故而叫我代问一声，修先生愿不愿意在年前後这段时间到伊甸园来兼职？主要是帮忙做帐和计税的工作。薪金每小时五十夸尔如何？”

亚当本来说等他回来再问修兼职的事，却总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就把事情扔给大天使。梅菲斯特实在想不通亚当的脑袋是怎麽长的，这麽简单的事情有什麽可为难的？故此一见到修，就直接叫住他询问。

修看著翼龙苍蓝色的清澈眼眸，根本不可能说出拒绝的话来，何况五十夸尔一小时的薪水，已是高级会计师才有的待遇。虽然年终本来就忙，能多挣到一份收入、年後各店铺甩卖时多添些东西也满不错的。於是修说：“如果约尔先生没有意见的话，我愿意效劳。”

梅菲斯特淡淡一笑，把手中的帐册一骨脑儿塞进修怀里，道：“那就多谢了。我会请约尔先生再给你确认。这些是伊甸园开张以来的所有帐册，前两个季度的结算是我做的，後面就麻烦先生。做好的帐连同你工作的小时数一齐交给亚当或者我都可以。过两天亚当回来，我会要他预付你一部分薪水。”

修没想到翼龙这样爽利，呆怔间帐册已经接在手里，却还想不出要说什麽。梅菲斯特没有多言，再回头跟四个龙交待几句，说了声“我午时前再过来”，就振翼而去──出货单上写得清楚，今天要发的两批货，第一批的货主会在午时才来。梅菲斯特当然不想留在这边让那几个龙看著发呆，影响了工作速度。

离开东方行後，梅菲斯特直接飞去伊甸园。店员安迪刚开了店不久，见到大天使，自是不胜惊喜。梅菲斯特一样告诉他亚当临时有事去办，再查过伊甸园的每日流水，点了一下库存，都是没有问题。离著午时还有一阵，梅菲斯特不想到处乱跑，就到店後面的屋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