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少年(出书版)by 纪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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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来妈放心了不少,也许何玉容的出现令她忧喜参半,但另一方面陈伯男的消失也粉碎了她的不安。

也许就如陈伯男所说的:「父母总是有办法找到新的烦恼来操心,尤其是母亲。」

我记得那次我们刚从一家泰式餐厅走出来,陈伯男请我去吃泰国菜,晚上我们去爱河河畔喝咖啡、赏夜景,妍闹缤纷的灯影倒映在黝黯的河水上,周遭都是欢快的声音。

陈伯男和颜恒章各自占领了我的左心室和右心房,满满的,载浮载沉把生命所需的养分推送到每个地方。

我没有埋怨过他,也许他以为我不能永远爱他,所以用这种方式来让我记住他。不管是颜恒章的死别,还是陈伯男的生离,从来就没有我能够选择的权利,我只是一个被动的发条,上紧了,才能够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现在,何玉容站在我身边,我们一同凭窗望向对面,陈伯男住过的那个房间,是一片黑色汪洋中愈漂愈远的孤岩,荒凉死寂得彷佛一颗风化千年的头颅,在眺望着岁月的变迁。我呶呶诉说着我们的过去,在没有知觉的唇舌边。

「你很爱他吧?」何玉容苍郁低缓的喉音,像憋了一口浓痰在嗓眼里面。

「我要离开这里。」我答非所问,急欲把心底那只搏搏扑动的野鸽释放出来,坚定得连我自己都深信了,总有一天。

何玉容惊愕地望住我,半晌,忽而冷笑说:「走呀,又没人拦着你。」

「妳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刻意问起未来,不想再谈起任何有关过去的话题。

她自顾自想了想,歪着头说:「找一份饿不死的工作,然后想办法把自己嫁掉。」

「不想升学?」

她轻轻对自己〈黑窗上的自己〉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望着她稍嫌突兀的侧脸,想起她常说有钱要去整型,把那些不够柔美细致的地方都改过一遍。她不知道,那些她不满意的地方,也就是她强过别人,名为特色的地方。

为什么女人的美特别容易受到流行的影响?

女人咯咯笑说:「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呒,什么?无才便是德?」我恍惚了一下,才想起她不可能是在回答我心里面的问话。「是妳讨厌念书吧,牵拖。」

「我问你,如果我离开你,你会不会想念我?」她认真地盯住我,彷佛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想妳的,就像想我妈一样。」

她笑着搡我一把,瞪叱道:「啐,去死吧你,没良心的贱货。」

 

 

【第十一章】

节节迫近的阳光静静落下来,像雨一样洒着,愈下愈大。

我躺在雪白丝凉的床褥上,一丝不挂。昨夜激情的那个男人仰天打鼾,他昨晚就说了,这是因为鼻窦炎的缘故,一年到头老塞着,没办法。我坐起来看他,一个不能再陌生的人,就为了重温过去,找了一个和陈伯男一样年纪的人。

我是怎么了?真有那么需要吗?只差没有像狗一样当街交配,牢牢粘着的性欲,打死也分不开的原始欲望,魇魅人的圈套。

我是怎么了?老耽搁在那个醒不过来的梦里,不走。

我悄悄溜下床,走进雨中,阳光下成的,每一点都打在我年轻的肌肉上,烫人的悲伤。我想起他笨拙的肘弯、胳膊、瘦仃仃的指节,老在杵痛我的身体,磨伤我的性趣,那喀啦喀啦摇撼着的弹簧床,像用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公式化的潮来潮去。

我回头把衣服穿上,他英挺的鼻茎像一条软趴趴的蛇头吐着黑丝般的舌信--乱糟糟的鼻毛随着鼾声颤抖。我又想起昨夜的晚餐,他吃了满嘴黄油油,匪夷所思地开口笑着,竟没有让食物的残渣掉下来,那时候我怎么不觉得恶心?

网络,真是个塞满黄金与垃圾的迷宫,即便你找到的是一块黄金,也免不了沾粘垃圾的恶臭。我走到匆乱的街上,漫无目的的瞎看着,让阳光融化我,像一颗颗水银似的,流经熙攘仓皇的脚踵,跌进污暗殠滞的阴沟。

我想,这个暑假,真该找点事做了。

何玉容毕业后就没了消息,我没特别去想她,孤独荒僻的个性反而愈变本加厉。我讨厌人际关系,厌倦那些人前人后的皮影戏,去它的闲言闲语,我就是我,凭什么让人踢来踢去,我又不靠别人的喜好施舍过日子,怕什么呢?

没有外人参与我的日子,生活反而惬意。

暑假我去一家名为某某出版社的公司应征小弟,公司上下连我就七个人〈小孩也算进去的话九个,老板一家四口住在公司楼上〉--矮子乐老板五官分明,七分官僚嘴脸,三分生意人精明;高挑冷艳的老板娘,一日到晚蹬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卖弄香衣须影,她有两个漂漂亮亮的小孩,母子三人老是大包小包的血拼;剩下的就是会计、翻译、两个搬书工〈我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打扫里外的阿嫂。

不出书的时候,我和另位刚退伍不久的搬书工,我叫他源哥,两人有时杵在仓库里看书打屁,那么多免费的书可看,小说、漫画、伟人传记、动植物图鉴等等形形色色,我看得高兴,源哥却没那个心,他总跑下楼去找会计或翻译小姐哈拉。

老板夫妻常不在公司,小蕙姊〈会计〉常支使我去帮她跑银行,我也不介意,反正乐得到外面吹风。

一天下午,源哥有事出去〈老板常派他出去拜访客户或拿订单什么的〉,我刚去跑了趟银行回来,小蕙姊不在座位上,我把东西放她桌上,径直上去仓库。开门时我俩同时吓了一跳,原来小蕙姊正坐在一迭书上抽烟,弥漫的烟烟一条条飞在蒙蒙的光里面。

「原来妳在这,事情办好了,东西放在妳桌上。」

「嗯,谢谢。」

她凄瞇着眼,动也不动地让烟熏着脸。她有一张长日里在太阳底下跑业务的脸,笑起来黑甜,不笑的时候彷佛老了几岁。

「抽烟吗?」她夹烟的手指招了招,慢动作地把滤嘴放到唇边。

我微笑摇头。已经戒了,早在一切都绝望的时候,我就不再碰烟。

我慢慢走向临街的一面玻璃窗前,阳光在那儿变脏了,浮着暗败灰黄的慵懒时间。楼下的街衢躺在玻璃窗的污渍里面,是个下着脏雪的艳阳天。

从没有看过女人抽烟。她的样子不知怎么让我联想起毕加索画里「少女的临镜」〈我最近才在仓库里翻到的〉,彷佛又沾染了莫内瞬间捕捉的流彩,除了那袅袅雾散的烟岚之外,一切恍然是静止的。

我望着她,心底闪过一个荒谬的意念,「未来我可不可能娶一个这样的女子为妻,和她生两个漂亮的小孩?」我不自觉笑出来。

「笑什么?」她惺忪、淡褐色的眼瞳底下挂着深色的眼袋,一边隐约的法令纹在唇边孤伶伶地等待,还有那挟着悲讽微微抬起的下颏。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说来听听。」几乎是命令式的语气,声音却是无力的。

「呃,」我的眼光飘向窗外,「我只是忽然想到,矮子乐踮脚尖亲老婆的样子。」

急中生智的笑果还不错,小蕙姊咯咯笑起来,颤抖的烟蒂灰糊糊地洒在蓝色牛仔裙上。她笑个不停,眼泪也笑出来了。我们背后私称老板矮子乐,他那高瘦的妻子比他高出两个头,不知是真心相爱,还是利益的结合。

小蕙姊含笑把烟捺熄在水泥地上,再用卫生纸包好捏在手心,「我下去了,门面不能没人。」说着站起来往门外走,一半又折回来说:「想不想换工作?」

「换工作?」我有些迷惘,胡涂地望住她。

「算了,再说吧。」她挥了挥手就下楼去了,留下满脸问号的我。

隔不了多久,我才知道她问这话的用意,可为什么突然要告诉我,又突然就不说了?她的解释是:「看你是工读生可怜,后来想想,又怕你守不住秘密。」

「妳明知道他们要走,为什么不跟大家说?害我们白白做了一个月苦工,一毛钱也没拿到。」

「至少他们搬不走的东西都被瓜分了不是吗?」她满不在乎的说。「而且我起先也不晓得他们会逃去国外,只知道他们的财务状况很乱,又欠下了不少钱。」

「不对,既然是这样妳为什么怕我们知道,又怕我守不住秘密?」

她心虚瞪我一眼,讽笑着说:「好吧,我就老实告诉你,我拿了他们的好处,条件是不可以把公司的财务状况泄漏出去,就这样,你满意了吧?」她拿烟的手在脸庞边晃漾,拇指与小指神经质地互抠着。

我耸了耸肩说:「无所谓,反正都过去了。」

出版社老板携家带眷逃出国外,债主上门要不到钱,把公司里值钱的东西都搬光了,留下些零星的什物也都被惊怒的员工瓜分。

我在能力所及之下拿了些书,走出公司看见小蕙姊一个人怔怔站在行道树下,我跑过去质问她,她二话不说拉我去附近一家泡沫红茶店说话。

不晓得是良心发现还是看在我常受她支使的分上,她介绍我到她男朋友工作的成衣店里上班,还请我吃了一顿午餐。

小蕙姊的男朋友,舟哥,长得很漂亮,就像少男少女疯狂着迷的那些日本偶像。他很照顾我,因为小蕙姊掰说我是她表弟。

他们出去玩偶尔也把我带上,权充羊肠小道上照路的电灯泡。

小蕙姊的情绪起伏很大,多数时候玩得很疯,笑容很大,却很不快乐;少数时候一整路不说话,气氛僵到结霜,而舟哥往往一脸没事,神色自若地找我说着话。

有一天,我在舟哥宿舍楼下等他们下来一起去吃饭,听见他们在楼上吵架,恶毒的字眼与歇斯底里的咆哮从窗口丢出来,掷地有声。

可以坏的东西都坏了,连同摸不着的;可以碎的东西也碎了,连同看不见的。我懔然立在楼下,为参与一场激烈奋战的爱情而肃穆着。

这让我记起了我嗼寂遏抑的爱情,是多么迥异于他们--爱与恨同时迸裂出狂烈的怒火,焚烬一切有形无形,要嘛堕落,要嘛升华,从不窝窝囊囊地往暗处爬。

小蕙姊事后跟我说,她累了,不想再这么下去,当一个没有未来的第三者。

舟哥事后也跟我说,他累了,不想再这么下去,爱一个满脑子怀疑的女人。

那天小蕙姊烟抽得凶,止不住打颤的双手。她告诉我,从来没有爱得这么苦过,因为太爱了,所以不得不放手。

「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我。我受不了他对每一个稍具姿色的女人那种温柔,他可以把时间分给不相干的人,就是不肯说两句好听话来哄我。

「我就真的那么不值得,不值得他多花一点心思来取悦我吗?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快乐?他宁可把快乐留给别的女人去享用,把我当作块破布丢着......」她声泪俱下,把每一口烟都咽进肚子里头。

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从来不了解他们那种光明正大,想爱就爱,想恨就恨的自由。我是只在阒黑中贴行的异兽,把划破的指掌与结痂的胸腹紧紧接合在冰冷尖厉的石地上,太久了,已经忘了舔舐伤口的必要与内心真正的渴求。

舟哥酒喝得凶,扭曲的脸上尽是泪汤汤,一眼即能识破他那强掩不住的失望。

我送小蕙姊回去以后,不放心又折回来看舟哥,他告诉我,从来没有爱得这么苦过,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得不到她的信任,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从交往到现在,我的快乐和痛苦一样多。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不停想她,希望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分开过,等见了她,我又多么希望她能用真心的笑容对我。

「我知道她不快乐,可是为什么不说呢?她到底要什么?开口闭口就是别人别人别人,难道我们之间不重要吗?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她把我当做一只狗,高兴招招手,不高兴叫我走......」他抓着我的肩膀哭,醉得不省人事。

我什么也没说,扶起他,跌跌撞撞走向床。睡一觉吧,明天一切都会不一样,至少,你们还爱着对方,再努力往前一步就能圆满。

我正这么想,舟哥却牢牢捉住我,嘴里浑浑噩噩地喊着:「小蕙,妳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妳告诉我该怎么做,求求妳,小蕙,小蕙......」

我只好陪他躺着,任由他在我脸上乱雨般吻着。

他说他爱女人,却又忘不了男人曾经给过他前所未有的快乐。

我首次尝试进入一个男人。其实那并不难,先前何玉容就给过我类似的经验,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上的差距,宛若云泥。

当我笨拙地扳住他的肩挺进时,竟还能听见寂静以外的声音:楼上水泥地上骨碌骨碌响着保龄球滚动的噪音,床板格格震荡,那些夜间熟悉的黑浪在那儿擦来擦去,衖子里有麻将子、喷着汽油味的引擎、「磅宕」的关门声、住着大学生的那栋楼里传来的尖言锐笑,偶尔还有情侣或夫妻响彻邻里的剧烈争吵,在无数个梦境所熬制的无垠浓汤里浮沉、漂摇。

他告诉我很多很多事,包括他和未婚妻将来婚后的远景,还有他和健身教练之间欲念的纠缠不清。我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多大响应。

「他说他爱我,不断纠缠我,希望我给他机会,至少是肉体上的机会也好。很奇怪,我从来没有爱过男人,不知道他的感觉,应该是跟爱女人一样的吧,我那时候是这么想。很讨厌他那样缠我,可是又......」他的话被涌上来的犹疑堵住了。

黑暗中,我感觉到他的恐惧在颤抖,也许不是恐惧,而是对爱与欲不确定的谬惑。

「也许被追求是另一种很难拒绝的快乐,尽管对方是个男的,一个我完全不可能以男女之爱去爱他的物种。性,也许可以吧。

说他强暴我,不如说我半推半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好奇吧,我竟然允许他......嗳。」

他突然笑出声来,「一开始真是痛不欲生,打死我也不敢再有第二次了,但是他竟然威胁我。然后,有一次,最后一次,我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他也答应了,没想到,我体验到前所未有的高潮,一个男人不可能有的,女性的高潮,我忘不了......」

这个在网络上邂逅的陌生人,连名字也是假的陌生人,把他一生中不敢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告诉我,没有保留〈至少对我来说〉。

原来陌生人之间的寂寞,也可以是用来取暖的炉火,像流浪在荒寒的冷街上偶遇的朋友,相互慰藉,并且可以用过就走,没有负担,也不用负责。

他说等他结婚以后,就不能再这样了,他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并且决心彻底忘记与这所有一切不伦事件有关的欲念和快乐。

我想起舟哥,他和小蕙姊分手前后不到半年就结婚了,对象是个小小甜甜,不多话,老躲在舟哥膀子底下腼腆笑着的女生,如果不是看到婚纱照上面,她依偎在舟哥怀里玲珑有致的身段,还真会以为她是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呢。

小蕙姊也交了新的男朋友,现在她和舟哥成了可以互揭疮疤、凸槽求进步的好朋友。她说,以前爱得死去活来,现在做了朋友反而快乐。

是呀,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却有它十全十美运行的法则,让世界找到平衡,让人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快乐,前提是,你必须遵守规则,除非,轨道运转的行驶权在你这边,那么就会容易得多。

他的声音离我愈来愈远,夜的声音却一步步在逼近我,密密麻麻的像一窝蛇,吐着舌信的冷血毒勾;红红黄黄的月亮挂在那框长窗的最上头,不食人间烟火的亮着,慢慢坠到漆黑楼宇的另一侧。

我转身再度抱住他,粗暴地堵住他絮絮呶呶如淤流的前因后果,把他总有一天决心要彻底忘记的点点滴滴再从头来过,「记住我,要永远记住我,永--远,听见了没有?」

我听见嗓眼里吐出的痛苦在嘶哑地低吼,他唯唯诺诺,很快地沉浸在我一蹭蹭强入他体内的电流。

不够,永远不够,我找不到那填补黑洞的五色石,那些日积月累的爱呀恨哪,熟悉的陌生的统统回来了,在煌煌刺目、狂烂的此刻。

我决心要走了,走得远远的。

离毕业还有十三万九千六百多个秒针的走格,爸一直在说:「该准备准备了,去补习吧,你自己念有把握吗?」

推书 20234-12-03 :我的饭票老板 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