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逸愣了一下,忽的笑了:"原来你不笨。"
楚狂歌怒极反笑,"你真以为我是个冤大头!是个笨蛋!?"
顾天逸握住他衣袖,一字字道:"你若不笨,倒是说说我为什麽捱他一掌一剑看你的反应。我搏命一赌为的是什麽?"
楚狂歌抿唇不语。
顾天逸道:"你在逃避什麽?"
楚狂歌反手甩了顾天逸一个耳光。
顾天逸的头被打得偏向另一边,品尝著口中的腥甜,他低声道:"如果重头来一次,我还会报复四大世家,但一定不会利用你复仇。"
楚狂歌抬起了手,却打不下去。
顾天逸转过脸,苍白的面颊上凸起五道指印。他盯著楚狂歌,神色安祥,眼神澄净,"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接受?"
楚狂歌冷冷看著他,慢慢站了起来。
"走之前听我讲段故事吧。"顾天逸轻声道。
"我这人好奇心一向不强,与我无关的事没有兴趣知道。"楚狂歌笑了笑,带著解脱般的意味,"你们的恩仇,与我无关。"
"好,那听我讲最後一句话。"
"你想讲,我就得听吗?"
"你恨我到连听我说一句话都不愿意?"
"我不该恨你吗?"
顾天逸沉默了下来。楚狂歌嘴里说不愿意听,人却仍站在床边。顾天逸当然明白那将楚狂歌留系的是什麽,但情丝盈然欲断,稍一挣扎,情丝另一端系著的这人就要飞得无影无踪。他当日做的绝决,就是要断自己後路,让自己死心,可他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场爱恨交织的劫数,爱上了这个名叫楚狂歌的男人。但後路,在那夜就已被自己斩断,如今前无行路,後无退路,他要怎麽办?
"我怎麽知道我放不下你呢?我怎麽知道我会後悔?"顾天逸低声道,"为了掩盖齐泯玉强暴民女的兽行,四大世家灭去阿秀母亲整整一个庄子的人,我那刚正不阿的父亲不顾各方势力的劝阻查案,被诬陷谋反之罪,腰斩当市,我母亲要为父亲申冤,被打死在衙门外。家破人亡,血海深仇,我竟然--竟然放不下你......"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楚狂歌痛苦地闭上眼睛。
"好,以前的事我不说了。"顾天逸点点头,"我也知道是自己痴心妄想,以我们这样的身份立场,是没有未来可言的。我本来想把你带去桃花岛,瞒你骗你也好,能守得一时算一时。可阿秀连这个也不肯给我。他用迷幻术指使你杀到三大世家那里,我就知道我和你完了,但就是不甘心。"
楚狂歌肩膀轻颤,却一直没有回头。
是不愿回头,还是不敢回头?
"楚狂歌......"顾天逸低声叹息。那一声叹息落在楚狂歌耳中,几乎令他落泪。但他是那样骄傲的男子,他骄傲的心怎能容忍那样的背叛和欺骗、算计?
终於,楚狂歌还是踏出了半倾的山神庙。
几次想回头看一看,楚狂歌终於还是忍住了。
在路口的树下停步,楚狂歌弯腰凝视。树身上洒了几滴鲜血,已经凝固了,在月光下看去是深黯的紫色。凝视良久,楚狂歌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笑完了,只觉说不出的落寞与惘然,神色间便有些怔怔的。
顾天逸果然是聪明,可惜,顾天逸却不够懂他。
顾天逸利用他杀齐天然,他虽然伤心,但他和齐天然原来也没什麽感情,未必不能原谅。他恨的是,顾天逸竟然不惜伤在楚昭平手下试探他的态度--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跳的滋味,实在是可厌无比--他恨顾天逸在他面前耍那些心机。然而这些,他仍然不是不能原谅。最不可原谅的是,逃亡的路上,顾天逸居然有意留下线索。
"在你心中,我就这样笨吗?你以为我连你的这点手段都看不出来?"楚狂歌喃喃自语,"你算准了这种後有追兵、险境横生的情况我不能放下你?但楚狂歌难道次次都掉你的算计中?我偏就放下你,看你如何!"
楚狂歌猛然站起,往前走了不知多远,见一家农户前拴了匹马,便牵了马疾奔而去。身後传来呼喝声,叫喊声,他也不理,双腿用力夹击马腹,激得那马狂性大发,在夜色中疾驰。
夜色如墨,狂风扑面。
每过一刹那,便是一刹那的煎熬。
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顾天逸。月下轻纱飞起,容颜乍现的冷峻风华,裸身入浴的清瘦刚劲,船上半醉的熏然,床第间的热情与羞涩隐忍,顾盼间可令陋室生辉的卓然神采--但也就是这个男人,如此狠毒,如此狡诈,一次次不知悔改地算计他,却不肯放下那些心机,真诚地说一次对不住。
顾天逸,你是将自己的智慧看得过高了,还是将楚狂歌的智慧看得过低了?
楚狂歌要的是你一颗坦荡的赤子之心,要你毫无心机算计的一份坦荡赤诚感情,你若没有......你若没有......我和你将何以为继?
天色将明时,楚狂歌勒马立于一条小溪边。
芳草萋萋,树高叶稠,浓绿古荫中,溪水如一条白亮的带子从山崖间跳跃而下。狂奔了小半夜,出了一身臭汗。楚狂歌捧著水喝了几大口,脱去衣服,跳进水里痛快地洗了个澡,把衣服洗净,晾在水边石头上。
等衣服晒乾换上,太阳已经升到半空。
楚狂歌穿上衣服,牵马徐行。
绿荫满地,鸟鸣呦呦,阳光透过叶隙映在地上,照出光斑斑点点。
楚狂歌低下头,风吹动树叶,地上光斑不停地摇晃。他的心此时不也是这样的?摇摆著,错乱著......楚狂歌抬起头。林叶摇动,叶隙间金光闪烁,晃得他眼花。强撑著他一夜疾奔的自尊、愤恨突然崩溃,再也无力束缚心底更深处的担忧与痛惜,楚狂歌不禁仰面放声狂笑,大声喝道:"好啊,顾天逸!算你狠!"
将牙关一咬,楚狂歌翻身上马,兜转马头,朝回路奔去。
离开时,煎熬著他的是自尊与不甘,回去时,煎熬著他的却是担忧与恐惧。希望世家的人还没有找到顾天逸,希望还来得及,希望顾天逸还好好的,至少,至少还活著......楚狂歌突然感到惊惧。
识破顾天逸的用意时,他愤怒于顾天逸的算计。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惊觉,纵然是算计,那一份算计里却包含著性命相托的信任。顾天逸以性命做赌注,赌的是他楚狂歌的不忍与多情,而他,却放弃了,任重伤在身、後有追兵的顾天逸自生自灭。忽然之间,如一柄刚刀插进心口,痛彻心肺。
愤怒和憎恨都消解了,楚狂歌心中只剩那难以名状的恐惧和不安。
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回去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远远看到荒野中孤立的山神庙,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楚狂歌跃下马朝山神庙狂奔去,一步步仿佛都是踩在火油上,煎得他浑身疼痛。在庙门前,楚狂歌站住了。
浓烈的血腥气与死亡的气息从门缝中透出来。
楚狂歌手脚冰冷,打著冷颤将庙门推开。
地上卧著一具尸体,看打扮应是齐世家的弟子。一条淋漓的血迹拖到窗子处,在窗台上洒了一串血珠。楚狂歌跳出窗子,沿著血迹一路追索。
血迹的尽头是一处断崖。崖上空无一人,顾天逸的外衣和里衣撕作碎片,散了一地。草丛中卧著一管染满血迹的竹箫。箫管一端裂开了,是初遇的那晚顾天逸与他交手时震裂的,箫管上缠著红丝线,是他後来亲手缠上去的。
楚狂歌手指颤抖著,将箫管拾起来。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而净,几乎是一步步捱到断崖旁边的。山崖也不算高,崖下水流湍急,拍击河岸,水声滔滔。他突然想起那个晚上,在苏州的河道中,顾天逸帮他撑船,因为不习水性,船在水中直打转。眼泪突然滚滚而下,楚狂歌捂著心口跌跪在草丛中。
山风呜咽,听在耳中仿佛是谁的悲号哭泣之声。
发了一会儿呆,楚狂歌突然跳起来,仗著轻功高绝,攀著山崖绝壁滑了下去。到崖底时,身上添了好几处擦伤,也顾不得管,沿著水道一路追下去,遇到渔人便打听,问有人从河中救上去人没有。
楚狂歌不知疲累地追了三天三夜,一无所得。
楚狂歌筹重金,雇水上排帮找人,整整半个月过去,传回的讯息只有一个字:"无"。
楚狂歌一边让他们继续找,一边雇佣了江湖中最神秘势力最强大的金柳坊在江湖中找人,又是一个月,仍然没有顾天逸的消息。
绝望中,楚狂歌纵马北上,追上正在追杀燕冠晨的楚昭平的队伍,强逼之下才知道楚昭平派去追杀顾天逸的人都没有回来。
楚狂歌本来疑心顾天逸根本没有坠崖,而是被带走了,这下,连最後可以询问的一点线索也没了。然而没了这条线索,楚狂歌反而有些心安。那天在山神庙中只看到一具尸体,那些世家弟子没能回来,也许是顾天逸绝境逃生,伤好後赶回来把那些人给杀死了,也许是顾天逸的朋友及时赶到,救了顾天逸,并把那些人给杀了。无论怎样,顾天逸还活在人世的可能性都大大增加了。
秋去冬来,转眼间白雪飘飘。
顾天逸来历本就神秘,这一下音讯全无,真个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狂歌心里渐渐明白,无论生死,这一生,顾天逸大概都不会再见他了。顾天逸本来就是个又狠又绝的人,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但不见顾天逸一面,不确定顾天逸的平安,他心中的波涛如何能平静下来?
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楚狂歌雇车北上,踏上去东海桃花岛的行程。
一路北上,再折向东,到了舟山,雇船出海。听说是要去桃花岛,没一条船肯走,都说岛上住著一大一小两个怪人,敢有上岛的会被割耳挖眼。楚狂歌问这一对怪人如今在岛上没有,渔民便摇头,说这对怪人一年半载不出没也是常事儿,谁知道在不在岛上?
楚狂歌自己也是操舟高手,索兴买了条小船独自出海。
豔阳高照,茫茫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
也不知划了多久的船,远远望见蔚蓝的海面上一大片粉色,如霞似绮,豔丽夺目。楚狂歌划到近前,把船系在岸边跳上岛去。岛上种著也不知几千株桃树,每株树上都成簇地盛开著桃花。海风潮湿清新,浸著淡淡花香拂在身上,衣袂发丝轻轻飘动,不时有桃花瓣被吹得飘下,有的落在肩上,有的落在头上。走到桃林深处的木屋时,连楚狂歌的衣服上都沾染了桃花的香气。
屋中没有人,案子上积著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楚狂歌心中失望,在各个屋子里逛了一圈。走到最东面房间时,不禁怔住了。屋子正中央瘦金体悬著一幅虬劲刚毅字幅:
"葛生蒙楚,蔹蔓於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於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後,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後,归於其室。"
落款是:莲台居士。
莲台居士是楚宗天出家前曾用过的名号,这幅字自然是孟轲逝後,楚宗天怀念痛悼孟轲时所书。
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予美亡此,予美亡此......心底默念著,突然痛不可抑。楚狂歌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低头时不禁愣了一下。桌案上积著厚厚的一层灰尘,灰尘中有人用手指写下了半首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字迹上已经又蒙了层细尘,想必是很久之前有人来过,而後便离开了。写字的人是谁?会是顾天逸吗?楚狂歌呆坐良久,直到发现手背上的水滴,才发面颊上全湿了。他在顾天逸所说的桃树下找到了顾天逸埋的酒,大醉七天后,乘船离开。
上岸时,天已经黑了。
楚狂歌抛下船,也不辨方向,胡乱走著,见前面有光亮,便走了过去。昏暗的灯火下是一间小小的酒铺。
客人已经散了,只有一对年轻人在灯下对饮。
其中一人眉目飞扬,神采潇洒,含笑道:"你的心思我竟然从来猜不著。你要是想见他,他满江湖找你,你何不去见他?你要是不想见他,为何听说他上了桃花岛,便跑到这里来,来了,却又不与他见面,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另一人背对著门,肩膀削挺,露出一段白皙的後颈,慢悠悠喝了口酒,没有作声。
眉目飞扬的年轻人道:"让我猜猜看--你怕见他?"
"哦?"背对著门的男子淡淡应了一声。
"你连活著的信儿都不给他留,就是要他满江湖的找你,就是要他牵挂你。你怕见了面,他反而与你一刀两断。"
背对著门的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轻轻摇著酒杯,又不作声了。
"你这样冷淡的性子,竟然也能为人这麽苦恼,哈哈,这才真是毒物自有毒物降啊!唉呀,在下突然对这位楚公子生了兴趣哪......"年轻人笑了一会儿,正色道,"那时他弃你而去,你难道不恨他?"
"原是我对他不起。"淡漠的回答。
"可他弃你生死不顾,也是事实。"
男子又不作声了。
年轻人追问:"若是见到他,若是他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又如何?"
楚狂歌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男子没有回答。男子慢慢地喝酒,喝了三杯,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从前我以为只要我够聪明,手腕够强,只要是我想要的就都能得到。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够聪明、手腕够强就能抓住的。越想抓住,反而越抓不住。天意弄人,世事难测,假设的事情又有什麽意思?"
"哈,顾天逸一向强势,也有这麽消极坐受天意拨弄的一天?"年轻人正想要再取笑两声,突然住嘴了。因为楚狂歌走到了顾天逸的背後,紧紧盯著顾天逸的背,像是横越沙漠的旅人看到一杯甘泉,想要靠近,想要一口饮尽,却又不敢,恐怕看到的是幻影。
"这位兄台......"年轻人迟疑著开口,却又闭嘴。他是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不用再问,也已猜到几分楚狂歌的身份。
楚狂歌在桌畔坐下。
顾天逸并没有看楚狂歌。他垂著眼帘,浓密修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半圈阴影。人更瘦了。从前脸颊至少还是丰润的,现在颧骨都有些凸出来了。但仍然是美的,冷峻孤傲,丰神如玉,如冰梅般的傲骨铮铮、风华绝代。
楚狂歌曾经想过再见顾天逸的情景,他一直以为会是十分激动的场面,可现在,人就在面前,他心中竟然一片平静。半年的寻找与牵挂,一切都想得明白,他想要顾天逸,想要这个男人在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入睡,一起醒来,想要看他、抱他、碰他,想要和他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想要馀生的时间里,两个人一起渡过--想要再也不要分开。也许是想得太清楚了,反而没有什麽可激动的了。
想要见的人,见到了,剩下的,该怎麽做呢?
要做什麽,才能挽留住他?
楚狂歌此时才真正明白顾天逸那时拼著受楚昭平一掌一剑来试探他的无奈和痛楚。一脚踏错酿成大恨,无可挽回,无从修正,说什麽都不正确,做什麽都不正确,没有正确的路通向救赎和挽留,这时,该如何呢?胸中冰炭摧折,满怀深情无处诉,若是诉了,对方可愿意听?可能原谅?
旁边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走的。
灯下只剩他们两人了。
顾天逸用苍白瘦削的右手在桌子上摸索著,碰翻了两个酒杯,才终於碰到酒壶,倒了一杯酒送到楚狂歌面前。看著被举到自己耳边的酒杯,看著曾经清湛如玉的眼眸中一片空茫,楚狂歌心底的某处突然爆炸,痛得鼻酸眼湿,视线中的一切都在陡然之间变得模糊。他默默接过酒杯,一口饮尽,然後从顾天逸手里拿过酒壶,把酒杯添满,递给顾天逸一杯,自己也拿了一杯。
轻轻碰了一下杯,两人默默地饮尽手中的酒。
"就算是寻遍天下名医,我也要医好你眼睛。"终於,忍不住道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