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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对着这间豪华的屋子愣了两个时辰了,还是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本来以为会被砍掉的脑袋,现在还好好的长在脖子上,要说真的有什么痛苦,也就只有我的嘴而已——因为我已经对着这间房子张了两个时辰的嘴巴。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那个黑头黑脸的小子为什么要把我带回京城来。
一个月前的下午,我像平时一样从学堂里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采青在身后喊我的名字——采青是秦夫子的女儿,因为身份特殊,可以和我们这些男孩子一起读书,渤儒曾经问过我,知不知道采青喜欢我,我哪儿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她。
采青跑到我面前,笑盈盈的望着我说:“今儿晚上的灯会,听说是江南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你去不去看?”
“去,我和渤儒他们约好了一块儿去。”
我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吗?采青突然红了红脸,露一个娇羞——夫子教过的,应该是娇羞没错吧——的表情,轻轻一推我的肩膀,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语调说:“讨厌,你欺负人家!”
冤枉啊!孔老先生,好歹弟子也读了十多年您写的文章,真是不明白,我何来欺负采青了?
见我一脸茫然,采青跺了跺脚,又重重的推了我一把:“笨蛋!你怎么就不明白人家的心思……”
采青发怒了!但她大小姐也不琢磨琢磨自己的力气有多大,我这瘦瘦巴巴的身子骨,那禁得起她这么推搡?一个站不稳,我直直的朝后面跌过去!
“砰!”
“哎呀!”
“啪!”
我撞到一个硬硬的身体上,那人“哎呀”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没拿稳,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
唉呦!我赶紧转过身,一眼就看到那一地的玉渣子,从碎渣子的数量和面积看,那本来应该是好大的一块玉!
糟糕糟糕!我心里暗暗叫苦,抬起头,我的视线对上玉的主人,也就是那个被我撞到的倒霉鬼,他好像还没从这个意外中反应过来,正低着头对着那一地的玉碎出神。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仁兄,你的玉值多少钱,我陪就是了!”我理亏在先,忙一叠连声道歉。
我的话有什么不对吗?此言一出,那位仁兄猝然抬头,两条喷火的视线猛地射到我脸上!
哎呀我的天,好黑的一张脸,真真要把我的心从腔子里吓出来!
“我……”
我刚想再说两句好听的,突然发现他眼睛里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诧异——不,说震惊似乎更贴切一点!
我的脸有什么不对吗?我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突然发现,这小子穿得挺华丽,不但如此,身后还跟着三四个随从。是哪家的少爷?谱摆得这么匀实?
不对不对?为什么他那几个随从,也和主人一样,用那种见鬼的表情看我?难道真如渤儒所说,我的脸已经到了让人惊艳的地步?
“爷?”黑脸小子身后的一个随从似乎先醒悟过来,试探的叫了他主人一声。
没反应,那小子依然脸黑黑的望着我,过了半晌,终于开口:“把玉捡起来,包好了带回去——少了一个渣子,我要你们的脑袋!”
有气势!我赞叹的冲他点点头,做少爷的,就应该有这种气魄,不像我,我的丫头荷湘叫我起床敢捏我的鼻子,说她两句她敢冲我做鬼脸!你信吗?不信最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还有,这个小子,给我带回府里去!”依然是铿锵有力、置地有声。
嗯!我刚要再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我猛地倒退一步,警戒的望着他。
说完这句话,黑脸小子一转身,竟然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不是说我吧?”我冲正向我逼近的两个随从打着哈哈。
啊~~~~,两个人一左一右的逼上来,分别抓住我一只胳膊。
“别开玩笑了!两位大哥!”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走吧!”其中一个朝我一抬下巴。
“你们凭什么抓我?没王法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硬——嗯,下次荷湘再捏我的鼻子,就用这种口气吓吓她——哎呀不对!这当口竟然还能想到这个!我拼命挣扎,可胳膊被两只铁铸一样的爪子牢牢的捏着。
“放开我!放开我!”我大喊大叫,扭头去找采青——这丫头片子见了我求救的眼光,猛地打了个哆嗦,然后竟然一扭头,跑了!
真是危难关头见真心,秦采青,我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你了!
“放开我!救命啊!”我一路大呼小叫,被带进了知府衙门。
难道那黑小子竟是知府大人的亲戚?天哪!我路羽白今天要命丧于此了……
出乎意料,在知府家我没被打也没被关进大牢,只是被扔进一间客房,晚饭有人给我送过来,菜色竟然还不差。
只是我现在哪儿还有心情吃饭?拿起筷子塞了两口就又放下了。
忐忑不安,又百无聊赖,我在屋子里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走走走,最后走到门口,我试探的一拉大门——“吱呀”,竟然没锁!
我一阵狂喜,乐巅巅跑出来,我想我可以翻墙逃跑,虽然夫子说读书人不应该做有失体面的事,但和小命比起来,体面这东西无疑占不了几斤几两。
凭空伸出一只胳膊拦住我的去路,我一愣,扭头一看,发现门口竟然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正是白天在街上时,跟在黑小子身后那几个随从中的两个。
“干什么?”我一立眉毛。就算我打破了那黑小子的玉,陪他一块也就是了,犯得着被关起来吗?
“公子请别动怒。”其中一个开口,语气竟然客客气气的,“我家爷马上就会过来处理,还请公子再稍等一会儿。”
“处理?怎么处理?”我迷起眼睛看着他,“难不成他还要……砍我了?”
“那决计不会!公子请放心。”
客气的语气让我放松了戒备:“那他要怎么样?”
“爷的心思,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敢乱猜,公子别为难我们了。”
“我……”我一时气结,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着他们,“我为难你们?”
那个被禁足在知府衙门里的明明是我,怎么倒成了我为难他们了!
我正被气得脑袋冒烟,那两个人突然齐齐的恭下身子,对着前面恭恭敬敬的叫道:“爷!”
我猛地转身,发现那黑小子正朝这边走过来,身后依旧跟着三四个随从。待走到我身边,他停了下来,一张脸沉沉的没什么表情,视线倒是实实的落在我脸上,他好像有股天生的气势,被他这么一看,我倒不敢说话了,只是狐疑的回视着他。
仔细看起来,其实他一点儿也不黑,白天在街上会那么觉得,可能是因为他的脸色太臭了。他不但不黑,还保养得细皮嫩肉的,不过话说回来,说到白净这一点,怕是任何一个男人也别想比过我去,渤儒常说我的脸白皙可人,滑不留手,虽然每次我都一个白眼赏回去,但也明白他说的是实话。
我盯着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正看得高兴,他突然开口了:
“我去过你府上了。”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说:
“我已经跟你爹要了你,等我在江南的事情办完了,你就跟着我回京。
我猛地倒吸一口清凉气:“你说什么?!”搞什么东东?哪个说他有权决定我的去留?我瞪着他,试图用‘恶狠狠’的眼光逼他收回他刚才的话,谁知他回头朝一个随从示意的点了下头,竟然转身要走!
“喂!你把话说清楚了!”我一时情急,伸出手去想拉住他,可还没碰到他衣裳的边,就被两个随从拦住了。
“路公子!”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到我面前,“这是令尊给公子的信,他已经把公子托付给我们家爷了。”
!!!!
我惊得目瞪口呆,当场石化。
“还有,”那随从完全无视我的震惊,继续把锤子砸在我头上,“爷的真实身份是七王爷,当今圣上的七弟,路公子以后跟王爷说话,还请顾及言词,这个‘你’字,万万不敢再用了。”
爹的那封信是这么写的:
“羽白吾儿:
七王爷突然造访,举家皆惊。
蒙王爷恩宠,令吾儿进京入七王府陪读,实乃路氏之大幸。此去京城,虽则山重水迢,但望吾儿全心向学,切莫思及故里,辜负了王爷器重,他日唯学有所成,金榜提名,方不负王爷今日知遇之恩。仕途路上多艰辛,望吾儿好自为之……
父草字”
草草不到百字,就把我交给了那位七王爷,我举着爹的信,横看一遍,竖看一遍,突然有放声大哭的冲动。爹呀!你就这么舍得我吗?七王爷向你要我,你就不会不答应吗?我打碎了他的玉佩,这回带我进京,他能不宰了我吗?
想到自己就要离开从小生活的家,想到自己岌岌而危的小命,我真的大哭出来。
忽忽几日,我随着七王爷回到京城,进了七王府。
出乎意料,七王爷没有命人砍我的脑袋,不但没有,他还特别分了一座小跨院给我住,名字挺好听,叫做“靓云轩”。
七王爷拨了两个精明利落的小丫头给我,一个叫侍文,一个应文。他告诉我每天都要到书房去读书,如果书读得好,其他时间随我分配,要上街的话,只管跟库里支银子。府上的佣人丫头按照七王爷的吩咐,都称呼我为“羽白公子”,就连府里的老管家安园,听说老王爷在世时对他都颇为客气的人,也对我毕恭毕敬。
天啦!我路羽白竟然要在七王府里耀武扬威了!莫非七王爷他是个被疟狂,我摔了他的玉,倒让他把我像宝一样供起来了?如果当真如此,那我路羽白岂不是一步登天了?妙极,真是妙极呀!!!
第二天一早,我被侍文清清柔柔的声音叫醒,眼睛还没睁开,就被一双软软的小手扶了起来,“羽白公子,快些起来吧,七王爷习惯了早上读书,羽白公子也得早点进书房才好。”侍文一边说,一边把热毛巾递到我手上。
我随手接过来,胡乱抹了把脸。
侍文轻轻的笑笑,拿回毛巾,开始帮我擦脸:“羽白公子,您刚来王府可能不习惯这么早起床,过些日子就好了。”
“嗯……”我回答的没什么精神。
门一声轻响,应文捧着一件衣服走进来。
“羽白公子,您还没到京城,七王爷就托人回来命人给您做新衣裳,您穿上试试,要是大了小了肥了瘦了,应文马上就去换一件。”
应文的话说得快,但一点儿也不觉得吵,像玉珠掉进盘子里似的,清清脆脆的甚是好听。
一个柔,一个俏,这王府里的丫头,果然也非比寻常,和那捏着鼻子叫我起床的荷湘比起来,真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穿上那件华丽的白色衣裳,对着镜子照照——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镜子里的人神清气爽、贵气逼人,如果被渤儒看到了,只怕又要说我“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了。
看着我对镜自揽,满脸陶醉,侍文和应文都笑了出来。
虽然侍文和应文一再催促我,但还是被七王爷抢了个先,到书房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不只他,书房里还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
“羽白,你过来。”见我进门,七王爷招呼我过去,“这位是太傅,你每天进书房之后,都要先向太傅请安。”
“太傅早。”我依言道。
太傅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这位就是羽白公子?”他问,“果然眉清目秀,文气十足。”
书房里有三套桌椅,太傅一套,七王爷一套,剩下那套,自然是给我准备的了!于是我开始跟着太傅读书。太傅的学识,自然比秦夫子强了百倍,只是他对七王爷和我的要求也颇高,每天下了课,他都要交代一大堆要温习的东西,我书都读不完,哪儿还有时间去玩?
不知不觉中,在王府里已经住了半个月,我也习惯了每天早起上书房读书,这天起得特别早,我心想今天进书房的时间一定比七王爷早,但走到书房门口时,依然听到七王爷的声音——他竟然还是先到了!
我推门正要进去,突然听到太傅的声音:“羽白为人单纯,就如同一张白纸,剑泽,麻已然乱做一团,何必再把不相干的他扯进来?”
突然听到我的名字,我推门的动作顿了顿。
“剑泽”是七王爷的名字,王府里也只有太傅可以直呼他剑泽。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七王爷的声音响起来:“我知道太傅一直不赞成我这么做,但事已至此,羽白既然已经进了府,就请太傅把他当成……一样的教导,羽白资质上佳,他日一定能有所成就,不会辜负了太傅的一番教导。”
太傅幽然长叹一声,他的叹气声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我的心莫名其妙的开始狂跳,只觉得我站在这里偷听,是非常非常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轻手轻脚的后退,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直到退到院门口,我才站住,然后重重的咳嗽一声,像是要提醒谁似的,咳嗽完了,又站了几秒,我才重新往书房走去。
为什么要这样,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走进书房,我如往常一样,恭恭敬敬的向太傅请安:“太傅早。”
太傅点了点头。我转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羽白。”七王爷叫我,“这半个月以来读书是不是很辛苦。”
“……”我抬头小心的看了太傅一眼,“也不是‘很辛苦’。”故意加重了‘很辛苦’三个字,七王爷是个聪明人,肯定能听出我话里的意思。
果然,七王爷微微笑了笑:“今儿晚上有戏班子进王府,你如果喜欢看戏,就到我院里用晚膳。”
“多谢王爷。”其实我不喜欢看戏,那玩意儿咿咿呀呀的没什么意思,但总算有个借口可以不必闷在房里温书,我为什么不答应?
戏台搭在七王爷的院子外头,吃完晚饭就开始了。
看了没一会儿,我就开始打哈流泪,把手撑在桌子上支起脑袋,盯着戏台的眼睛开始打架。
“羽白,”七王爷凑过来,“你觉得闷吗?”
我扭头,对上七王爷的眼睛,猛地点头。
“我们溜吧?”七王爷压低了声音,“你来了半个月了,还没仔细在府里转过,我带你去花园玩?”
“真的?”我的眼睛猛地亮了。
“嗯!小声点,跟我过来。”七王爷悄悄的站起身,拉了我的袖子一把,有几个侍卫跟过来,被他一摆手轰了回去,他拉着我,开始小跑,后来就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我跟着他的脚步,几乎喘不过气来。
穿过一道月亮门,七王爷猛地停住了脚步,我来不及刹车,猛地撞在他身上,“咚”的一声,声音大得吓了我一跳。这个暴君不会发火吧?我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脸色,没想到他却嘴角上扬,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你在高兴什么?”我心里藏不住话,不明白的事情,张口就问了出来。
“当然高兴了!”七王爷轻松的说,“羽白,你真是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