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使馆后,石韦拉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道:“八月,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动,我出去看看。”
八月坐在椅子上哭个不停,石韦顾不上哄她,忧心忡忡地离开使馆,前去打探消息。
玻璃窗上响起轻叩,八月止了哭声,怯怯走到窗前。
一只布偶熊在窗外晃了晃,八月破涕为笑,打开窗子,惊呼一声。
邋里邋遢的男人从窗外翻了进来,稳稳落在地上,八月登时掩住口鼻,打量他许久。
他的回字型胡子像是许久未刮,沿嘴角长到下巴,一头肮脏的棕发散发着难闻的臭味,身上衬衣油腻且满布血迹。
然而那男人双眸却湛蓝如海,充满了水波般的清澈温柔。
男人笑道:“八月札,喏,你的小熊补好了,别哭。”
八月终于想起这个人的名字,道:“戟……”
“戟天。”戟天笑着接口,又问道:“辰砂呢?我好不容易才进城里来,怎没见到他?”
三个月前,玄及派出所有随行刺客,押送濒死的戟天回国。却还是低估了他的生命力与武技,身上捆了五六条湿牛筋绳,并处于重伤濒死状态的戟天,在恢复两成体力后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三名看押人员,在前往烟煤镇的路上逃脱。
戟天伤势未曾完全痊愈,拼着一口气逃出生天,在北方徘徊许久,体力不支,跑一段路便得停下歇息,逃逃停停,唯一的目标便是回到帝都去,找到自己的爱人。
玄及却在城内等候了足足一个月,不见护卫回来,知道坏事,但这时石韦率领的使节团已经到了。
丹若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签下合约后,玄及观察良久,改变了主意。
翌日,发生了三件事。
皇室发布公告,丹若女王因病瘁死,思仙公主继位,成为新的继承人,毕方国再次政权更替。
大陆极东之地,珊瑚港远洋海面上,封冻冰面破开,从海底浮出一座巨大岛屿,岛屿上出现一座神秘漆黑宫殿。
同时间,一辆拖车穿过平原道,前往雇佣兵之都,昆布赶着车,文术与辰砂各自坐在车斗两侧,驰向他们的未来。
他们在雇佣兵之城下了马车,昆布深吸一口气,没精打采道:“有钱吗,辰砂。”
辰砂耸了耸肩,答道:“一分钱没有,军饷都花光了。买烟,买酒。要钱做什么?”
昆布解释道:“上次我们租来的房子被这混蛋害得烧了个干干净净,房东让我赔他十万金币。”
辰砂笑着朝文术道:“听了到么?都是你害的。拿钱出来赔。”
文术道:“一分钱也没带出来。”
昆布把裤兜掏了个底朝天,空空如也,道:“我去借点钱,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赚钱还债!”
昆布看了文术好一会儿,像是想赶他走,辰砂忙道:“我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但至少现在,他是我的朋友,也没地方可以去了,回国就是死路一条。”
昆布只得道:“好罢,但我不会原谅他的!”
于是重新成立的昆布佣兵团,再次搬回了那个狭小、潮湿的地下室。文术睡壁炉前,辰砂睡床,昆布睡桌子下面。
昆布去接任务,文术坐在桌子前,看着辰砂擦干净左轮枪的弹匣。
小乌龟在辰砂手旁爬过去,拱着一个子弹骨碌碌地过来,朝辰砂推了推。
“你都想起来了么?”文术突兀地说道。
辰砂茫然抬头,道:“什么?怎么说?”
文术道:“你从哪里知道药方的?”
辰砂接过小龟弄来的子弹,把它放进弹匣内,合上,发出金属的“卡擦”声响。
辰砂答道:“源于直觉。我还觉得昆布这个人可以信任,有很多话想问问他。”
文术道:“如果他说我杀了你的爱人,你会为戟天报仇么?”
辰砂手头一顿,过了片刻,答道:“不会。”
辰砂用手指穿过扳机,旋着手枪,作了个瞄准的姿势,目标是文术的头。
他答道:“我只记得生病的时候,你一直在床边照顾我,不吃,不喝,不睡……”
文术漠然道:“那是因为都是我害的,你从三楼头朝下栽了下来。”
辰砂放下枪,随口道:“从前的事我不管,只知道在我生病的时候,你对我好。”
文术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辰砂忽抬头道:“什么声音?昆布回来了?”
他们听到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刮着门。
文术起身去开门,两人目光落在门口的一团绒球上。
“喵……”那绒球放下爪子,虚弱地叫唤道,辰砂辨认出是一只很小的流浪猫,只有两三个月大。
流浪猫的身上许多处带着伤口,仿佛是曾穿过荆棘丛,被挂得脱了毛,露出粉红色的肉来,血液已凝在皮毛上,结成暗红的硬块。
“谁家的猫,怎么照顾的。”辰砂微有点忿意道。
流浪猫外表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后腿还折断了一根,它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来,在辰砂靴子边蹭了蹭。
本就狭隘的家里又多了一名成员,目前总计有三个男人,一只龟,一只猫。
大家挤在一起,昆布倒是觉得没什么关系,除了规定辰砂文术不许抽烟,要抽到外面去抽以外,别的都可将就。
昆布接到第一个任务回来了,任务目的地是大陆极东海岸的腾蛇之国,珊瑚港。
珊瑚港在数百年前因盛产珊瑚,沉香而得名,然而凛冬来临之后便因大面积海域封冻而荒废。大部分住民拖家带口,朝内地迁徙,如今珊瑚港已成为一个极小的渔村。
渔民们谋生的方式就是每天拖着雪橇,徒步行走到海面中央,在冰层上凿开洞口,放下鱼饵钓鱼,以维持生计。
然而就在数月前,出海的渔民从某一天起,便没有再回来过。渔民陆陆续续地失踪,引起了村长的恐惧,再过几周,远方冰面上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岛屿。村长派人前去调查,千辛万苦抵达岛屿前时,发现只有一个巨大的水坑,岛屿消失了。
回到岸边,过了几日,岛屿再次出现,如此反复。
“海市蜃楼?”文术问道。
辰砂一面小心翼翼地给小猫洗澡,一面笑道:“岛上一定有宝藏。不然不会这么神神秘秘的。”
昆布笑道:“真有宝藏就好了!我们可以换个房子!”
辰砂漫不经心道:“还有五天过新年,新年后出发?”
昆布道:“明天早上就去!”
文术不悦道:“起码过完新年再走。”
昆布道:“三个穷鬼叮当响,过什么年?坐在家里喝西北风吗,不行!”他把一个皮箱放在桌上,道:“辰砂,这里都是你以前的东西,寄放在雇佣兵公会里快半年了。”
说完昆布缩进桌子底下,裹好毛毯,开始睡觉,不到片刻就打起了呼噜。
辰砂坐到桌前,打开了皮箱,里面有几本书,数包密封的零食。
零食已经坏了,他随手扔进垃圾桶,见到书里夹了一张纸条,写着:老婆,要想我。
箱底还压着一根毛茸茸的老虎尾巴,尾巴旁边又有另一张纸条:老婆,想我的时候可以用这个。
“……”
辰砂把箱子合上,极轻声地叹了口气。
小猫蹲在桌前,睁着泪汪汪的双眼注视辰砂,仿佛猜到他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
辰砂微笑着伸出手指,勾了勾它的下巴,温柔道:“终于知道回来找我了?”
小猫耷拉着头,喵了一声,像是在认错,辰砂随手摸了摸它的脑袋,道:“回来就好。”
翌日他们启程前往珊瑚港,昆布佣兵团遭遇了世上最为严重的经济危机,连蒸汽车票也买不起了,如果这次任务不能顺利完成,也许他们要徒步走回雇佣兵之城。
昆布买了两张货运长途马车的“蹲票”,与文术一左一右,夹着辰砂上了马车。文术自小在帝都长大,其兄是军部高干,向来锦衣玉食,何时坐过这种货车!当即叫苦连天。
劣酒的气味充斥了整个货车厢,他们蹲在一大袋黑麦粉旁,对面是顶着酒糟鼻子,吐出呛鼻烟圈的矿工,又有老妇人裹着厚厚的长围巾,坐在车斗另一头。鸡在脚边咯咯地叫,一只公山羊则嚼着辰砂的衬衣领子,口水滴滴答答,粘上他的脖子。
文术如丧考妣地帮辰砂赶开那只山羊,昆布倒是不以为然道:“等任务完成,我们就有钱了!到时带你去吃好的,辰砂!”并提防地朝文术瞥去不友善的目光。
那老矿工“哈哈”地笑了起来,道:“这年头钱可不容易赚,小子们!辛辛苦苦赚钱,要娶老婆?!”
辰砂笑道:“是呀,今年风雪不如去年大,新年雇佣兵们都不愿意接任务,就趁着这时候赚点。”
老矿工若有所思道:“你们知道么,前年年底开始,这天气越来越暖了。”
昆布一个激灵道:“什么?”
老矿工呵呵笑道:“你们在地面上生活的人不如我清楚,去年整整一年,冻土冰结线往地面移了接近五米,矿窑里的岩层正在缓慢解冻,苔藓浮出石面,大家都说,凛冬即将过去,春天快来了。”
文术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不自然地看了辰砂一眼,又道:“真的?”
老矿工答道:“传说神派出了阳光之子,再过几年,漫长的冬季就会结束,春回大地……”
辰砂对文术的目光视若无睹,表情如常,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老矿工神秘地说道:“两年前,毕方与玄龟国的大战,听说天空云层打开,投下阳光,瞬间复活了几万人,那回事你们知道不?”
文术嗤道:“谣传。”
老矿工神秘莫测地笑了笑,道:“别不信,东方腾蛇国大规模开采磷石,硫磺,沼泽森林开始回暖,冻土融化,再过几天,通过泽地的时候,你们就能看到了。”
辰砂好奇道:“泽地是什么地方?”
文术道:“腾蛇国内的一片沼泽地,相当于毕方的帝都。课本上提到过,你忘记了?”
辰砂茫然地摇了摇头,文术又解释道:“那里埋着四神兽的尸骸,住了不少腾蛇国的先民,凛冬来临之前,他们就已经退到沼泽林里。泽地有埋藏在地下的沼气,点火后可以引燃,就像地热能源,提供整个森林生长的力量。”
昆布插口道:“泽地有蛇,也有各个民族的图腾,腾蛇族人以守护那些图腾为己任,等待阳光再度降临大地的那一天,就像从前的远古星之墓园,埋了无数英雄的骸骨,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听到星之墓园四字,文术不禁打量辰砂的表情,辰砂却恍若不觉,笑道:“腾蛇之国,他们的守护神兽是一只蛇?”
正说话间,货车在平原道旁的一间店前停了下来,结束了他们短暂的交谈。各人纷纷下车去采购饮水食物,或是活动身体,休息一段时间继续启程。
昆布斜眼道:“别下去!我们没有钱,这里是黑店,骗人买东西的。”
车夫嘴角微微抽搐,显是吃了黑店老板回扣被昆布一语道破天机。
辰砂笑道:“没关系,我就下去看看,不买东西,待会就上来。”
昆布道:“你一定会后悔死的!”话音未落,辰砂已经下了马车,文术便也跟着下来。
昆布料事如神,辰砂果然后悔了,转过黑店的拐角,老板娘正围着围裙,对着一个炭炉,烘烤金黄色的蜂蜜蛋糕。
辰砂咽了下口水,道:“这个多少钱?”
“五枚金币一磅。”老板娘头也不抬地把大块蛋糕翻了个面,现出金灿灿的,略有点焦的底部,香气扑鼻。
辰砂暗道:我忍。
接着转身装作没看到,艰难地,一步三回头地把脚步挪开。
文术莞尔看了许久,想了想,探手进怀里,摸到一个纯金打造的军功徽章。转身离开辰砂,自己进了店内。
“老板,这个换点金币用。”文术把那个纯金的徽章拍在柜台上。
辰砂朝前走了点,绕过拐角,蛋糕的香味还是不断传来。他郁闷极了,想到昆布从前八成也是被那蜂蜜蛋糕诱惑了很久,心理才稍微平衡了一点。
倏然间一个蒙着脸的,脏兮兮的男人倏然间从拐角后跳了出来。
“哇啊——!”辰砂被吓了一大跳,警惕地从腰间抽出左轮手枪。“什么人!”
“爱与正义的使者!”
“天在召唤!地在召唤!世界在召唤!!黑暗中的一丝光明——拯救穷人的英雄!阿鲁巴巴二世!”
那男人一身臭烘烘的,剑士服十分破烂,活像个潦倒的乞丐。
他用一块红色围巾把头脸遮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清澈的双眼中荡漾着一丝温暖的笑意,就像个落魄的王子。
辰砂愣住了。
那男人煞有介事地闷着嗓音道:“上天知道了你卑微的,想吃蜂蜜蛋糕的愿望!于是神,它派我来满足你!”
他把一个大纸袋不由分说地塞进辰砂怀里,道:“不要问我是谁,只需要记住这个名字!在危难中呼唤我!”
“我是阿鲁巴巴二世!光明的战士!只要你心存爱与勇气,我就会在第一时间出现!”
说着食中二指并拢,潇洒地一挥,作了个“再见”的手势。
“哎!等等!我靠!”辰砂倏然回过神来。
那男人抱头狂奔,跑得没影儿了,紧接着,黑店另一面传来老板娘的尖叫:
“抓贼啊——!”
“……”
文术远远喊道:“你先卖我蛋糕再抓!喂!别乱来!”
辰砂嘴角抽搐,探头看了一眼,见老板娘挥着锅铲,与文术大声吵着什么。他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回了马车。
老板娘蛋糕失窃案寻找罪魁祸首而不得,文术倒霉地背了黑锅,被暴打一顿后才说明白不翼而飞的蜂蜜蛋糕与自己毫无关系。
文术讪讪地抱着纸袋,挤上马车,满头面粉的狼狈模样惹来昆布肆无忌惮的嘲笑。辰砂与昆布正津津有味地分吃着蛋糕。
马车再次启程。
“哪来的?你不是没钱么?”文术一见之下顿时觉得被耍了。
辰砂笑道:“地上拣到的,老大,我给你留了点喔!”
昆布不屑道:“他自己也买了!不给我们吃!小气鬼!”
辰砂笑得打跌,文术的郁闷心情已达到顶点,气鼓鼓地把蛋糕朝辰砂怀里一塞,用外套蒙着头,躺下睡了。
辰砂和昆布有说有笑,文术侧过脸,从外套缝隙下望向来时的路,忽然发现了一个人。
他坐直了些许,屈起手臂,拦住辰砂的视线,眯起双眼。
戟天颀长的身型立于小店屋顶上,脖颈处围着那条鲜红的围巾,围巾在风里飘扬。他目送马车驰上平原道,缓缓离去,确认他们已看不到他,便跳下屋顶,开始奔跑。
戟天背着一把大剑,不紧不慢地跑在马车后面,追赶着他的毕生所爱,徒步跑向千里之外的珊瑚港。
30.歇斯底里的村长
珊瑚港,赛连村。
村长热情无比地率领着一干村民,大清早就在渔村外等候远道前来的雇佣兵们。
然而看到衣衫褴褛,饿得面黄肌瘦的“昆布佣兵团”,村长脸色马上就变了。
老村长笑容僵住:“只……只有三个人?”他又不信任地反复打量那辆狭小的长途货运马车,仿佛在等待上面陆陆续续走出几百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