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这一点,那因酒意而微微泛红的面容露出了个不大甘愿的表情。
「再喝点有什么关系……横竖南安寺的事儿都同你交代完了,便让我再好好醉一回……」
说着,他索性连杯子也不用、拿起酒壶仰头就倒--只是这壶口还没对上嘴,就给莫九音
出手拦了下。
本是打算一口气夺走的,可白毅杰醉归醉,反应却半点也不含糊。一见两人于酒壶上僵持
住了,本持着酒壶的手忽尔一松,竟已带着三分劲力直朝莫九音脉门袭去!
这一招来得突然。后者见状,一个用劲稳稳地将酒壶抛向半空中,而趁壶落下前的空档翻
掌反扣、挡下这一击并阻止他趁机夺酒。可对方又岂会轻易受制?一个变招再次出手袭击
、夺酒。两个人、两只手一时就这么于石桌上展开了番激烈的「打斗」。
二人皆为当世有数的高手,又实力相若,这番打斗自是难免僵持。只见那罪魁祸首的酒壶
数度落下而旋即被再次抛起,却是半点酒液也未曾洒出;而石桌上的两只手亦以着惊人的
快速不住变招相迎--
多少是因为清醒得多的缘故,最后占了上风的,是莫九音。
「别喝了。」
眉尖微结,脱口的语调已带上了几分强硬:「若只是为了醉倒好好睡一觉,还不如让我打
昏了事。」
见他连语气都变了,白毅杰这才认命似地松了手、任由他将酒壶远远拿开。
俊美面容之上醉意仍旧。原先的不甘愿已淡,取而代之的,是太过复杂的一丝苦笑。
「……难得见着你动气吶,九音。」
「知道就好。」
略带不悦地回了一句,本有些严厉的目光却在望见那唇畔的苦笑时,悄然转柔。
些许疼痛,亦因而泛起。
明明是早已看过无数遍的一张脸,可瞧着这人的每一刻,随之萦绕于胸口的情感却依旧太
过复杂、也太过深刻。
曾经,那是交错着鄙视、嫉妒与不屑的敌意……但随着时光流逝,鄙视与不屑逐渐转为欣
赏。尽管敌视依旧,凝视着他的视线却已再难别开……
待到察觉之时,他视线所及,早已满满的全是他。便连思着惦着的,也始终只有他。
一直都是如此吧?因为不甘心而尝试着抗拒,却只是让自己更为深陷……
「九音……」
中断了思绪的,是身旁友人的一声低唤。
察觉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望出了神,莫九音心绪微乱,但仍是强作平静出声一应:「怎么
?」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问你。」
「什么事?」
语音平稳依旧,心绪却已因他难得略显吞吐的口吻而更乱上了几分。
当不至于被发现才是吧?虽因见着友人酒醉而少了几分对情感的压抑,但以他的自制力和
友人一贯的迟钝而言,应该……
但见白毅杰双唇轻启,按捺已久的疑问已自脱口:「那个时候……为何你竟似半点疑虑都
无便同意了将冽儿交给聂前辈?」
所谓的「那个时候」,指的,自然是兰少桦刚过世之时。
如此提问让本有些心惊胆颤的莫九音松了口气,却也同时感到了几分落寞。
终究还是没有发现吧?也难怪……迟钝如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察觉分毫,又怎会因自己
一时的失神而发觉了什么?
对心底太过矛盾的那份落寞感到无奈,面上神情却始终仍维持着先前的潇洒从容。他稳了
稳心绪,并未回答而是一个反问:「为何这么问?你不也相信他了吗?」
「可他现身的时机毕竟太过巧合。当初我虽凭着直觉相信了他,心底却仍难免存疑……连
于大哥也曾几度提醒要我小心。偏偏是平时最为理智的你,于此事上却从未表达过半点意
见,甚至还一派乐观其成……」
「……我之所以什么也没说,并不是因为相信他--这八年来,我始终未曾相信过聂昙。
但不论存有多么大的疑虑,以冽儿当时的情况,也只能将他交托给聂昙而已……这既是唯
一的出路,意见什么的自然没必要。」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
因其所言而露出了个理解的表情,唇畔笑意苦涩未减,白毅杰一声轻叹。
「我虽感觉得出聂前辈是真心对冽儿好,却多少有些不放心,所以才年年亲往东北探他…
…眼下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会这么说,表示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天真--聂昙虽未显露分毫意图,却不代表背后没有
隐情。行事总是谨慎些的好。有些事,经历一次就已太过足够。」
「……也是。」
另有所指的话语令那面上的苦笑为之加深,几分哀凄,亦悄然染上。
--那是唯有对着莫九音时才会显露的表情。
带醉的眸子袭上悲切。此时的他不再是叱咤一方的擎云山庄庄主,而是「白毅杰」,一个
于八年前痛失爱妻的男子。
那作为「擎云山庄庄主」所不允许的一切软弱,也唯有此时能毫无压抑地完全流露--一
如这八年来的无数夜晚。
「吶,九音。」
又是一声低唤过,悦耳音色却隐添了几丝轻颤……「你定十分后悔吧?后悔……把少桦交
给如此无用的我。」
「毅杰--」
「我不但没能保护好她,还总让同样痛苦的你反过来安慰、支持我。心里想着『只有你能
了解我』,却忽略了这对你是何其残酷的……」
「别说了……别说了,毅杰。」
二度强硬了语调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莫九音一个抬手紧握上友人微微发冷的掌。
「我所陪着的不仅是『少桦的丈夫』,同时也是我莫九音唯一认可且愿意为之效力的人。
在此听你诉苦是我心甘情愿,如此而已。」
「……你安慰人的功力还是一样高明。」
「过奖了。」
「方才便当我没说吧……九音,再让我喝一杯好吗?我保证是最后一杯。」
终于是释然地这么道了句,他紧紧回握住友人的手,可接下来话却让听着的莫九音有些哭
笑不得。
虽知不该再让他喝下去,但瞧着眼前容颜那依旧令人心愀的神情,这心,一时是怎么也硬
不起来了。
松开了那已逐渐温暖的掌,莫九音取回先前给搁到一边的壶,往白毅杰杯中倒了小半杯酒
。
后者并未因杯中连五分满都称不上的酒发出任何抱怨。他只是略一颔首示意后,提杯仰首
、将那杯中酒液一饮而下。
仰露的喉结几个颤动。待到酒尽杯落,那本自饮酒的人已然失了气力般颓然趴倒于石案上
。
果然……
面上没有分毫惊慌或愕然,瞧着那动也不动地伏趴案上的躯体,莫九音唇角苦笑扬起,而
自一声叹息。
白毅杰本就不擅饮酒,虽在一定范围内仍能保持理智清醒,可一旦超过便会完全醉死--
他一心求醉,自不会运功躯散酒意。而方才的那一小杯酒,则成功的让他就此醉倒。
明知不该纵容这多少称得上是逃避的举动,可每每瞧着那眉宇间无尽的愁色,莫九音便难
以狠下心肠继续逼友人保持清醒。
彼此相识二十多年,以他心思之细,当然早弄清了友人酒量的底限……先前那一小杯酒,
就是他的默许,对于白毅杰又一次的求醉、逃避。
他从来不是个软心肠的人。该当决断之时,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来得心狠手辣--同白毅杰
化敌为友前,他本就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虽因心计极深,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邪」气,
却也是个难以捉摸之人--但唯有对着白毅杰,他硬不下心逼他,尽管清楚那是为了他好
。
正因为他是白毅杰这八年来唯一能诉苦的对象,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清楚兰少
桦的死,究竟对友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
这八年来,他一直听着、看着……听着他一次次地自责懊悔思念、看着他一遍遍地借酒浇
愁、求醉。
时间并未冲淡一切。时间只是让那眉宇间的沉郁哀伤藏得深了些,却也更浓了几分。
他一直陪着他,所以他很清楚……这八年来,白毅杰是多么痛苦。
若就此沉溺酒国、颓唐不振便罢,或许还真能麻痹心底的痛。可白毅杰不是这样的人。所
以他不得不清醒着,直到夜阑人静,才能于酒、于梦中得到一丝逃避的余暇。
或许正是因为明白这点,才会怎么样也狠不下心吧?
苦笑化为满满的不舍与疼惜。凝视着的眸,亦同。
而甚至……染上了几分一直深藏着的情意。
「既然都醉倒了,要怎么做也就由着我了……」
半带自嘲的如此低语着,莫九音起身上前扶起友人乏力的躯体,让他搭着自己的肩、右手
圈揽上他腰际,半扶抱着将他带入客房。
带酒来诉苦,然后醉倒……这八年来白毅杰留宿他这儿的次数只怕不比睡在自个儿房中的
少。推门、入室、上床、更衣。一连串动作熟练到让人无奈的地步,却又于无奈之外带着
几分可悲的喜悦,对于这份信任与依赖。
伸手替他拉上被子后,总算安顿好友人的莫九音于床畔歇坐了下,垂首望向身侧因沉睡而
显得毫无防备的面容。
俊美依旧的容颜瞧来不过三十许,鬓边却已杂了几丝白发……便是醉倒熟睡着的此刻,那
眉宇间的沉郁也始终没能完全消去。
莫九音一个抬手,轻拂开那容颜上微蹙的眉。而后,宽掌下移,转而覆上那仍显得酡红的
颊。
不期然间,方才被他刻意避开的问题浮现于心底。
『你定十分后悔吧?后悔……把少桦交给交给如此无用的我。』
唇角苦笑因而再次扬起。
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是在那二人文定之时。
那时,他瞧着相偎而立的两人,头一次惊觉自己嫉妒着的竟然是那个他原先苦心追求的女
子。
那是他头一次对一个人有那样深刻的情感、那样强烈的渴望。但瞧着那俊美容颜在对着女
子所露出的幸福笑容之时,他也头一次选择了放弃--在尝试去达到一个目标前。
他将少桦交给了毅杰--或者更正确一点、将毅杰交给了少桦,而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毅
杰身边支持、守护着他。
本以为这样对毅杰而言是幸福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一切竟会转变至此。
「后悔……吗?」
他确实很后悔。
如果他没有将毅杰交给少桦,毅杰就不会因她的死而痛苦至此。
可一切也只是「如果」而已。
兰少桦的死已成事实,白毅杰的痛苦也是事实……不是没想过趁虚而入,却因太过清楚友
人的性子而不得不作罢。
毅杰爱少桦爱得太深,深到那份感情连一丝都不容玷污。
他已太过痛苦,若自己又趁着此时出手,不论软硬,都只会将他更逼上绝境而已。
所以莫九音再次放弃了--尽管内心对他的情感也同样深刻、同样强烈--而就这么以着
一个挚友的身分,陪他度过了这太短也太长的八年。
直至今日。
凝视着那仍时刻牵动着自己心绪的容颜,又过了好半晌,莫九音才猛然醒觉似的松开了原
先抚着他面颊的手。
也该知足了吧?能像这样为他所仰仗、依赖。
唯有对着自己,白毅杰才会卸下所有防备,表现出心底真正的情感……而他不能也不愿背
叛友人的这份信赖。
果真是赢不了他吧?始终都……
再一次深深望了眼那沉睡的脸庞后,唇角苦笑化为柔和。
「好好睡一觉吧……晚安,毅杰。」
言罢,莫九音灭了烛火,起身离开了客房。
双绝 前传
第一章
暮霭沉沉,散落漫天细雪。
这是近十年来,苏州下的第一场雪。
便在一片雪白之中,一座偌大的庄子静静的矗立在苏州城郊。沿途路上行人不少,其中更
有许多服色一致的青年来来往往。
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擎云山庄的弟子。
擎云山庄,以保镳事业起家,如今已掌握自洞庭以下整个长江中下游的水运,和北谷流影
、西楼碧风、南庄柳林并立,人称「东庄擎云」,乃江湖上四大势力之一,虽只十年功夫
,根基却十分稳固。弟子、商旅、江湖中人来来往往,可说从来没有冷清过。
而山庄内院一座清幽的小园亦是如此--人来人往,乍看之下十分热闹。但不同于外院的
喧腾,整座小园静得可怕。几声重咳也因而显得格外清晰。
「冽儿,你瞧!下雪了呢!」
伴随着窗扉轻启,细雪纷飞中,向暮天空展露。兰少桦笑着要榻上的次子冽予抬眼看看,
目光温和慈祥,掩盖住心底过深的担忧。
榻上,垂落的鹅黄素帐被掀起了一角。但随着几声重咳传出,帐子又落了下。几声咳仿佛
就要耗尽了他所有的气息。残弱的吐息几近于无,只靠着自小练起的真气勉强撑着口气。
兰少桦听得心头一痛正待阖窗上前探视,却听嫩软童音传来:
「别关……孩儿还想再……咳!」
「来,喝点药,身子会舒服些的。」
见白冽予又咳了,兰少桦心疼的端起了桌上的药汤,撩起素帐,扶起病弱的身子让他喝下
。那张极为好看的小脸依稀可见到几分母亲清丽绝伦的影子。一双眼眸灵动澄明,却为病
所累,失去了该有的活力。
瞧着爱儿如此模样,兰少桦眼眶一红,忙别过了头不让他瞧见。
「冽儿,娘替你拉上帐子。你看看窗外的雪景,这可是十年来头一回呢!」
「十年……?」
「上一回下雪,是你娘怀你那年。」
白冽予疑问方脱口,便听到一阵低沉悦耳的嗓音入耳。原先闭着的房门被推开,父亲的身
影随之进入眼帘。
(以下由花园录入组?margo?录入)白毅杰虽已年届不惑,但外表看来却仅年近三十。俊
美的脸孔之上带着几分潇洒的笑意,他在妻子身旁坐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覆上次子的额
。
「冽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孩儿还受得住……」
「若是难过,直说又何妨?你太过懂事了,冽儿。」
见次子语调平淡不愿让自个儿担心,白毅杰不由得一声叹息。「你好好休息,爹一定会想
办法医好你的病。到时,你可得好好用功,补齐这阵子落下的进度。爹上回答应了要让你
入兵器库挑剑,你还记得吗?」
「孩儿记得。」
「等你病一好,爹就让你去挑剑。」
完全没有显露分毫的担忧,白毅杰只是以着轻松的语调鼓励、安慰着病魔缠身的次子,而
在看到小脸颔首之后微微一笑。目光转而望向妻子,示意她到外头说话。[幸福花园]
兰少桦会意的点了点头。视线对上那张讨人喜欢的小脸,素手爱怜的轻抚上他的颊.「娘
同你爹出去说说话。你先好好歇息,或者看看雪景也好。难得一次的雪,可别让它浪费掉
了。」
叮嘱罢,又不放心的替次子理了理锦被后,这才将汤豌搁回桌上,同丈夫一起出房相谈。
「冽儿的情况十分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