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傍晚六点钟,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挤满了赶着下班放学回家的人潮,人们像沙丁鱼一般被塞在这个混乱失序且狭窄有如罐头的城市里;更糟的是,乌沉沉的天空雷声大作,豆大的雨滴狂暴地洒下,浑身湿透的人们彷佛逃难一般地躲着雨,蒙着头就往骑楼下猛冲,也不管是否撞到了别人。
在这个冷漠虚假的城市里,就连下一场大雨也像是世界末日。
虽说这城市狼狈的确是狼狈了些,但是尚称不上荒谬或可笑。而这儿唯一符合上述两项特征的,就是呆立在地铁站出口处那个头发湿答答紧贴在额头上发型也完全塌掉、脸孔胀红发烫五官僵硬近乎痉挛、鼻梁上歪歪斜斜戴着一付扭曲变形的眼镜、腋下挟着塞鼓鼓随时可能撑爆的公文包、双手戴着半透明像是吃手扒鸡时使用的诡异手套,然后,怀里还抱着一坨脏兮兮毛茸茸沉甸甸不明物体的男人。
另外,好象嫌这样还不够悲惨似的,他那身只能干洗否则势必会全毁的名牌西装外套下摆正不断滴着水。
我是造了什么孽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可怜兮兮的男人无助地仰望着发了疯似下着大雨的天空,再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个重得要死还抖个不停的生物,绝望地在心底吶喊着。
他要说,这真是愚蠢又该死的一天!
一切都起因于他没赶上早上八点零五分的那班地铁,然后,差点迟到不说,还被二科那个老头借机削了一顿,念了一长串什么年轻人应该要有守时的观念,不要以为当公务员就可以打混,否则社会风气将会日益败坏,国家也会步上沦亡一途之类的风凉话──真的是活见鬼了!还不知道是哪个总是倚老卖老又喜欢睁眼说瞎话的老头每次都赶在最后一分钟打上班卡呢……
不过,他承认二科那个老头很厉害,每次见到他那张讨债似的脸孔,都可以让自己的好心情顿时去掉大半,一般人可没有那种能耐。
接着,跑公文也是跑到一肚子火,光是等公文从科员手中交给科长,科长交给组长,组长交给主任秘书,主任秘书再转交给处长……这些时间大概都足够把航天员送上火星去插一支「到此一游」的旗子然后再返回地球了!他不明白身为商务专员,而且桌上明明还堆着一叠如山一般高待办文件的自己,为什么非得跟这些做事毫无效率的猪头鬼混不可?!
工作到中午,被同期兼换帖的二科专员阿恺拉去附近一家新开的餐馆吃饭──他一向不喜欢到不熟悉的地方吃饭,但是阿恺就是喜欢尝鲜──结果,阿恺在那里巧遇上次联谊时那个据说有着出众气质的空姐,马上就见色忘友扔下自己跑去跟人家并桌吃饭哈啦,而被独自拋下的自己则是吃饭吃到一半,好端端戴在鼻梁上的眼镜却被隔壁桌那个不停鬼吼鬼叫的小胖弟出拳击落。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那也就算了。不过,显然一切不止于此。
扶着略为变形的镜架,他回到办公室继续努力与眼前的公文奋战,并且不时承受二科那老头故意晃过他身边泡咖啡时似笑非笑的嘲弄眼神。
搞什么?!看什么看?没看过坏掉的眼镜啊!
深呼吸,忍住气,他试图维持平静的心情把这堆繁琐又没有太大意义的文件处理好。
要专业、要专业、要专业……我一定要专业!
就这样憋了一整个下午,当他听到那首以往老是被自己嫌过于愚蠢的英语儿歌响起时,他竟然高兴雀跃到几乎要跳了起来!话说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政府单位非得播一些奇奇怪怪而且明显是给三岁以下幼儿听的下班音乐,但是能够准时离开这间恐怖的办公室总是好事一桩──今天实在是太糟糕了。
于是,随便跟那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阿恺说了声再见──并刻意忽视在办公室另一头慢条斯理晃来晃去的二科老头──他急急忙忙地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跑,大口呼吸着户外不怎么新鲜但是至少有在流动的半死不活的空气。
不知怎么的,今天自己的每一项行程好象总是晚上了两三分钟,然后一切就不一样了,例如,才差了三分半钟,这一班地铁却比跑掉的上一班挤上至少十倍!他头昏脑胀地被挤压在人群中前进,然后卡在车厢内完全动弹不得,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贴在谁的背上,他看不到自己右手紧抓的车厢把手有没有被黏上口香糖,他无法分辨那股隐隐飘来的怪味到底是哪个没公德心的人放的臭屁,他甚至不知道硬梆梆抵在自己「那边」的,究竟又是哪个家伙的雨伞柄……
强忍着车厢前进转弯跳跃晃动时雨伞柄的诡异摩擦,他只能满脸通红地祈祷上天不要让他在公众场合出糗就好──还有,他同时要诅咒那把雨伞的拥有者以及那把欠开山刀劈的天杀的雨伞柄!
好不容易逃离地铁人挤人恶梦与雨伞柄的重点攻击,他喘着气、面红耳赤地冲出车站。怎料,或许是刚刚的诅咒功力不够强,抑或是对方防御力十足,以至于恶咒反弹回自己身上──这下可好,外面竟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而自己今天好死不死就是没带雨伞出门!
算了,地铁站距离家里不过五分钟路程,跑快一点应该不会死得太惨,反正回到家赶快换掉湿衣服,再去冲个热水澡就行了吧……想了想,他决定把公文包挡在头上略遮些雨,尽快顺着骑楼跑回家──
「──哎哟!」不过,就在他冲出地铁站出口的下一秒钟,他就因为某个不明原因当场在路上摔个四脚朝天,惨叫连连。
这下可好,路上所有行人都把他当作小丑一般看待,而且,约莫是自己摔倒的样子过分滑稽,有几个穿著苏格兰格子制服裙的年轻女学生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地上明明就没有香蕉皮啊……自己也没踢到什么不该踢的东西……到底是为什么会忽然滑倒啦……?
跌坐在大水坑里的男人一脸痛苦地揉着腰杆子,然后,在他把眼镜扶正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左脚的皮鞋底竟然离奇地飞到路边垃圾桶盖上去了!连鞋底都离家出走了,不摔倒才怪!
他恶狠狠地站起来,走到垃圾桶前,怒气冲天抓起鞋底就往公文包里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垃圾桶底下缩着一团湿淋淋的毛球,而且,那团毛球旁边还隐约渗出一片殷红的血渍!
天哪……这是什么鬼东西啊?应该……是只动物吧?牠是不是受伤了啊……可是……好脏!我才不想去碰咧……算了,反正说不定牠已经死掉了吧,流这么多血又一直淋雨,救也救不活的嘛!何必去理睬……哼哼,狗啊猫的,这些东西最惹人厌了,不但有攻击性,身上又有一股怪味道……
喂,你听好,可不是我不救你,是因为你大概救不活了喔……你现在就多念几声佛,保持心情平静赶快去投胎吧!早死早超生,以后别再变成畜生啦……还有,如果要怪,就怪把你拋弃的狠心主人好了……
他厌恶地皱皱眉头,原本打算捡回了鞋底就立刻离开,不过,就在此刻,那个刚刚才被他宣判死刑的生物居然微微蠕动了一下,还发出一声细微可怜的呜咽哀鸣……然后,他心软了。
唉,看来这家伙还活着,还有力气叫呢……算了,带牠去看兽医吧……不过,也得先把牠拖出来才行。
「,你先等一下啊。」低声吩咐了一下那团毛球,接着,已经淋得浑身湿透的男人抓着公文包冲进巷口离自己最近的一家药房。
「老板,你知不知道哪边有卖手套啊?」完全不顾自己披头散发、浑身上下猛滴水的惨状,他急忙问道。
药房老板道行深厚,并没有被眼前这个貌似索命水鬼的男人给吓到「我们这边就有卖……」
「──我要买一双!」他大叫。
「可是我们都是卖一整盒的耶。」老板回答。
「一盒?一盒有几双?」他皱了一下眉头。
「五百双。」老板气定神闲地说道。
「什么?!」一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彷佛乍闻股市大崩盘的铁青之色。
「就是那种塞通肠剂时戴的手套啦,」老板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一次买一盒比较划算喔!」
「呃……好啦,随便啦,一盒就一盒!」通肠剂?!唉,算了算了,谁叫自己闯进药房来……
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钞票付了帐,他谨慎地在店里先抽出一双手套戴上,再把其余四百九十九双手套塞进公文包里,让它们成为鞋底的邻居。他又跑回雨中,找到那个垃圾桶和躲在下面的毛球──不知为什么,看到那毛球还瑟缩在原处,他竟然松了一口气──戴上手套,虽然多少还是觉得恶心,但是他仍鼓起勇气,一把就把毛球抓出来。
妈呀,牠的腿怪怪的,怎么会弯曲成这种形状……是不是断了啊?!
滂沱大雨打湿了他的眼镜镜片,导致他眼前一片模糊。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出口处,他狼狈万分地把公文包挟在手臂下,怀里还抱着这个又发抖又流着血的脏毛球,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这么荒唐愚蠢过……同情心一斤到底值都少钱?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居然还被鬼迷了心窍去拯救一只臭呼呼的动物?!
这附近一向都是没什么兽医执业的……好吧,只能去那里试试看了。
咬紧牙关,湿漉漉的男人抱着一团毛球,艰难并谨慎地迈开了步伐──毕竟,他已经失去了左脚的鞋底,不谨慎实在不行。
可爱动物医院 2
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诡异的地方。
昏暗晕黄忽明忽灭的灯光、将落地窗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厚重窗帘、温热潮湿并混合着多种怪味的空气、淌着不明液体几乎要把他右脚鞋底也扯下来的黏稠地板,眼前无数个闪烁着奇异光点的眼珠子,以及在灯火无法触及的黑暗处传过来的阵阵低吼鸣叫……他僵硬挺直的背脊不由得窜升一股恶寒。
他拚命深呼吸,试着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与惊慌的情绪,但是,这些努力却一点效用也没有。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发亮瞳孔死盯着,再加上那些犹如就在耳畔的嘶嘶吐信声……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发狂了,鸡皮疙瘩更是一那间就冒了全身……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能够马上逃离这里,怎奈他现在双腿发软,别说要逃,就连仅仅迈开一小步都困难非凡……
当他的呼吸终于稍稍平静些后,四周忽然之间也寂静了下来,所有奇怪的声响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就像猎豹无声无息伏在草丛中,静静酝酿着紧接着而来的血腥大屠杀一般……
「──我要杀了你!」
「──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凝滞的空气,然后,他像是尾巴被点着火似地跳了起来,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夺门而逃──
「……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呢?」就在此刻,一个柔和的声音传了过来,也适时阻止他奋不顾身地冲进屋外的大雨中。
他尴尬地停格在原地,略为迟缓地转过头去,看见自己眼前忽然冒出一个头戴矿工照明安全帽、身着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
「不好意思,吓着您了,」那名男子开口了,他的语调低沉温和、谦恭有礼,一脸标准模范生的模样「您好,我是这里的兽医,敝姓沈。」
「咦?那么刚才我看到的那位……」他愣了一愣,因为方才请自己填写资料的明明是个长发美少女,怎么转眼之间变成这个头戴矿工帽的怪人了?
「刚才那位吗?」兽医笑了笑「她是我的助理,她正在帮狗洗澡。」
「喔……」他吞了吞口水。
「对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兽医亲切地从柜台抽屉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可否请教您的贵姓大名?」
「我姓宋,宋沛元。」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名片,然后,他把手伸进公文包,东摸西摸之后总算也摸出一张皱巴巴湿答答还有些烂兮兮的名片,并顺便扯出一只塞通肠剂的半透明乳胶手套。
「噢,谢谢。」那位兽医毫不嫌恶地接过那张湿湿软软甚至还带着鞋底橡胶味的名片──其实根本就是一张破纸片──并仔细看了看,另外,当他瞄到那只手套时,也不忘露出一个谅解的笑容。
「想出来却一直出不来……我能够想象您的痛苦。」他同情地看着宋沛元。
「……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好吗?」瞪了他一眼,宋沛元一边嘀咕,一边翻看着手中的名片。
呃,可爱动物医院……可爱动物医院?!动物医院怎么会取这种可笑的名字啊?咳咳,嗯……执业兽医师……沈……原来他的名字叫做沉……
「宋先生,关于您的宠物……」沉开口说道。
「那不是我的宠物,」宋沛元打断他的话「牠是我在路边捡到的。」
「哦,您真有爱心!」顿时间,沉的眼中散发着尊敬崇拜的光芒,他头上那顶矿工安全帽上的照明灯照得宋沛元差点睁不开眼睛「说真的,现在社会上已经很少有人像您这样爱护动物了呢!」
「我并不爱护动物好吗?我只是看牠可怜而已,」为了躲避与现实不符的赞美与那束足以刺瞎他双眼的照明灯灯光,宋沛元微微撇过头去「……反正碰到牠算是我倒霉,命中注定今天要为牠破财。」
「不过,牠的伤势满严重的,右后腿骨折,再加上饿坏了,身体虚弱又严重脱水,可能要住院治疗复健一段时间喔!」沉查看着手中的病历,担忧地说道「宋先生,您介意先把牠放在我这儿休养一阵子吗?」
这时,诊疗室内传来吹风机的呼呼声。看样子牠已经洗干净了。
「不介意,我一点都不介意!」宋沛元答道「不过,我们先说好,医药费我会全部负担,但是我不可能养牠……总之,医好以后看是要送人还是要放走我都没意见。」
「可是……」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宋沛元却立刻接口了。
「没什么好可是的,钱我出得起,但是我是绝对不会养牠的!」说到这里,宋沛元顿了一顿,加重语气说道「……因为我不喜欢动物,就这样。」
「……好吧。」沉吟片刻后,沉说道「对了,刚刚的事情真是对不起……小乖就是喜欢恶作剧……」
「小乖?!」宋沛元猛然抬起头,顺着沉的目光看过去,他看见一只洋洋得意目中无人的丑鸟正在门口的鸟笼里疯狂地转来转去。
「嗯,这是我养的鹦鹉,小乖。」清了清喉咙,沈郑重向他介绍「牠是两年前我在公园树下捡到的。牠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对人大吼大叫……还有,可能是牠以前警匪枪战片看多了,动不动就会冒出一些杀来杀去的台词……」
「呃……」原来……一想到自己刚刚居然被这只丑鸟当猴子一样耍,宋沛元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习惯了应该就没事了啦!牠真的很乖的,而且又聪明……」就像个溺爱小孩的爸爸一样,沈的脸上笼罩着柔和的光彩「其实,我一直都有在教牠礼貌喔……」
是吗?看起来好象没什么成效嘛!居然对上门的客人大吼「我要杀了你」……老天,那声尖叫真是让人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啊……
「哎呀!只顾着说话,都没注意到你淋雨淋得一身湿呢!」忽然间,沉注意到眼前的男人还在猛滴水「宋先生,我这边有吹风机,你要不要先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