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千寺从何佳妍那里知道俞傲戈写文的时候,并没有惊奇,俞傲戈曾经失口说出来,很快又回避了过去。但是他确实很想看,于是他和何佳妍去上网,去看俞傲戈那几篇超意识流的东西。他相信,他一定能够从中看出些什么来的。文章一篇篇地出现时,他注意到了《黑暗》,何佳妍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一定是看出什么来了,好奇地询问。
“我不知道是不是准确……这篇文,应该是写他被家里关了整整一年的的感受。”千寺触目惊心,目光定在那些文字上,不知为何,心慌乱得无法自己。
没有敌人,没有仇杀,没有光,没有雨,没有寒冷,没有炎热。
这里只有爱。
……
我的心在你的手里,只是你看不到。
何佳妍在他的提示下再看那些文字,突然也呆住了。她看着千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半晌之后,千寺才缓缓道:“文中的你,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指他的父亲。”
何佳妍看着最后那句话,茫然而不能置信。如果那是写的俞傲戈和他的父亲,他们父子的感情牵绊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力。那深遂到自绝的爱,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了解的。千寺怔怔地看着那行字,他想起了肖英的怒吼。肖英一定知道俞傲戈有多爱他的父亲,她必须要接受这一点,改变这一点,否则她早就已经退让了。她真的很爱俞傲戈,爱得很深很真,完全付出。可是俞傲戈最终也没有选择她。他突然明白了俞傲戈重视肖英的理由。一个完全接纳的朋友,一个完全付出的朋友,你不忍心伤害,不忍心拒绝,只想保护到永远。但是她要的是爱情,这是俞傲戈无法给予的。他想给她任何其他的,却只把她伤得更惨。
千寺哽咽了一下,又看了一篇。《乱》。他看不懂。文中有一种无言的痛苦,仿佛勒紧了咽喉般,生死都感觉不到。他断定这篇也是写他和父亲的,但是是为什么事情,他却不得而知。
最后,他看到了《梦鬼》。这篇更加诡异,何佳妍看过两遍,完全不知道俞傲戈到底在写什么。
笑,狰狞的笑,阴森的笑,邪魅的笑,黑暗。
哭,沉默的哭,压抑的哭,彻骨的哭,血色。
泥黄的痕迹,青蓝的琴键,星的窗帘,远处,滴答的钟声。
长蛇,金黄。
我所看过的颜色。
挣扎,无边的草原。
红色的草叶,红色的风,还有红色的雪光。
……
破碎的四肢,花白的影,还有利剑般的眼。
我死,我生。
我笑,我哭。
黑暗。
梦鬼。
“你看得懂么?”何佳妍眨了眨眼睛,“要说感觉,我看了觉得怕怕的,像是死了人一样。”
千寺也觉得看得全身发冷。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夜晚。在整个暗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着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无数的小鬼狞笑着,践踏着,它们拿着刀,破坏着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四下里都是鲜血,染红了草叶,染红了风,也染红了凶器。
千寺全身一个激灵,他确定那并不是他胡猜的。感觉很强烈,就像在向他证实着一个夜晚下的罪恶。俞傲戈称为梦鬼,那些鬼根本不是梦,是真实,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家伙。他想起了俞傲戈说过的黑道,每次说到黑道的时候,他眼里的神情就会显得有些异样,他当时只是以为那是段过去,他不免有些介怀。现在想起来,或许其中还隐藏着他不知道的遭遇。
他还记得俞傲戈说过,为了肖英,他险些想去报复,但是肖英一提醒他他的家人,他便立刻停住了脚步。
难道《梦鬼》,就是他经历过的一场黑道的灾难?
为什么要说“我死,我生。我笑,我哭”?
千寺的唇抿紧了。好深的伤口,他能够感觉到那伤口所流出的血,一直在舔舐的痛。他又想起了肖英的怒吼。是啊,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他不知道。肖英在为俞傲戈疗伤,可是贺千寺却啥也没做过。
“佳妍,你觉得傲戈喜欢我么?”贺千寺不敢确认这一点。每跟肖英一比,他就觉得自己毫无让俞傲戈喜欢的价值。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俞傲戈会舍肖英而选择他。仅仅是因为他喜欢男生?喜欢男生也有很多选择,但是他只愿在自己身上投注,甚至不需要他回应。如果他一直迟钝,俞傲戈也绝对会陪着他迟钝下去。
“他喜欢你的程度,恐怕只有他自己才会清楚。”何佳妍眨了眨眼睛道,“虽然你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你能接受他,你能理解他,更重要的是,他在你的身边,恐怕是最快乐的。”
“那些能构成他喜欢我的理由吗?”贺千寺觉得肖英比自己做到的要深重得多了。
“爱我的人为我痴心不悔,我却为我爱的人整天流泪狂乱心碎……”何佳妍轻轻地哼唱着,良久,悠悠道,“这是人类的劣根性吧。他喜欢你,没有任何理由。”
四十七
喜欢需要理由吗?或许。真的需要吗?或许。
因为不知道,所以没有理由也是答案。
时间能够培养出爱,一瞬间的感觉也能培养出爱。不要去追究什么理由,只要懂得延续和珍惜就够了。
[自由自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贺千寺坐在石凳上沉思着。他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一样去思考那么多的问题。他想从俞傲戈那里得到什么呢?他的身体,他的吻?还是他的心?
其实他都想要。但是那太贪婪了,要的太多,会要得无止尽。而所需要付出的回应,他能做到什么?他想让俞傲戈放弃他的家人吗?不,他不想。因为他自己也不能放弃。他只是想游戏人生,到时候按着家里的要求娶个老婆吗?他也不想。背叛的感情,总觉得像在将自己的青春送给别人。
一辈子的朋友。
不。不应该只限于此。他们可以跨过那条线,也仍然能够做一辈子的朋友。千寺第一次这么深刻的领会性。性与爱,有时候可分,有时候却不可。跨过了那道线,会有什么后果?人还一样是自由的,还是按着自己的轨道在走。那么为什么想要在一起?因为习惯,因为熟悉,因为信任还是因为其他?
大概都是吧。
没有尝试过,用一辈子去实践一份爱。一想到时间的漫长,就会有必然改变的预感。如果太过自由,一时的任性就可以放手。就像上个学期期末的时候一样,最关键的时候,他却逃掉了。
每一天都在想着俞傲戈的事情,每一天都在努力地向着目标努力,为未来,为工作,也为所谓的永远。其实现在有什么永远呢?只要珍惜每一天就够了。
千寺想起了大一刚进校的时候。同学们一到宿舍就在说:这大学四年怎么过啊!到了大四的时候,却变成了惊讶的声音:啊,大学就要过完啦?
手紧紧地握成拳,千寺突然有了勇气,站了起来。他要去找俞傲戈,他想说清楚一些话。从他们第一次的吻开始,他们之间便没有再交谈过,面对这个问题,从来都是逃避,然后积压,到最后爆发。他们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默契,因为想法完全不同,无法沟通。千寺知道自己没有俞傲戈想得透彻理智,但是为什么不能互相说出来?为什么不想想其他的办法?
人和人之间确实不能全部理解,就算是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也会出现鸡同鸭讲,吵架打架,甚至闹着要离婚。但是他们最终忍耐下来了。几十年的习惯,几十年的了解,几十年的忍耐,本身就是最好的维系。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情,但是他和俞傲戈的事,应该他们一起商量,一起努力,一起面对。
他不想再让俞傲戈一个人承担,不想再让他一个人做决定。那些文章记叙的过去,他不知道,但他总会知道,他现在不理解,不一定未来不理解。很多事,要跳过,要面对才会知道要怎么做。没有资格承诺永远,只要做好每一天,那已经足够。
能认识你,我已经很开心,能做一辈子朋友,我便很满足了……
千寺突然眼睛一酸。从认识的时候起,俞傲戈似乎就在实践着这句话。他不能要求他,他只能要求自己,所以他只敢要这么多,再多的,会伤害到千寺,所以他不能,也没有这个权利。但是那是过去,是他们仍然只是朋友的时候。现在不同,因为他们彼此都多了份期待,都多了份希望。既然喜欢了,为什么非要放弃?为什么不愿意坚持?
俞傲戈,真正的傻瓜原来是你。为什么你没有勇气说,为什么没有勇气做?
傻瓜,笨蛋,超级无敌的愚蠢!
俞傲戈习惯地来到了情人小道。自从肖英离去,和千寺之间了断,他的心灵再度变得如以往一样飘渺。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这种空荡荡的感觉,为什么总是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亲情,友情,爱情,在生活中真的是缺一不可吗?手里继续夹着专业的三维设计书,他从图书馆借来有一个多月了,内容很难,每天都啃,还是啃得超慢。他自己没有电脑,所以非常不方便学习,他计划工作后半年之内无论如何也要买一台电脑。
计算一下,如果一个月的工资有1000元,每个月存300,那六个月只有1800……俞傲戈一脚踢在树干上,买电脑……想都不要想……他还正想考虑一下找什么工作可以赚钱时,没有想到身后有人接近。这里安静得很,加上这段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完全没有预料到有人会来,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俞傲戈全身一个激灵,大脑猛地炸开了。
他突然惨叫一声。他身后的人被吓了一跳,正想松手,却发现俞傲戈全身抽搐,那症状异常恐怖。于是那个人怔住,抿着唇,他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把俞傲戈的衬衫抽了出来。伴随着俞傲戈的第二声惨叫,来人拉不住俞傲戈倾倒的身体,跟着栽了下去,慌张地想稳住俞傲戈的身体,却发现俞傲戈大睁着眼睛,把舌头伸了出来。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贺千寺把手伸了出去,俞傲戈这一咬,咬在了他的手指上,痛得贺千寺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他以为他的手指被咬断了,低头看时,却看见俞傲戈眼里流出眼泪,整个人那一瞬间便昏厥了。
贺千寺抽回手,把俞傲戈紧紧地抱住,感觉到胳膊下的身体蜷缩起来,像干尸的收缩一样。贺千寺吓疯了,跳起来就想跑,但是俞傲戈怎么也有140多斤,他想跑得快也不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脑海里一团乱,此时只想先把俞傲戈送到医院去。俞傲戈的情况实在太恐怖了,他的舌头吐出一截,而牙边还沾着血,那是他咬伤了千寺的手指沾上的。他全身在抽搐,像是受惊过度的反应。千寺从来没有从后面抱过他,平常虽然也有从后拍他的情况,但是俞傲戈从来没有这种反应。
坐上出租车,千寺飞一般地向医院赶,他只求俞傲戈不要有事才好。看着俞傲戈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惊惶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掐一下他的人中和虎口,一定要用力。”司机匆匆地说,“这症状我见过,他是不是中风啊?”
“不是。麻烦你开快点。”千寺经他一提醒,这才从惊惶中清醒过来,急急地按压着俞傲戈的人中和虎口,然后又拍打他全身各处,在他猛烈的动作中,俞傲戈的全身震动着,慢慢地舒展开来。千寺抹了一把冷汗,及至到了医院,在医生熟练的急救后,俞傲戈的呼吸比之前强烈,也慢慢地恢复到正常的身体舒展度。在他醒来之前,医生问了千寺出现这种症状的原因,在千寺形容过后,医生点了点头道:“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他可能从背后受到过恐吓,给自己施加了很深的暗示。只要他调整心态,时间长一点,就会自然痊愈的。”
“多开解他,不要让他去钻牛角尖,这很重要。”
千寺守在俞傲戈的身边,等待他醒来。经过急救后,俞傲戈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医生说他很快就会醒来。千寺静静地等待着,然后回忆当时的情景。俞傲戈发出的两声惨叫,像是惊吓过度,绝望之极的喊声。他立刻想起了《梦鬼》那篇文。俞傲戈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恐惧,但是又无法控制,每一回忆就觉得恐怖,所以他用文字记录了下来,想要彻底地驱散它吧。
俞傲戈轻轻地出了口气,眼珠转了转,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一片白,令他呆然发怔。他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连千寺叫他他也没有听见。
千寺的手搭上了他的肩,俞傲戈这才慢慢地把头转了过来。定定地注视了千寺两眼后,他叹了口气。
“我以为我会看见爸爸。”
“以前的那一次,是你爸爸守着你吗?”
俞傲戈微微一震,眼睛一抬,那凌厉的目光带着强烈的探询,千寺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目光,很吃了一惊。
“你知道什么了?”俞傲戈脸色发白,眼睛瞪得更大。
千寺觉得有股寒意从心里升上来,他想起了肖英的眼睛,她的目光常常是这么阴冷的。他险些忘记了,俞傲戈原本就是跟肖英一起过来的,有同样的眼神并不奇怪。这眼神只是充满威胁戒备,却没有攻击的意图。他知道他触及了俞傲戈内心那个最深的门。他最想知道的事情,俞傲戈最大的秘密,他会从俞傲戈的口里知道吗?
四十八
试探着千寺的反应,注视着他目光中的疑惑,俞傲戈知道千寺并没有了解真相。他徒地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失望。他已经矛盾了很久,如果不能面对过去,他会永远在梦魇中挣扎,他没有勇气和胆量,面对超出他能力的事情。
“你给自己施了什么暗示?为什么你会……昏倒?”千寺没有打算放松,当他下定决心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走的时候,莫名的,勇气和理解都加强了。他知道俞傲戈此时此刻,只是想逃过他的追问,只是想把过去隐藏得更加深而已。他突然发现,俞傲戈并不会伤害人,每次的伤害都是双方的。他总是力图把事情停止在某一个阶段,总是怕别人把过去挖掘出来。
“那是我的事情。”俞傲戈的口气淡淡的,再度将两人间划下了界限。千寺猛地握住了他的手,俞傲戈吃惊地回抽,却抵不过千寺的大力。“你怕我不能接受?”
俞傲戈看着他,沉默。能不能接受,只有千寺知道了之后才有结论,才有答案。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那是最深的伤,很可能让自己再无法爬起来。千寺很纯,很善良,所以他没有承担这黑暗的必要。他们之间只是朋友,他们已经说得很清楚。只是朋友,可以维系到永远,够了,只要到这里就够了!俞傲戈全身颤抖,一直以来的犹豫在千寺的逼迫中猛地绷断,他不能让千寺知道,他不能犹豫,他必须选择。
“不要过来!”俞傲戈恨恨地瞪向了贺千寺,被压迫下的反抗,像烈火般灼伤着人。千寺被那份强烈的拒绝击得后退,狼狈不堪。他在做什么?他在挖别人的隐私,揭别人的疮疤!他真正地被拒绝了,因为俞傲戈根本没有真正地信任过他!他终于明白自己在俞傲戈心里的地位,严重的挫败感使他的勇气一降再降。很奇怪,为什么之前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因为自以为是的信任吗?
俞傲戈看着他。受伤的表情,低落的情绪,给了俞傲戈无穷尽的自怨。他终究是没有勇气让千寺知道一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伤口背后的痛有多深。被人从背后突然抱住,感觉到衣服被拉扯,巨大的恐惧让他选择了昏倒。无数次在心里暗示,在同样的事发生前,结束一切,但是他没有死。他太胆小,胆小得连卑贱的生命都无法割舍。他自己痛苦也就罢了,却连无关的人也牵扯进来,他总是希望求救,却在别人伸出手时,将那双手推开。
千寺的手指包着绷带,他靠在门边,险些就想夺门而逃。但不知道为何,脚步却迈不动。手指的刺痛一次次将他的自怜挥散。他突然抬起头,看着俞傲戈,捕捉到一丝苦涩。他想起了刺猬。那是一种弱小的动物,除了竖起全身的刺保护自己外,它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护自己。它没有攻击性,却把靠近它的生物刺得全身是血。他又想起了荆棘鸟,那是用生命来唱歌的可悲又可爱的鸟儿。或许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寻找那刺破胸口的荆棘,那时候所感受到的痛苦,却是一生最深重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