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小心着凉。」音叶微微颔首,藤蔓就松开了,把源赖忍放在旁边的平地上。
那里摆着一套传统和服、一双木屐,穿和服没什么,但让源赖忍目瞪口呆的是,那纯黑底色,花瓣繁复的织锦料子,未免太华丽了点,他又不是女人……
「这是锦红缎,牡丹的一种,在唐土上很流行,」音叶解释道,「现在也一样吧?它很像你,国色天香,美丽妖娆。」
「放屁!我哪里妖娆了?」感觉到音叶的视线在身体上来回,源赖忍扯过华丽得过分的和服,穿上了,尺寸正合适,木屐也是,非常合脚。
「晚餐,你想吃什么?」音叶刚才还在温泉池的另一边,待源赖忍回头时,却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了。
「随、随便!」源赖忍吓得心脏怦怦跳,退开两、三步。
「烤鱼可以吗?」音叶略微低头注视着他,金黄色的瞳仁依然是那样诡异又犀利。
「刺太多的鱼我不喜欢吃。」
「我知道了,你在那边等我一下,你的头发还是湿的,用火烘干吧。」音叶说完,瞥了那边的柴堆一眼,一把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把洞窟照得鲜红一片。
「你去哪里?」源赖忍好奇地问。
「抓鱼,湖底的鱼很肥美。」
「我也去。」源赖忍知道音叶带他进来的时候,是通过地下湖,也就是说可以从那里逃出去。
「你要帮忙?」
「不行吗?」源赖忍板起脸孔。
「可以,我们走吧。」
音叶走在前面,洞窟的地十分湿滑,也不平整,高高低低的岩石很绊脚,有的石缝一不注意,还会把脚踝卡住,可是音叶走得很快,步履稳健,都不用低头看脚下。
『他一定是故意的!』源赖忍怨忿地想,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踉跄跄地走着,光跟上音叶就很困难,更别说观察周围的复杂环境了。
「把手给我。」走了一半,音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我才不要牵你的手!」源赖忍想象着这幅画面,简直就是丈夫牵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嘛。
「可是有点高,我要带你下去。」音叶走回来,握住源赖忍的手,带他爬上一个弯曲又狭窄的陡坡。
「什么?你开玩笑?!」源赖忍低头,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峭壁顶端,下面是湖泊和河滩,落差约有三层楼这么高。
「走了。」音叶却往下一跳,顺带拽下源赖忍。
源赖忍的脸色瞬间苍白,只觉得风呼啸过耳边,和服下摆都松开了,紧接着两脚便踏上了地面。
一点冲击力也没有,就像是叶片飘落在水面上,无比轻盈。
「你坐在这里,等我就好。」音叶放开吓坏的源赖忍,抚摸他的脸庞,「我很快回来。」
源赖忍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幸亏他有颗强壮的心脏,不然早晚会被吓死的!
音叶转身,走到浅滩后,一跃跳进深幽的湖泊!
这是另一个地下湖泊,湖面不大,湖水却很深,望不见底,音叶纵身一跃的样子十分优美,就像跳水健将似的,湖面没有掀起一点水花。
『真的下去抓鱼了?』源赖忍有些难以置信,他以为音叶会拿鱼竿、网兜之类的东西,坐在湖边上垂钓。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却不见湖面有一个气泡冒出来,音叶一定是憋着气吧,最好淹死他算了!
源赖忍邪恶地想着,呼呼的山风灌进来,仰起头,就看到湖泊的斜上方有个大约千一米宽的窟窿,正是他们跳下来的地方,而另一个地方,可以看见布满晚霞的天空。
可是该怎么爬上去呢?石壁嶙峋突起是不错,但他不是真一,懂得攀岩,估计爬不到一半就会跌进湖里。
源赖忍站起来,沿着堆满鹅卵石的河岸走着,木屐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响声,这时候,平静的湖面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音叶下水至少有十分钟了吧?『溺水了?』这个念头顿时闪现在源赖忍的脑海里,不然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毫无声息?
『难道说下面有鳄鱼?被吃了?』这个洞窟那么诡异,就算出现史前长颈怪兽,源赖忍都不会觉得奇怪。
如果音叶死了,那他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望了望四周令人不安的岩壁和原始丛林,源赖忍发现自己更希望音叶活着,不管他是妖怪也好,变态也罢,总之,他才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呢!
源赖忍提心吊胆地靠近湖泊,朝里面张望,又走近一些,木屐踩入冰凉刺骨的水里。
「喂!你在哪里?」源赖忍喊了一声,趟着湖水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哗啦一声,音叶猛蹿而出!
他滚动着水珠的银色华发亮晶晶的,金色兽眸也湿润着,嘴里还咬着一条不住翻腾弹跳,凶猛的黑鱼。
他尖利的蛇牙完全刺入鱼身中,应该没有释放毒液,不然鱼早就被毒死了。
源赖忍看得瞠目结舌,湖水涌过他的小腿,弄湿了和服下摆。
「接着。」音叶说道,把鱼扔给源赖忍。
「哇!」源赖忍手忙脚乱地接住依然在跳跃的黑鱼,太滑溜了,最后拉起宽阔的衣袖,才把鱼兜进怀里。
「呵。」音叶轻声笑了,伸手把眼前湿透的发丝夹到耳后,他的耳郭不像人类那样圆润,是尖细的,上面还戴着缀有绿宝石的银链子。
他穿着白纱一样的东西,不像和服,更似中国古代的衣袍,源赖忍在一些古书上见过这样的衣服,是亵衣的一种,白纱一旦湿透,里面就可看得一清二楚。
音叶那宽阔的肩膀,充满力量的双臂,以及肌肉结实的腰部,因为亵衣的贴紧而清晰展现,源赖忍不知怎地面红耳赤起来。
「你在担心我吗?我听到你在叫我。」音叶说道。
「没有的事!」源赖忍逸开视线。
「你的心跳得好快,比刚才还要激烈。」音叶不解地看着他。
「胡说,你离我这么远,怎么可能听得到?」
「我在水下的听觉不太好,站在地面的话,方圆千里之内的人的心跳声,我都能感应得到。」音叶微笑着说,「不过我听得出来,你的语气确实是在担心我。」
「我只是担心,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出去?我可不想变成白骨一堆!」
「不管怎样,都是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音叶心情很好,笑着说,「我再去抓一条。」
「够了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源赖忍冲着音叶消失的方向大喊道。
但是音叶没有回应,只有波光粼粼的幽暗水纹在不断激荡着。
音叶一共抓了四条鱼,全都是最肥硕的黑鱼。他第二次潜入水中的时候,不到一分钟就浮出来了,不但嘴里叼着一条,双手还各抓着一条。
源赖忍一下子就想到阿拉斯加岛上的棕熊,每当鱼类回游产卵的季节,就有不少棕熊守在瀑布及溪流边,捕食逆流而上的鱼儿,音叶觅食的模样还真像熊啊……
『够了吗?』音叶用眼神询问道。
「嗯,太多了吃不完。」源赖忍憋着笑,点头说道。
音叶蹲在湖边清洗抓来的鱼,源赖忍见他的长指甲轻轻一划,便剖开鱼肚,去除内脏,不由害怕又新奇。
『他平时是怎么吃饭的呢?直接吞下去吗?』这些古怪的念头出现出在头脑里,源赖忍偷窥着音叶,他是蛇妖,一定是生吃鱼的吧?
「我去弄些柴火。」音叶放下剖好的鱼,看他一眼,站起来走开了。
不到一分钟的功夫,音叶就抱着一大堆树枝,回来了。
他徒手劈柴,捡来干燥的石块垒起圆形篝火,架上抹有盐巴的黑鱼,掌控火候。源赖忍抱膝坐在对面一块岩石上,看着他忙个不停。
源赖忍对吃很讲究,不是大饭店限时供应的西点,或是真一做的饭菜,他就不喜欢吃,盐巴烤鱼,味道肯定不怎么样……
可是,当那烤鱼的清香一阵阵飘过来时,源赖忍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他咬了一下嘴唇,不管那么多的,伸手去拿一条烤得金黄的黑鱼。
「好烫!」
「小心点,你拿这条去吃吧,鱼刺我都剔掉了。」音叶放在竹叶上的鱼,鱼骨被完整地剔除在一边,上面还散发着热气。
源赖忍犹豫了一下,双手接了过来,右手慢慢掰开一块鱼肉,一股郁烈的香气涌了上来。明明只是烤鱼而已,却挺好吃的,源赖忍非常意外,鱼肉有点粗的口感,恰好配上原始的烧烤方式,使它格外鲜美,一点也不腥。
音叶只是咬了一小口鱼肉,便放下了,他似乎更喜欢看源赖忍吃东西。
「你别盯着我,行不行?」源赖忍舔了舔嘴唇,说道,「我会吃不下。」
「嗯。」音叶低头,用篝火烤着余下的鱼,木柴劈啪的响个不停,也烘干了音叶的衣服。
「喂……你的年纪是不是很大?」吃着鱼,源赖忍试探地问道。音叶之前提到『唐土』,想来想去,也只有中国有个唐朝,而且还是一千多年前的国家。
「我生于六一一年,那时候,李渊还没建立唐朝呢。」音叶微笑着说。
「什么?!那么你已经有……」源赖忍飞快地计算着,「整整一千四百岁了?」
「时间对我来说,就像树木的年轮,除了记载一些事情,多半是静止的。」
「一千多年来,你都是这个样子?」源赖忍都忘记吃鱼了,惊愕地问道。
「不是,我也有过孩童的容貌,但是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音叶微侧着脸,回忆道,「在我还是一条白蛇的时候,被一位粮油富商从唐土带来日本,当作奇珍异兽献给皇室,然后又被送去寺庙当供奉之物,历时大约四百年,修得仙道,在战乱的时候,又被一位僧侣放生,重新回到深山竹林中。」
「你就没考虑过回去唐朝,不,中国吗?」
「有想过,不过我已经和别人做了约定,无法离开了。」音叶说道,黄金色的瞳仁略显寂寞地凝视着篝火。源赖忍想,如果他不是妖的话,这张脸还真是漂亮啊。
不,正因为他是妖,所以他的美貌是人类没有的。源赖忍想到了青鸾,但青鸾的外貌是属于神的,有种黑暗、神秘、邪佞狂妄的感觉,音叶则有一种随时会消失的飘渺感。
妖——在现代本来就只剩下传说了。
「你别告诉我,和你做约定的人,是我的祖先。」源赖忍忽然抬头说道。
音叶拨弄着篝火,没有回答。
「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源赖家和你定了什么契约?你要这样对我?」源赖忍想起来就生气,瞪着他说。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音叶轻轻叹一口气,「总之,我不会害你。」
「这还不叫伤害?」源赖忍丢下吃剩的鱼肉,站起来,「我痛得要死!」
「有吗?你现在不是好好的。」音叶无辜地说,望着精神十足的源赖忍,「你真是说翻脸,就翻脸。」
「少贫嘴!我看你是白活了一千多年,饥渴到连男女都分不清,做出这么低级的事情!」
「既然你是男人,就不要计较那么多,」音叶轻声道,「比女人还啰嗦。」
「什么?音叶!有种你再说一遍?!」
「呵呵。」
「你笑什么?我讨厌你动不动就笑!显得我很白痴!」
「我很高兴,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音叶柔润的嘴唇微微勾起,「果然很好听。」
「别臭美了,我这是在骂你。」
「我是说你的声音,很美。」
源赖忍自认是情场高手,可也敌不过音叶的调情方式,那坦然的告白,深情的眼神,让人措手不及,源赖忍背过身去,坐到岩石上,掩饰自己红透的脸庞。
音叶从衣袖里拿出一片嫩绿的竹叶,纤长的手指挟住叶片,向上卷曲,左手轻托,含进嘴里,那纯朴而又柔美的音乐,就响了起来。
就像万丈幽谷里清泉流淌的声音,时急时缓,音调多变,让人想起歌舞伎表演时,艺人弹奏的三味线。
追溯起来,三味线也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源赖忍小时候没少学习茶道、剑道及古乐器,不过再怎么练习,都无法达到音叶信手拈来的程度,他吹的曲子柔婉动听。
「好像镇魂曲啊……」源赖忍喃喃道,「虽然曲调有些悲伤,但是很能抚慰人的心灵。」
源赖忍非常喜欢研究古国的历史,尤其是中国,有段时间他一直沉迷《唐史》,在复印的《唐史书》十部乐中,有记载着乐人利用竹叶吹奏的事情,在唐五代的古墓中也有这类石刻雕像。
只是这些历史早就湮没在时光的洪流中,那些古雅精美的曲子绝大部分失传,源赖忍突然意识到,也许音叶吹奏的,就是它们其中的一首。
虽然他很讨厌音叶,但是竟然有幸听到消失千百年之久的乐曲,源赖忍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他也是这么说的。」
就在源赖忍屏息欣赏音乐的时候,音叶却停了下来,眼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他说,这是镇魂曲。」
「他是谁?」源赖忍问道,还没见过音叶露出这么动容的表情。
「一位故人,河田义太。」音叶放下叶片,温柔地说,「都已经四百多年了。」
「那是德川家康取得最后胜利,关原之役的前夕,位置在不破郡关原町一带,德川家康的本阵在山脉以东的金生山,他在那里一直待到了大战的前一天。」
「哦。」源赖忍自然也十分了解日本的历史。
庆长三年,丰臣秀吉在伏见城病逝,丰臣家分裂为近江和尾张两派。身为丰臣旗下五大老之一的德川家康于庆长五年发动关原之战,大败近江,建立了德川政权,也意味着战国时代即将终结。
「而我当时也在那片山林里。」音叶娓娓说道,「关原一带是惨烈的战场,人类的战争本来与我无关,可依然被连累,动物们在逃亡,河流、泥土里全是腥臭的血,横尸遍野,冤魂飘渺,我能做的只是旁观,还有……」
音叶突然把玩起手里的树叶,「独自坐在竹林边的岩石上,吹着镇魂曲。」
「河田义太,是被我的叶曲声吸引来的,他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是家康亲自率领的士兵之一。当时,有传闻说家康本人率领的部队是老弱病残,他真正的主力在另外一路军,可当我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他还不到十二岁呢。」
「不过也是,武士们都在厮杀,有谁能听得到这首镇魂曲呢?」音叶叹道,「也只有河田在乎,还找了过来。」
「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身上拥有强大的灵力,几百年来,我都没见过有这么强大灵力的人类,而且他长得非常漂亮,不过脾气很烈,应该不是『小姓』。」
「『你快点离开,军队马上就要来了!』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音叶微眯起眼睛,回忆着。
「当我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别人看不见的蛇妖时,他非但不害怕,反而露出『原来如此』的生动表情,他应该不是第一次看见妖魔了吧。」音叶停顿了一下,动情地说,「河田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吸引着我。」
「但是他的影子里却笼罩着不祥的光,我不想他死,就问他愿不愿留下来陪我。」
「他答应了?」源赖忍插话道。听到音叶称赞别的男孩,他的心里闷闷的,很不是滋味。
「是,不过他说要等到战争结束后,他才可以来陪我。」
「那不是等于没答应?」
「他的灵力很强,亲口答应的事情,就好比使用『咒』,只要他愿意再来看我,就不会死。」
「你是说,你诱使他答应活着回来,他就不会战死吗?」
「可以这么说。」音叶笑了,「战争结束后,河田按照约定来了,虽说受了重伤,但总算保住了性命。」
「又一次见到我,他很高兴。说差点就被敌人杀死了,可在危急时刻,想到和我的约定,就重新振作起精神,挺了过来。」
「那不是很好,你救了那男孩一条命呢。」源赖忍酸溜溜地说。
「然后,河田就一直陪伴着我。」音叶没有听出源赖忍的不快,注视着快要熄灭的篝火,「他虽然出身名门,不过母亲是妾室,身份卑微,所以他过得很不好。十六岁那年,父亲病逝,他就被兄长扫地出门。」
「啊?」
「听说是他的兄长意欲染指他,被他用『言灵』惩罚,所以才会身无分文地被赶出来。」音叶说道,「他的母亲不久之后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