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记年手脚一下一下的用力,发出喑哑的呻吟声,串串气泡从他口中逃离,冲向水面。手上很快便被勒出了一指高的红痕。他咬紧银牙,双腿用力蹬住那块大石,同时手向上扯去,希望能以此撕裂布料,却一次一次加深手腕的勒伤。胸腔中最后一口气很快耗尽,青年头脑轰鸣着,肺部像要炸开一般难受,这痛苦让他不自觉的张开嘴,想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却大口大口的呛入冰冷刺骨的溪水。
冷水从鼻间倒灌进来,异常难受的滋味。六年前溺水的经历在眼前挥之不去。挣扎徒劳无功,快死了,花记年似乎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正在亲吻他的咽喉。不明不白的活着,不情不愿的死去,就这样结束一生吗?他不甘心,他不管什么事实什么真相,此刻唯一在心腔内跃动的执着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嘶吼着哭喊道:坚持!然后像那人救他一样,用自己这双手,救出那个可恶可恨的男人--
花记年低声呜咽着,脖子向后仰去,几丝血迹从皮肤下溢出,缓缓的扩散进水中,染成淡淡的晕红。一声闷闷的裂帛声终于响起,双手一得到自由,他就狼狈的扯开脚上的束缚,摇摇晃晃的走水里站起来。添香显然没想到这条花瓣覆盖下的小溪中竟然有人,口里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踉跄向后退去,似乎想逃避开什么。
"不要走。"花记年大口喘息着,浑身湿透的朝她伸出手去,口中悲鸣着:"不要走,添香姐,救他,求你救救他。"
那女子面无人色的大喊道:"你没死,可恶,滚远些,别逼我!不要逼我,我不会答应的,小姐不会答应的?"
"小姐是谁?我母亲吗?也对......我听说过,你是她的小丫环。"花记年踉跄着向岸边走去,试图拉着女子的手,他的头发上沾了晶莹的水珠,脸颊冻的浮现了一层淡淡的绛青色:"可既然是我的母亲,怎么可能会阻止你救我的父亲!"
"怎么不可能!你懂些什么?"添香声嘶力竭的吼着,她又退了一步,结果踩到了自己长长的裙裾,狼狈的跌坐在地上,她用手肘向后挪着,竭尽全力的想离青年远些,却被同样疯狂而执着的青年牢牢的拽住。"救救他......"青年疲惫而绝望的祈求着。
添香沙哑着嗓音,失神的看着青年,手里紧紧握着那朵光秃秃的花,口里不停的默念着:小姐不会答应的,小姐不会答应的。似乎能从这一句话之中找到什么力量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添香表情渐渐平静下来,用一种毛骨悚然的温柔的目光看着少年:"好啊,这是你第一次求我吧,我怎么舍得不答应你。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听我说完三个你不能救他的理由。你听完后,如果还执意去救他,我就告诉你一条路,保证你能重返这地宫之中。"
花记年先是欣喜若狂,而后又犹豫道:"三个理由?你是要说很久吗?可父亲已经不能等了。更何况,无论你说什么理由,我都是要救他,死了也要救他。"
添香不悦的拂袖站起,冷笑道:"那你可以不用听,自己去找出路吧。"她看着青年苍白的面孔,突然又媚笑起来:"你别担心,那男人六岁就在这地宫里玩捉迷藏......这里面暗道机关他记得比设计者还清楚,他才不是什么束手待毙的人,箭雨又如何,哪怕是火海刀山,他呀,莫说几个时辰,便是十天半月他也有法子活下来。"
花记年忍耐般的蹙紧眉毛,他直觉的感觉到这女子身上的阴冷杀气,更知道她在说反话激他,却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个机会,于是咬着牙苦笑道:"一言为定,你说,我听。"
添香笑眯眯的重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的低笑道:"这第一个理由,是你不该救他。"
花记年苦笑道:"他可是我父亲,你说我不该救他?"c
这女子似乎特意在拖时间,每一个字都要在嘴里仔细斟酌一遍,才慢吞吞的吐出来:"你只记得你父亲,难道忘了你还有个母亲吗?小姐她,和花千绝,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你可记得她的名讳,她叫方红衣,方家的红衣,青州铁鸿堂方堂主的女儿红衣......"
添香说着,红着眼睛媚笑起来:"你听过的吧,你听过这件事情的吧,青州的铁鸿堂--"
花记年愣了好半天,突然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惊恐的甩开添香的袖子,身子向后倒去,脸色死白的看着女子。花千绝几年前漫不经心的恐吓之语渐渐在记忆中浮出水面:记年,你可知道上一个不想见我的人是怎样一番下场吗?那次,青州分舵动荡,我平定内讧之后,原来的铁鸿堂方老堂主就像你一样不肯见我,死死对着一根廊柱。我叫人在他身后架起一座油锅,等油滚起来,便叫人割下他的鼻子,扔在锅里煮。之后,又叫人把他嘴角割开,一直割到耳朵,再把他煮熟了的鼻子塞进他的嘴里,我问他:‘好不好吃?味道如何?'......还有他的女儿,一个我当场赏给了下人,另一个我带回了堡......
另一个我带回了堡......
添香兴致勃勃的盯着青年的表情,面孔轻微的扭曲着,似乎正同时品尝着回忆的痛苦和嗜血的极乐。她笑着,柔声道:"老爷是被冤枉的,他一生耿直,可花千绝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残忍的......杀了他,我当时就跪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老爷一点点的被撕碎,红衣小姐也在,我们都跪在那里,二小姐在堂外,老爷在堂里......嘻嘻,老爷在堂内被活生生的肢解,二小姐在堂外被数不清的人轮暴着......我和小姐跪在中堂,听着身前和身后的声音,身前和身后都是血,都是地狱......嘻嘻,翠儿当时不敢看呢,但我必须得看,只有看了,才能让仇恨摧毁我的无知和软弱。"
添香贝齿咬着衣袖,双肩因媚笑而颤抖个不停,她笑着说:"那时候,小姐跟我说,她说,翠儿,我们要报仇--"
花记年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添香抬起头,歪着头盯了青年很久,她的眼睛从前一定非常漂亮,特别是噙满泪水的淡淡笑容,却偏偏让人感到可怖和怆然涕下的悲痛,她笑着说:"你真认为你该救他?为了他的反复无常和你随手的恩惠?那人是地狱里归来的恶鬼,他杀过的人足以染红一条河,你只知道你有个父亲,可知道千千万万人都有个父亲?可他们的父亲都成了刀下亡魂,那些人哭瞎了眼睛,也换不回日日夜夜在枉死司徘徊的亲人--"
添香一字一字的问他:"记年,告诉我,他这种魔头,该救吗?别用这样震惊的眼睛看我。想想你满身血迹死去的母亲,想想那些旦夕之间家破人亡的人,你可知道此刻落英谷中多少人乱箭穿心,仙境已成修罗场,你想想这些逝去的人因谁而逝去,记年,小公子......别让那些恶念蒙蔽了你的眼睛,你比谁都善良,你比谁都善良......你怎么忍心坐视这些惨剧再次重现?"
花开不记年73[父子]{变态剧情大揭秘}
花记年颤抖着,过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装作毫不在意的强笑道:"你真是可笑。我善良?你以为我手是干净的?弱者被杀,强者杀人,你最好一次性把你的理由都说完......若是真要为这些罪行承担过错,不如统统父债子偿。"
添香似乎也料到了他的拒绝,低声笑道:"这第二个理由,是你不可救他。"
她看到花记年忍不住想打断什么,不由笑了起来,缓缓站起,轻声道:"便当我先前说的都是废话吧,现在开始便要麻烦你仔细听了。你总是说,他是你父亲,他是你亲人,你可曾想过,这层你以为牢不可破的血缘关系,根本是由别人主导的一场笑话?"
添香看着花记年一下子僵硬的清秀面孔,弯下腰身,用手指挑起青年一缕发丝,放在手心轻轻吻着,低笑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小姐与那魔头一度春风后,竟然就有了身孕,这本就是一段孽缘,自然应该将这小畜牲悄无声息的堕了,我这个做丫头的,也帮小姐买了红花熬在药中,可是小姐在那关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改了主意,大大方方的告诉别人,她有了孩子,花千绝的孩子,还打算把生下来。"
花记年从她嘴里听到这段往事,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背爬上来,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他本能的想逃避眼前的这个曾给与他全部温暖和勇气的女人,捂住耳朵什么也不听,他本能的害怕这个故事会毁掉什么微妙的平衡,会破坏他拥有的一切。添香似乎察觉了青年的不安,低笑着跟他说:"你害怕吗?这故事本来也不是要对你说的,谁喜欢报复一个像你这样喜欢逞强的孩子,可谁叫我实在想讲,你又答应听了。"
"我永远忘不了小姐生产那天,那是七月的一个子夜,天空上挂着一轮淡红的月亮,特别的大,阴惨惨的。女子的痛哼和惨叫声时时刻刻都在我耳边响着,小姐流了好多血,那个小畜牲也浑身是血,无欢阁里地板上都是血,那个魔头也是一身血红色的衣服。"
花记年仿佛难以忍受的大喊道:"求你说关键的好吗?"添香大笑道:"你也是个狠心的人,听到母亲难产而死的事情,应该是这个反应吗?也好,我便说关键,谁都没有料到小姐会难产,不过她虽然死了,她的计划还是会有人帮她完成。"
花记年几乎坐立不安起来,这种突如其来的焦躁感让他近乎是失控般的嘲讽起来:"她有个忠心的丫头不是吗?"添香大笑道:"是,当然是。我记得是在那个小畜牲生下来第四天,花千绝就出堡了,照样的寻花问柳,他这些无耻的行径,让堡里那些寡情的人也没空管这小畜牲,但这样反而是方便了我。当天夜里,我偷偷抱着那个皱巴巴的小畜牲翻过浮屠堡的铁墙,赶了七八天的路程,来到了毕州阮府。"
花记年连嘴唇也苍白起来了:"阮府?金刀阮府?"
添香温柔的笑着看着他:"毕州,除了杀了花千绝母亲的那个阮府,还有几个阮府?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巧妙,那清秀高贵的阮夫人也有了身孕,孩子有七个月大小了。我按照小姐生前的安排,买通了阮府的一个下人,在阮夫人的茶中下了催产的药,当天夜里,阮夫人早产,我便顺便......又买通了一个产婆,在接生后,将这个阮家的孩子,和那小畜牲调换了。"
花记年悠悠的吐出一口气,慢慢闭上双目,静静坐在地上,什么话也没说,像是所有的生命征兆都脱离了他的身体。添香看着他静静笑着:"没错,事实就是你想的那样。你其实是金刀阮从云的独子,阮惜羽才是花千绝的血脉。啧啧,你看你自己性子,妇人之仁,循规蹈矩,哪点像那魔头,但是那阮惜羽,行事狠绝,做事偏执,真真像了个十成十。"
花记年沉默了很久,才冷声道:"你没有证据,不是吗?"
添香低笑道:"这天下有眼之人都可以做我的证人。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十四岁那年中秋,为什么阮惜羽以男宠的身份,能成功混入浮屠堡?难不成是吴秋屏太笨了?错了,是你添香姐姐从中作梗,我发现了他,才推荐给吴堂主,还是我为他浣洗打扮,让他能入你父亲的法眼。"
花记年像是失去了所有感觉的人偶一般,低声问:"为什么?"
添香笑着说道:"为什么?你问我当时为什么要撮合他们?呵呵,能导演一场父子乱伦的戏幕,你不觉得让复仇的人很有成就感吗?何况那小畜牲还长的那么像小姐当年,连吴秋屏、花千绝都发现他像了,相像最好......相像,花千绝才越发的想临幸这个人,他想临幸的人,谁又能逃的过?记年,你知道为什么相像好吗?你以为花千绝对小姐真的没半丝情意吗?哈哈,没情意,怎么会让那魔头杀尽方家,独独留下她一个。小姐她......小姐她......可是江湖第一美人呢。"
她说着,突然愤怒的握紧双拳:"可是!谁想的到那小畜牲竟然用你来代替他,居然让你受苦了,居然让......让我用性命来照顾你的受伤......那小畜牲!居然敢毁了我的计划!"
花记年伸手去擦脸,才发现脸上全是斑驳的泪痕,他沙哑的问道:"他可是你小姐的孩子,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添香毫不在意的冷笑道:"他不是!他只是那魔头的独子,和我的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之后我还有机会,记得吗?你在那夜之后发誓要杀死他,后来,终于有一天,你们在山腰上打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搬救兵吗?还偏偏要搬花千绝过来,我就是......我就是想要他们父子相残阿,差一点,可恶,又差一点,那魔头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了,偏偏又功败垂成!"
添香说着,像是愤怒至极的大声怒骂着,顷刻,她又柔柔笑起来:"还要我举证据吗?举多少都行,记年,你行走江湖,难道就不曾有一个人说你长得像那清秀高贵的阮夫人吗?老一辈的武林前辈,多少有人把你认成阮家人吧?譬如说,丹霞观的燕永?"
花记年低笑了起来:"你说的不错,我快要信了。我长得像阮夫人,我是阮从云之子,阮惜羽长得像方红衣,他才是父亲真正的儿子,你这个意思没错吧?"
他见添香含笑点头,终于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我是花千绝杀母仇人的儿子,我绝对不能把他救出来,否则,他知道真相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的杀了我,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发现自己被骗后的表情,所以呢......我不可放他出来。"
花记年低低的笑了起来,长笑如哭:"可是你知道我听了这故事的感觉吗?我想那该死恶毒的方红衣一定是喜欢父亲......哈哈,花千绝的,没有人会生下仇人的小孩,她说不定只是个好面子的女人罢了,整天在爱恨之间首鼠两端。"
添香勃然怒道:"放屁!"花千绝看着她,低声道:"你呢,你曾经说过喜欢我的。也是放屁吧,你也是......喜欢那个男人的吧。我最搞不懂女人了,因为她们口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因为他逼你?笑死人了......其实你也很想的吧。你说喜欢我,你会对你喜欢的人说这么残酷的事情吗?你不会......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地宫里那个,你侍寝的人,你说报仇说了二十年,却始终不愿意下手的人,是让你想违背你小姐的命令去救他的人......"
添香大骂道:"闭嘴!你闭嘴!"花记年苦笑着说:"我说对了是不是?那些对我那么温柔的女人,最终都是害我至深的。对我野蛮粗暴又过分的,却是真正对我好的......可我马上就要失去他了。添香,你现在为什么哭?被揭开秘密的伤疤很痛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用言语伤人吗?言语如刀,比最锋利的武器还要让人疼痛--"
他说着,肩膀突然抖动了一下,口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溅的前襟满满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红,他身子一晃,半跪在地上,努力的做着吞吐的动作,可是憋了一会,一股更猛烈的血柱从口中喷出来,接着根本无法停顿的一大口一大口喷着血,附近的草丛着都被染上点点艳红。
添香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怎样不该说的话,她流着泪,颤抖的走过来抬高青年的脸,这才发现他的精神在说完最后一段犀利的反击后,终于崩溃了,他的瞳孔都微微扩大,脸上像宣纸一样惘然而空白,不懂得反抗,没有了希望,只是咳着血,痛苦的蜷曲着身体。
添香在这一刻,发现自己早已被命运磨尽的柔软突然浮上水面,她突然记起她曾经怎样的殚精竭虑的去逗这个内向早熟的孩子羞怯的笑一笑,她突然明白那个孩子曾怎样的依赖她,信赖她,说想和她在一起,叫她姐姐,也会装成大人的模样直呼她的名字。她突然了解这个孩子在她心中比她能够了解的还要重要,还要重要的多。她因为永远失去,才开始伤害他,他因为伤害他,才越发的永远失去。她此刻心好痛,剜心镂骨,为什么把隐瞒多年的秘密畅快的说出来后,反而越发的难过......毁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真的那么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