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绝低笑道:"好,好个吴秋屏,好个花间修道,好个毒华陀。"吴秋屏笑道:"多谢堡主夸奖了,要不......我现在就把熬好的解药端过来?"
他见花千绝大笑着点头,于是连忙出门,在自己的药炉上熄了火,双手小心翼翼的端着药一路朝两人下榻的主房走去,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驿站门口突然熙熙攘攘的喧哗了起来,吴秋屏疑惑的问了一句:"如此吵闹成什么规矩,究竟所为何事?"
门口的人唯唯诺诺的回了一句:"今日上碧空山的弟子发现了几具同门的尸首,其中还有一个尸身,长的很像小公子,现在一并送了回来,我们寻思小公子不是好好在房里的吗,其中定然有诈,于是将那尸首仔细检查,掀下一层人皮面具,这才发现竟然......竟然是苏堂主!"
吴秋屏疑惑道:"苏堂主,哪个苏堂主?"
门口的人回道:"哪还有第二个苏堂主?"吴秋屏正待再问,这时候花千绝在房中不耐的问道:"吴秋屏,进来。"
吴秋屏向后看了看,走了几步,又看了看,这才进了房间。花千绝看他神色不定惘然若失,生怕他弄洒了药碗,不悦道:"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把药呈上?"
吴秋屏犹豫了一会,突然轻声问道:"小公子,媚娘她......现在人在哪儿?"
花记年满面欢容,听到这句话,突然愣了,脸上清清冷冷的,带着些许疑惑,看着吴秋屏。吴秋屏和他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又转头看花千绝,低声问:"堡主,媚娘现在在哪儿,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把药做好,你就让媚娘从外面回来。"
花千绝蹙眉森然道:"她早就回来了,回来好几日了,可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就入住东厢房内,你要有事,把药给记年喝下来,就去和她好好续续吧。"
吴秋屏似是不信,又侧过身子看花记年。花千绝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不祥,上前了几步,大声说:"先把我药给我!"吴秋屏摇着头后退了几步,轻声说:"不急,堡主,不急,让秋屏把事情弄明白,你再过来,我怕我会一不小心把药给洒了......"
他说着,定定的看着花记年,轻声说:"小公子,我和媚娘,从小看着你长大,堡主九年未曾回堡,我和媚娘教你识字,陪你习武,伴你玩乐......说句以下犯上的,就像你的亲哥哥亲姐姐一样。你实话告诉我吧,媚娘她人在哪儿?"
花记年面上惨白一片,良久才冷笑道:"她在哪儿?要怪全都怪她。若不是她背叛浮屠堡,我也不会......"他见两个人都秉住呼吸看着自己,笑得越发困难:"第一次,我平了冷月教,就是她给我送了一盒当归,才害我被人算计了,进了落英谷的地宫,第二次......"
吴秋屏轻轻笑道:"你说媚娘是叛徒?平定冷月教那次?哦,我想想,因为我与媚娘两年多未见了,因此,你们一打进冷月教神殿,媚娘就偷偷来与我见面,我们一道溜了出来,一同去看冷月江的雪莲花,她当时正在我身边呢,怎么可能送什么当归陈皮的?"
花记年倒吸一口冷气,四肢无力的瘫坐在床上。吴秋屏恍若无知无觉的问道:"媚娘在哪里啊?外面的人说媚娘就在门口,可我不敢去看......你告诉我,媚娘还活的好好的,你告诉我啊......"
花千绝怒道:"吴秋屏,够了。"
吴秋屏大笑道:"不够,不够。"他微闭着双眼,英俊的五官上浮过几丝温柔和怀念的神色,他眼睛像是又看到了一池碧潭中映着几丝白云,明明是明媚的景色,却让人看得心都疼痛了。二十多年前,他还是白云观小道士的时候,每日里只懂得念经,打坐,参禅,师父总说他是观里最有资质做观主的人,无论什么书,他看一遍就记得了,什么招式,看一遍就记得了......
白云观外总有些看不起大夫的人躺在那呻吟不休,是他念声道号,捉摸着医书上的方法,绞尽脑汁一个一个治好了。渺渺香烟中,发白的蒲团,银灰的拂尘,彩塑的道像,鲜艳的贡果,褐红的木鱼,黑白双色的道袍,就是他眼里所有的色彩。直到他去替师兄到河边打水的那边,就是那样一池碧潭,潭水里映着悠悠的云朵,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大的七八岁的女娃娃,鬓边别着一朵巨大的红色牡丹,不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坐在潭边,一双赤裸的白玉般的双脚不停的打水玩,水花四溅。他看到那个女娃娃转过头来,于是眼里只剩下那一张明媚的笑靥。
"小哥哥,跟我走吧,观里多不好玩,跟我师父走......我们一起习武去......""我......我不能,我师父说过,我生下来,就该是修道的。"他摇着头,像转过身去,却被那女孩娇笑着用两只白玉般的小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响亮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笑道:"小哥哥,你看我美吗?"
他那里见过这样春花般明艳动人的笑靥,情不自禁的小声说:"美......"
"小哥哥,你动凡心了。"那女孩拍手笑道:"你既然觉得我美,就是动了凡心,你动了凡心还修什么道?师父......师父......你快来,我找到了个小师弟......"被那女娃娃一拐走,一路上抛下正道,抛下正义,抛下过去,白云观和师父师兄弟......偏偏好快活,出奇的快活,有她在,在哪里,都出奇的快活。
那人还穿着招蜂引蝶的红裙子,鬓边一朵巨大的娇艳牡丹,可她比牡丹更美更艳,她在花丛茂密的时候对着她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拍手笑个不停:"臭道士,道士臭,吴秋屏是个牛鼻子!......"
吴秋屏觉得脸上一片冰冷,心却慢慢静了下来。花千绝面色不善的盯着他,森然道:"吴秋屏,苏媚娘的事情,我也不愿听到。不过我还是劝你别做些想不开的事情,否则我发誓你定然会后悔。"
后悔?想不开的事情?吴秋屏看着手里的药碗,突然笑了起来。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他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像是乐不可支一般!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愉在今昔,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大笑着,在笑出眼泪的一瞬间,将药碗猛的砸碎在地上!花千绝飞身去救,却终究晚了一步,男子勃然大怒,伸手正要抓着吴秋屏的领子时,就看到吴秋屏后退几步,然后猛的一冲,一头撞在粉墙上,顷刻间血花溅起。
--道士臭,臭道士,吴秋屏是个牛鼻子......
那人触目惊心的伤口,咕咕的流出血来,他大睁着双眼,在这银铃般的笑声中缓缓顺着墙壁滑了下来,他抬手向大门那里缓缓伸过去,一点一点地,嘴里无声的开合,眼里渐渐流出泪来。
--媚娘,媚娘,一直忘了告诉你,就算你教会我历尽花丛,道士心中,还是只有你一人......
花开不记年83
花千绝看到一地血腥,静静的站在那里,让人捉摸不透他在这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弹指,他出人意料的没有多说什么,面上也是平静如昔,只是有些紧张的回头看去。他身后,花记年斜坐在床榻上,脸色惨白一片,俊秀的眉眼低垂着,水红色的唇瓣早已失去光泽。
花千绝心中微微一痛,这样轻柔而平静的波动,似乎还是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他下意识的知道他此时不该发火,他走过去,尽量轻柔的抱着花记年,他从不会安慰人,此时也只能够用他能想到的最温柔的辞藻柔声劝慰道:"别再想了,什么事都有我呢。没关系的,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他看到花记年慢慢把自己深深埋进他的怀抱,有些单薄的双肩无法遏止的轻微颤抖着。花千绝用几乎是溺爱的表情轻轻的梳理青年的长发,低沉的声音慢慢蛊惑道:"你不是说你已经很开心了吗?那就别哭了,乖,想去那里,我都带你去。"
花记年双肩颤抖的越发越剧烈,冰冷的泪水一点点打湿前襟。花千绝几不可闻的笑了一声,将青年横抱起来,像是毫无费力一般。推门出去,门外繁花正艳,被微风吹得在枝头清颤。花记年在男子怀里嘶哑的低声说:"这世上,我最害怕这种希望了,他反反复复的折腾我!我这几天反复想过了,人左右都是个死字,我好不容易让自己看的开了......可他一说,我才明白我真想活下去,可当我不想死,不用死,害怕死的时候,命运如此款待我......"
花千绝低声道:"我不是叫你不要难过了吗?"花记年大喊道:"我这种歹毒的人恨他们都来不及了,我哪里会难受!"
花千绝冷笑道:"那为什么这幅表情?你跟我说你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宽慰我,可如今他们死了,你却换上了这副模样。把其他人看的比自己还重,并不是一件好事。"
花记年愣了一下,渐渐苦笑起来:"我......我真是害人不浅,我这一辈子究竟有没有做对过一件事情?"
花千绝不怒反笑:"你以为那些人都在恨你?你从头到尾就哄的一帮人团团转,你以为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吗?罗啸风这个嗜财如命的老东西把他数年的积蓄给了你,耿勇每次教训自己儿子的时候都是在说:‘你怎么不向小公子学学?'苏媚娘若不是不忍拒绝你怎会任你呼来喝去每求必应,就算是吴秋屏......若是对付旁人,早就使尽各种利害毒药,赴死之前也要让你生死两难,哪有这么容易便一了了之,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你......"
花千绝并不明白自己的安慰反而让青年更痛不欲生起来,依旧继续说了下去:"你总以为别人都恨你,讨厌你......却不知道有一大堆人都在黏着你,那群人在你生下来后便是如此,我一不在,就抢着轮流去抱你,让我看了就心烦!还有那翠儿秋衣之流的,求爱不能就百般阻挠......哼,就算是伽叶寺那和尚,自诩六根清净,我是不知道他临死前为何要把浮屠令赠你,可总归不会赠我,赠旁人就是了......"
花记年听男子的话越说越离谱,终于忍不住展颜而笑:"好,我不难过......反正我大限将近,到时候有的是机会去那里找他们赔罪,这剩下的时间,我们开开心心的过。"
花千绝正待厉声责骂他几句,突然心又一软,再没说些什么。接下来数日,两人按照花记年的心愿,驾马回了浮屠堡,看到凋敝的故土,花记年不由得有些神伤,唯有朝花阁内,一草一木都依照原先的摆设布置着,他和花千绝站在阁外的小树林外,轻声抱怨着:"第一次见面,你就是在这里,掐着我的脖子。"
花千绝颔首道:"你要报仇吗?"
花记年轻声笑说:"我这么宽宏大量,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他一边这样说,一边狠狠瞪了男子一样。
两人言笑无忌,携手走进小树林中,花记年又指着一处,轻声道:"就在这里,你把我按倒在地上揍了我一顿。"
花千绝愕然笑道:"有这回事吗?你还说你宽宏大量,只怕是斤斤计较呢。"
花记年歪着头笑道:"谁欺负我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呢。"两人说笑着,踏着满地青绿,在浮屠堡走了一会,每一处都发生了一些故事,历历在目,就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走着,不一会就走到了千石阶旁,花记年指着千石阶上方,蹙眉道:"还记得你大婚那次吗?大红地毯就是从这里铺下来的,你结婚也就罢了,还要我在这里为你迎接新娘,你可知道我当时有何感想?"
花千绝握住他的手笑道:"谁叫你与那女人谈婚论嫁了,我却不愿让你娶她,只好......"他说完,看见青年扬眉一笑,说不清的俊逸清俊,不由又笑道:"我还记得这棵树,你那天夜里,喝的烂醉,不但在这树上勾引我,还在那房中......一边干那事,一边叫我名字。"
花记年窘的面满赤红,正待挣开男子的手,却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原来你那时候就喜欢我啦?我直至今日,才明白你那时在想些什么......记年,我们去树上看看。"
他话音未落,就抱着青年向上一纵,几步登上这棵参天古树。他正待继续说些什么,突然耳内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话语,他耳力过人,当下凝神听去,在远处的浮屠堡大门外,有一个女子高声叫道:"花记年,花记年你这畜牲,给我出来!"
花千绝不悦压低声音道:"呵,那还真山庄的小姑娘追你追到这里来了。"花记年功力尽失,一时听不明白他在讲些什么。
那女子还在门口高叫道:"你出来!给我出来!你此时定然很想要解药的吧!毁药我也跟庄主一道去了,下毒的时候,我趁他们在洞外,用水囊装了一大堆呢......你出来见我,跪下来求我,跟我赔个不是,我们一起去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就把药给你!"
花记年脸色惘然,却霎时间感到男子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回头看去,看到花千绝晦暗不清的一双眸子,不由疑惑的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男子犹豫了一会,这才轻声问:"记年,你真想活下去吗?"
花记年歪着头想了想,突然轻声笑起来:"我是想活着......但只想跟你一起活着。"
花千绝看了他一会,用灼灼生光的眼睛看着他,然后邪笑道:"我知道了。"他说完,再不理青年的问话,带着他爬上了最高的树梢,一轮巨大的艳阳似乎就在头顶不远的地方悬挂着,碧空万顷,油绿的树叶被阳光照成了片片碎金,整个宏伟壮丽的浮屠堡尽收眼底。
花记年轻笑道:"喂喂,你看到无欢阁了吗?"
花千绝眸光一凝,轻声笑道:"看到了,无欢阁里又发生了什么?"
青年不说话,红着脸在怀里找了找,然后摸出了一个九连环,原本碎成片的九连环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重新用金箔连了起来,算然有断损,有残缺,却依然环环相扣,花记年指着九连环,又指了指自己,突然红了眼眶,低低笑道:"记得这个吗?那天晚上......其实是我。"
花千绝突然觉得心底有些难过,沉默了很久,最终抱紧少年道:"我知道,我说过的:‘妙手善解九连环',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应该喜欢这个的......"
花记年如释重负的笑了。男子看着他明艳异常的笑容,心中一动,转而又愤恨想道:说什么魔体未固,一个月内不能动用魔功,如今还有二十日,却要生离死别了。他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伸手在枝头折下了一朵半开的鲜红花盏,插在他鬓间,低声说:"记年......也许我们不能一起活着了,这世上的人,真真可恶,谁都跟我们作对,可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谁都不敢打搅我们,千年万年的,我们都能一起度过,你愿意在那里等我吗?"。
花记年似乎有些倦意,却依然强睁着眼睛看他,那人的发丝在阳光下,居然泛着丝丝血色,真漂亮......他伸手去抓,风一吹,就抓了个空,男子看到了,就亲手拈起一缕发丝送到青年手心,花记年笑个不停,手却缓缓握紧了,轻声说:"好,我等你啊。"
他笑了一会,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像是将要陨落的夕阳,像是快要幻灭的火焰,像是开到荼糜的花盏,绚烂的让人别不开眼去,他仰头看着男子,一字一字重复笑道:"我等你啊......"
风越过,一树繁花都被吹到半空中去,青年鬓间的花盏被风吹动,也开始向远方飞去。一时间万千飞花,浮光跃金。花千绝低头轻吻青年的额头。
一夜想思情多少,
只记花开不记年。
《江湖别传-浮屠堡启运堂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