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请进!”里面有人应道。
雕花门开启,珠帘上卷,两个唇红齿白的小丫鬟左右迎接。正面的屏风上是湘绣“八仙过海图”,人物传神,栩栩如生。屏风背后是一张黄杨木雕的宽榻,榻上正襟危坐的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
邓九松知他就是丁总管,见他气派非常,修饰得极其讲究,不知是何方神圣,心中战战兢兢。道:“邓九松见过丁大总管。”
“哎呀,邓先生多礼了!快快请坐。”丁芙蓉应道。立即有红豆、兰草两个婢女般了一张同样质地花纹的黄杨木雕椅子来,让邓九松坐下。
邓九松乘机端看丁芙蓉一眼。只见他年龄三十岁而已,肤如白金,眉青目朗,黑发如漆丝丝不乱梳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上面插了一只丹风朝阳的碧玉簪子。
邓九松心中暗叹,如此的人物,恐怕王孙贵族皇上的太子也就与次一般吧!
丁芙蓉道:“柳管家说先生虽不计功名,但学识广泛,才华横溢。对先生的盛名我也早有耳闻。今日承蒙先生人府亲自为少爷启蒙,实在是柳家的幸事。薪金俸禄自然不必担心,家中诸事也尽可放心,只要先生尽心执教,严于自律,以身作则,待少爷成材之日,当然是功德无量啊!”邓九松忙回话,自是感恩明志之类的废话。坐了片刻。丁芙蓉道:“去唤少爷来!”红豆立即应声出门而去。稍过片刻,喝了半盏雷鸣茶,听见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抬头只见衣决飘飘,步覆翩翩,红豆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
那男孩衣着华丽,珠光宝气,体质却极差,一张小睑白得透亮。细手细脚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一张小嘴紧紧地抿着。那神情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一股,站在那里,半晌才道:“丁叔叔。”声音脆亮,毫不胆怯。
丁芙蓉指向邓九松,道:“快拜见先生。明天正式在孔夫子面前摆坛拜师。”那孩子却道:“丁叔叔,我不想读书。”
“天赐!”丁芙蓉脸色一沉:“你不读书想干什么?玩蟋蚌么?丢石子么?放风筝么?先生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学者,你跟他学习诗词歌赋,明天会有一位程先生教你琴棋书画,还有一位尹先生教你九章算术,你一样样用心记了。将来才有可能成为有用之人,懂吗?”
“可是。可是……”天赐想辩解什么,却想不到什么有力的言辞。皱紧眉头思索的样子竟有几分骆君宇式的忧郁。丁芙蓉心中一痛。口气软了下来。柔声道:“天赐,是不是叔叔对你要求过于严格了一些?”
“不是。”天赐极其懂事道:“我只是觉得不读书的话,会有很多人在一起,很开心。而一读书了,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这哪里象是七、八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越是这样,丁芙蓉的心里越是不忍,遂道:“明天我叫柳管家找两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小童来做你的伴读书童,这样成了吧?”邓九松听了此话,不禁道:“丁总管,我倒是有一犬子,今年九岁,虽不聪慧,但肯用功。只因他娘老子宠爱,我训不得、动不得,不如肯请到府上一同调教,如何?”丁芙蓉思忖,片刻道:“无甚大碍,明天接来吧!”邓九松忙施礼致谢。天赐也叩头谢道:“多谢丁叔叔,多谢邓先生。”丁芙蓉示意红豆把他带回去,又道:“这孩子从小体质孱弱,性格内向,还请邓先生多多精心调教。至于其它不该问的问题,先生就不要过多费心了。先生也疲惫了,就先回落雨轩休息吧!”邓九松谢过别去。他心中自然明白那所谓的不该问的问题是什么。柳府深如海洋,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好不去理睬,否则会引火上身,烧个焦头烂额性命不保也有可能。明哲保身,但求无过。邓九松开始尝到了当乌龟的滋味。
次日,邓九松托柳府家奴给九娘捎信,将九岁的儿子邓文西带人府中。邓文西天性顽劣,胆大心大,进了府中也竟然服帖起来,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些怕生。
天赐见了文西,怯生生地不敢上前。文西上前拉了拉天赐的手,说:“我带你到后面捉知了去。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后面有一座好大的园子,那里面有棵大槐树,上面一定有不少知了。”天赐说:“秋天快到了。哪里还有知了?”文西道:“你不知道吧。知了在秋天都钻到土里面去了,变成了虫子。到槐树下面挖肯定有!”邓九松在一旁喝斥,文西立即停嘴,不敢似家里那般无赖。只是对天赐挥手,不敢造次。片刻,柳聚财又引进来两个小童,分别是侯如海的六岁次子侯显贵,省城官宦世家子禹家独苗禹期铭。
几个小孩可怜兮兮地在众人的摆布下上香进茶拜师入学。下午丁芙蓉摆宴,分别请了侯、禹两家的贵客。夜深才毕。
夜黑灯熄,一派静寂。丁芙蓉只身走进西厢。自骆君宇在此悬梁自尽之后,西厢房便落了锁,连花墙外的大门也上了铜锁。房前屋后杂草丛生,院墙下病竹枯萎,溪水干涸,好不凄凉。门前小径上没有半点足迹,显然很久都无人关顾了。实际则不然。每隔一段时日,丁芙蓉总会到西厢房内坐一坐,
他打开房门,点燃蜡烛,酒意熏然。
“骆公子,你泉下有知,便知道我丁芙蓉决不辜负你的重托。而今我已经请了教书先生教思萍读书,稍过时日我便亲自救他习武。只是他从小体质孱弱,病患交加,我只能见机行事,还请骆公子多多原谅。”他默默祷念,这五年来的发迹在心中一幕幕闪现。
柳青山七十五岁身染重病瘫痪在床,门客五百借机生事,尤其以田氏三兄弟为首,他们甚至绑架了柳青山唯一的后代思萍作为威胁,企图分割家产,但慌乱之中竟失足滚下悬崖命命呜呼。只有思萍挂在树枝上幸免遇难。丁芙蓉再次救回思萍,大受柳青山赏识。
之后柳青山赐赏门客每人纹银三十两,各自遣散。又设酒款待丁芙蓉和曾经的十三义子。
美酒佳肴,暗藏杀机,柳青山竟将酒中施毒,一举毒死十三人,惟独丁芙蓉喝下毒酒后胃部不适,竟将毒酒全部吐出。
柳青山大惊,视丁芙蓉为心腹,既是心腹大任,也是心腹大患。
柳青山摆子了身边所有威胁,唯有丁芙蓉一人,他深觉力不从心。须臾几日,他秘密派丁芙蓉去了福拜山庄讨要债务。
丁芙蓉赶到福拜山庄后大吃一惊,福拜山庄内老老小小工十五口均中毒而死。他正迟疑之间,门外人声鼎沸,——队官兵闻汛而来。
丁芙蓉顿时明白,这又是柳青山的一着借刀杀人的奸计,一定是柳青山秘密投毒后又报官,想置他于死地。
丁芙蓉临危不乱,匆忙之间在福拜山庄祠堂供像背后躲藏。本是个极明显之处,侥幸追击的官兵竞视而不见。而他竟在木像内发现福拜山庄的秘密藏宝图。此后,他轻易得到福拜山庄的秘藏,而福拜山庄的二十五条人命也成了悬案。
丁芙蓉回到柳府,柳青山惊骇得差一点从病床上滚下来。这时他才知道,丁芙蓉入主柳府已成为必然的事。柳青山便认丁芙蓉为义子,并将总管位置拱手相让,权势远在柳聚财之上,而后撒手归西了。
而丁芙蓉感觉到自己所遇的几次逢凶化吉遇难呈样,冥冥中总有神明辟护一般。他想起骆公子临终前托孤的誓言,自然中对思萍更始倍加爱护。
思萍更名为天赐是柳青山的旨意,取意为:承天所赐。丁芙蓉也想天赐能够在自己的照料下顺利长大成人,承袭柳家基业,到时候去大漠迁回母坟与骆公子合葬。而仅凭福拜山庄的遗产就够丁芙蓉安享一生了。
丁芙蓉一直独身,倍感寂寥,但他洁身自爱,决不沾染花街柳巷。于他今日的地位富贵,随意择娶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却孑然独立。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翁绮虹如今身在何方呢?
翁绮虹是大户人家翁炳旭的独生女儿,也是丁芙蓉的义妹。翁家未遭火劫之前的鼎盛时期,翁绮虹刚刚十六、七岁,性格开朗,风趣活泼。虽是大家闺秀,却不拘于小节,常常登堂人室,府内府外疯跑,荡秋千、放风筝、郊游、逛庙会。翁炳旭晚年得女,少几分约束,多几分纵容。何况翁家本来就是武术世家,翁绮虹舞刀弄枪花拳绣腿颇有英姿,当时常与其兄翁刚毅玩耍。丁芙蓉是翁刚毅的贴身书童,对小姐有礼有让。平日里跟着她四处玩耍。正是情窦初开的季节,心里对她自然有了一种朦胧的情愫。
一日翁炳旭召集府内上下有资位的十几人聚集一堂商议小姐的婚婚姻大事,因为丁芙蓉深得翁老的喜爱,因此也参与其中。当时丁芙蓉心潮澎湃,以为自己是翁小姐的最佳人选,没想到翁炳旭竟然决定仿效古人,进行比武招亲。
丁芙蓉身心俱焚。恨不得立即扑上前去表明心迹。但是他止步了。因为懦弱。他没能有勇气说出对小姐翁绮虹的爱恋,任由翁炳旭的安排,随同家人搭设擂台,设置谜局。那份无奈的心情就如冬寒偏遇连天雪,整整残月也迷茫。
八月十五仲秋夜,省城名流云集翁府灯会。六十盏红灯环绕下的比武擂台成为一大景观,更有各行各业各路的适龄青年争相潮涌而来。翁绮虹早就芳名远播,都知道她貌美如花,家境颇丰。
翁刚毅把守第一道灯谜关。其中一首猜物诗如下:玉竹轻摇曳,芙蓉独自开。
纸鸢随意去,折扇为而埋。
牵引冬月雪,指向春光来。
莫怨云饰梦,柳丝任君裁。
谜语是翁炳旭的得意之作,谜底显而易见。丁芙蓉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风,但也难倒数名富家纨绔子弟。经过几番理论,过关者寥寥无几。丁芙蓉正心中怯喜,偏偏有一人上官世家的公子上官小轩持才自傲,出尽风头。
武试把关者正是丁芙蓉。他心中有隙出手很重。勉强通过文关的人被他打得台上吐血台下断肋。翁炳旭只以为他尽职尽责,不知他心中另有文章。丁芙蓉早把所有应试者当做自己的情敌,恨不得三拳两脚全都打死,而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原本有武师杨耀本替场。丁芙蓉却不放心,坚持再战。杨耀本还以为他维护自己年老体衰,直称赞丁公子仗义,感恩不已。
偏偏上官小轩身怀绝技。一套伏虎拳打得虎虎生威,当场打的丁芙蓉栽倒在台上,一口鲜血溅红了纸灯。他倒下的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几乎喊出翁绮虹的名字来。但是他没有喊,任凭泪水纵横过面颊。慌乱中他被杨耀本救回家中救治。昏迷间他只以为翁绮虹必定嫁给上官小轩无疑,而自己,只想就此死去。
就是那夜,上官小轩战胜所有对手迎娶翁绮虹,而翁绮虹竟然不从,引得上官小轩大动肝火,惹怒了上官世家,竟然放了一把大火,将翁家烧得片瓦不留。翁绮虹也在火乱中失去了踪影。
丁芙蓉在杨耀本的家里侥幸逃过了一劫。
而今,绮虹在哪里呢?是死是活是否已嫁?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从丁家到翁家,从翁家到柳家,丁芙蓉始终怀揣一份思念猜想郁郁寡欢。当年他看到骆公子的信,看到骆君宇与柳萍儿之间的定情信物翡翠蝴蝶扇坠,心中感怀不已,也倾配万分。他原本是看不起戏子的,但是对骆公子却由衷敬慕。骆君宇纵使一生落魄,无阳刚之气,从下贱之业,但毕竟能赢得小姐芳心,甚至生死相随;还有后代留在世间,而自己呢?
娇梅不自轻,芙蓉孤为傲。
做一株孤傲挺拔的芙蓉,却吞咽了太多太多的孤苦。繁华如梦,锦衣不暖,玉食凝噎。人总有不尽的欲望追求。丁芙蓉纵使首富一方,每到长夜独枕清梦,残灯为伴,这份凄凉自是不言而喻。
他的心理永远有一个无法跨越的障碍,那就是翁绮虹。
近些年来丁芙蓉一直不停寻找她的下落,却终无结果。他甚至派人远去江南翁刚毅处寻找。翁刚毅早巳弃商务农,泯然众人,而他也根本未见过翁绮虹。了芙蓉曾经亲自三次夜探上官府,翁绮虹也根本不在里面。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不见了。她可曾知道这份绵长的思念已经成为他永远不变的折磨?
沉默的西厢,长夜无语,蓦然凝眸,落泪如雨。丁芙蓉不甘心,除非有一天,在有生之年能够知道翁绮虹的下落,他才会给自己一个莫大的安慰,他甚至立誓不娶,不管他人非议。而进他的势力,也无人敢在他的面前说三道四。
他轻抚翡翠蝴蝶,精美的碧玉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他臆想自己如果是骆君宇,柳萍儿是翁绮虹的话,他也同样愿意用一世交换片刻刻骨铭心的柔情。
这时他隐隐听到耳畔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侧耳倾听,侧目而视,窗外人影一闪而过。他吹熄蜡烛,屏息,却听得一人轻轻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西厢大院早巳上锁,西厢内外杂草过膝久无人至,在这么深的夜里,除了丁芙蓉之外,怎会有第二个人在?莫非……
丁芙蓉心里发麻,将玉揣回怀内,身子贴近纸窗,将窗纸捅破,透洞望去。
月光如银。如秋霜涂了一层在草叶上。墙角下有一个长条形石凳,在石凳上分明坐着一个人。
一袭白衣,长发披散,发丝如雪,在月光下闪亮。听他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他叹息着,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自骆公子在此自缢,西厢已成为禁地,府内传闻西厢闹鬼,而丁芙蓉几年来到此都未见可疑之处。此刻却是实实在在有个人坐在月光下的石凳上,一动不动,风舞白衣,分外凄迷。丁芙蓉壮起胆子,悄悄拔剑,猛然推门跃出,高喝:“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小心一剑劈死你!”白衣人受惊一跃而起,身子轻飘飘飞过墙头,找准方向朝后园飞去,分明是施展轻功凌空虚步,如是寻常人见到栗然当成鬼怪,不吓死才怪。而丁芙蓉哪肯放松,叫道:“哪里跑!”施展轻身之术跨步如风;朝后园的方向追去。
那白衣人奔过后园又越过房脊院墙,转身向贤园逃去。丁芙蓉心中更是恐惧。贤园原本是柳府五百门客聚居之处,后来门客遣散,柳青山义子十三人都是在这里被毒酒害死的,然后就草草埋在草坪之下。白衣人逃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丁芙蓉心中虽惧,脚步仍不放松,直追不舍。终于见白衣人脚下一软,显然体力不支,一头跌了下去,倒在草坪之上。
丁芙蓉立身在他的面前,利剑一指,喝问:“你是谁?抬起头来!”白衣人缓缓抬头,白发随风飘散,月光下的一张瘦脸很是可怕,一双眼睛幽深乌黑,正如传说中的鬼魅一般。
丁芙蓉咬牙再次喝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再不说话我就一剑劈了你。”白衣人勉强从地上爬起,缓缓道:“丁大总管,你的剑下不死无名之鬼的,杀我这样的人岂不脏了?……我是谁?哼哼……”他的脸上现出凄苦的笑容,干巴巴地道:“我是骆娇梅的师兄符七龄。”丁芙蓉惊道:“符七龄?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府占地百顷,聚贤数千,你这样的贤德之士在这里当然不足为奇,而树大招风,这里也同样是藏污纳垢之地啊!我在这里也很正常了!”符七龄道。
丁芙蓉道:“你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柳府家奴的花名册里也根本没有你的名字!你在这里藏多久了?”符七龄若有所失地皱眉,道:“多久了?让我想一想……”扳手指数道:“哦,有十五年了吧!对了;整整十五年,春夏秋冬,花开花谢啊!”
“十五年?”丁芙蓉惊道:“我到柳府八年,柳老先生五年前仙逝……莫非,你早在柳老先生六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人府了?”
“不错。”符七龄道:“十五年前柳青山六十六岁寿辰大宴天下,我们戏班连唱了三天三夜。我和师弟把《牡丹亭》连唱八场。师弟被累得吐了血,当场倒在戏台之上。唉,娇梅……”他仿佛摇动了一下。略作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