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说,是在路上了?”安朋不语,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滴。
冰释在一旁向前一步,抢先跪在地上,道:“事情怪不得他们。是我与小王爷有了过隙。”
“什么?”丁芙蓉惊道:“是你?!”他只以为是其余的几个小子在外面惹是生非,没想到竟是冰释。冰释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体孱弱得象根似的。即使有人说他如何如何,自己也不会相信。而现在他竟然亲口承认了。丁芙蓉喝道:“你?!——你是怎么做的?”冰释便将如何偷出府门去听戏,如何归来,如何救下五伯、秋霜,得罪了小王爷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只是没有说出五伯与秋霜藏在贤园,撒谎说他们已经逃走了。更没有说出自己与安朋也探贤园撞见符七龄的事情。
话说完,他道:“事情是如此的,千真万确是他们非礼在先,我若不出手相救,恐怕那卖艺的……”
“一派胡言!”丁芙蓉怒不可遏,开口骂道:“我几时教你惹是生非了?哪里学来的乱管闲事冒充英雄的?!那小王爷是谁?他是当今皇上的表亲侄子,我们得罪不起啊!幸亏你们没有伤了他的皮肉性命,否则我们会有抄家灭门之灾呀!”冰释虽然下跪,但是神情言语却没有丝毫惧怕与悔过之意,反而抬头直视丁芙蓉,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
安朋也“嘭”地一下跪下来,口口声声道:“这件事情不能怪少爷的,要怪就怪我照顾不周吧,要罚也只罚我好了。”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丁芙蓉叫道:“岂止要罚你?立刻叫门房、帐房、丫头、伙计们都上来,每个人都难逃其责的。我既未老也未死,你们竟然背着我摘七搞八起来!今天的事还是小事,只怕以后再不管教会惹出天大的祸来,到时候全府上下三百多口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叫嚣不已,已全无了少年时的腼腆斯文,昔日少言寡语毫不张扬的形象也早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片刻屋里屋外站满了人。凡是管一点儿事的都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齐刷刷地跪倒矮了半截,听丁芙蓉的训斥。
丁芙蓉训斥了半个时辰,已经口干舌燥了,这才平息下来。柳应贤这才捋起山羊胡子,轻咳了几声出来打圆场。他是继柳聚财之后的又一位管家,在府内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了,丁芙蓉还是给他三分薄面的。
柳应贤道:“这府里的大事小情免不了大总管操心。百密一疏,在所难免,也是我们的错儿。少爷年幼,不谙世事,日后严加管教就是了。还是邓文西和侯爷、禹爷的两位公子应该多加规范。安朋呢,他是大总管比较信任的人,错是出了,我想,还得大总管那主意……”安朋听得浑身一颤。他心知道主事的必定会拿一个替罪羊来承担主要责任,而今这个替罪羊必定会是自己无疑。他知道无话可说。望向冰释,冰释也在望他。他心想,为了冰释,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了。
果然,丁芙蓉狠狠道:“安朋鞭打五十,关人柴房,苦役三个月……”
第八节鞭声“叭叭”作响,疼痛撕心裂肺。冰释惨不忍睹,安朋咬牙挺住。后背、臀部已血肉模糊,与衣服粘连在一起。片刻安朋被众仆抬走,丢进柴房。
众人散去了。空荡荡的蜗居里只剩下丁芙蓉与冰释两个人。
丁芙蓉道:“你先起来吧,跪久了怕你受不了。”冰释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双膝已不敢回弯。丁芙蓉将他扶坐在椅子上,语气缓和了许多,道:“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光洁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爱祥和来。
丁芙蓉道:“自我的心中,一直视你为亲生儿子一般疼爱。你平常知书达理,宁静斯文,我倒是忽略了怎样教导你处事为人。本来想你今年进京赶考之后可以拜一个好的老师,如今看来,你还需要多加磨练,才会知道官场黑暗,人情世故啊!”冰释道:“既然官场黑暗,为什么还要做官?”丁芙蓉一时语塞。又道:“嗣王爷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他的儿子尽管霸道,还称不上气候。明天你同我到嗣王府拜会一下,就能雪化冰消了。人有时候必须要委曲求全一下的。若想人前做英雄,就要学会人后忍辱,你懂吗?……哦不……冰释,你多大了?”冰释讷讷地回答:“十四岁。”十四岁。丁芙蓉想起了自己的十四岁的时候,正是作为伴读书童进入翁府第二年的时候。他处处谨小慎微,在夹缝中求生存。既要讨老爷欢欣,又要努力用功,更不能超过少爷。少年的欢乐早就被一份颠沛流离所淹没了。
他便叹气。“冰释,你同样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啊。”见他一张稚气未脱又严肃的脸,蓦然中感觉他与骆公子不仅是眉眼唇鼻的形似,连举止神情都酷似。想起了骆公子,便又是叹气。
冰释突然问:“你一定是认识我父亲的。他是不是戏子?”丁芙蓉大惊,问:“谁说的?”冰释道:“昨夜我梦见了爹,他说他自己死得好惨的!”丁芙蓉更是吃惊,惊异中还掺杂着几分恐惧。将信将疑地说:“哪有这种古怪的梦?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等你长大一些,我自然会告诉你了。”他心中狐疑。一直对骆公子临死托孤的事耿耿于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告诉给冰释真相的最好时机。只是觉得冰释太弱,再过两年长大一些知道也不迟,他哪里知道冰释已经会见了符七龄。
嗣王府座落在城南一角,建筑虽不张扬,却也透露出些许帝王家的气派来。府门两侧各置放着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张牙瞪眼,威猛非常。
丁芙蓉携着冰释,另又带着张威、何猛两个随从,递了名贴,片刻,王府家丁传见。
进了宽阔的门厅,过了高敞的门井,绕了曲折的回廊,一行人在偏厅客房内恭候。自然不敢落座,听得屏风背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嗣王爷身着便服而至。
丁芙蓉上前施礼,自称省城商人丁某。嗣王爷认识他,随和地赐坐。又叫奴婢上茶。
而后道:“丁总管商务繁忙,今日临府,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岂敢岂敢!”丁芙蓉道:“我今日是代敝府少主负荆请罪来的!”说着,喝令冰释跪于堂前,只是说如何蒙昧无知,冒犯了小王爷,今日前来领罪等等。
嗣王爷听罢并不向丁芙蓉答话,转身对侍从道:“小王爷在哪里?唤他过来!”婢女道:“回王爷,小王爷今天一早陪卫妃去了普净寺上香,现在还没有回来。”嗣王爷道:“孽障!这斯每天招摇过市,招猫惹狗,给我凭空找来多少是非?你且不必自责。看这位公子相貌斯文、谈吐优雅,无缘无故怎么会同那个混帐过结?一定是他无礼在先!”丁芙蓉暗喜,未料到王爷竟然不护短。他自然不知道嗣王爷早就另有打算了。因为近日皇上征粮,嗣王爷有心抢先出风头,他又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想图个仁义政治的美名,所以搞个曲线途径,自然得大于失。他做个顺水人情,自此结交下丁芙蓉,何乐而不为呢?
嗣王爷将冰释唤起,细细打量,嘘寒问暖,又吩咐准备午宴。丁芙蓉一干人等受宠若惊,连连称谢不已。
午宴刚过,那小王爷便耀武扬威地随着亲娘王妃回来了。刚拜见过了父亲,被嗣王爷劈头盖脸地臭骂一句:“混帐!你知道你又闯出什么祸端来了吗?在外面调戏良家女子,一副无赖泼皮德行,我们皇室贵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知不知道?小心这就捆了你到衙门里去睡牢房!”小王爷在外是龙,在家是虫,还是把他的老子放在眼里的,只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后面的王妃刚人厅门,奇怪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嗣王爷怒气冲冲道:“这个小混帐是越来越不象话了!”王妃没有追问,猛见得身旁有几个外人,定睛一看,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定是有人前来告状了。却见其中一人年龄稍长,仪表堂堂,那般模样似曾相识,端详片刻,惊道:“咦?!这是义兄么?”听得声音,丁芙蓉肃然站起,观望王妃,不由得心中千头万绪,几乎就要欢呼起来,又哽咽在喉了。
是她,真的是她,梦里千呼万唤的翁绮虹!
往事如潮,翁府的草草木木重新在眼前复生,那千娇百媚能文好武的大小姐如今成了眼前穿金戴银的王妃了!
丁芙蓉的手在抖,心在抖。但是他仍抑制住心中的激动,极不自然地俯身拜道:“见过王妃!”这的确是翁府的小姐绮虹,的确是丁芙蓉所念念不忘的绮虹,但也的确不是曾经的翁绮虹了。她是嗣王的爱妃,十六岁小王爷的母亲。
当年比武招亲台下,武林高手甚众,他们虽然不及上官小轩,或也难敌丁芙蓉和杨耀本,但是应付一个花拳绣腿的翁绮虹还是绰绰有余的。
乘乱掳走翁绮虹的是黑风山山寨的一个寨主,名叫狄应雄。狄应雄人高马大,络腮胡子,性情暴躁,匪性十足,他平白无故地得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心中狂喜,当夜便将翁绮虹带上了山寨,做了压寨夫人。
没过几日,皇上谕旨特谴恭王爷率兵肃清山匪,狄应雄也在被剿灭之列。山寨被破,自身被俘。翁绮虹被牵连,险些丧命。她相貌出众,虽未倾国倾城,但也颇为动人,恭王爷生性好色,将她留在恭王府做了一个小妾。
又没过几日,恭王爷的远房表亲嗣王爷到恭王府闲玩,竟对翁绮虹一见钟情。恭王爷风流惯了,身旁的侍妾不下百人,对这个匪帮夫人自然也不放在心上,索性将她送给了嗣王爷。
嗣王爷与恭王爷却大不相同,他不但对翁绮虹以礼相见,甚至封她为王妃,而且几十年来再未另娶。
经过一番辗转挫折之后,翁绮虹的性情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在几个男人之间经过,上官小轩的自私狂傲、狄应雄的粗鲁残暴、恭王爷的腐萎奢靡都让他对男人倍感失望。她没有自由,没有选择。她原本喜欢她的义兄丁芙蓉,一直等他开口向自己表白,等来等去却是一场祸事一场空。当年拒绝上官小轩是为了等待丁芙蓉,眼见得丁芙蓉在擂台上被打得口吐鲜血,状如死尸,被人抬了下去,她以为丁芙蓉死掉了。所以,在嗣王府所受到的礼遇使她深深感动。所有的少女怀春的心思都枯萎了,不再细想,不再祈求,安心地在王府里做了王妃,又生了王子。转眼便是十九个春秋。她曾经回家探访,昔日的一切早已经不复存在,她的哥哥翁刚毅也不知下落。为此,她不再心存幻想了。她未曾料到今日竟然见到了丁芙蓉!
见得丁芙蓉故作冷漠的态度,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千千思忖涌上心头。
第九节丁芙蓉依旧是那么干净。他衣着很是华丽,气度不凡,他是王爷的座上嘉宾,他有地位了,有财富了。
他一定成了亲,有了三妻四妾,有儿孙满堂,他还记得我吗?他……
无数个猜测瞬间在翁绮虹的脑海里盘旋,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是仍然不能将心情平复下来,再道:“义兄,我是绮虹啊!”
“绮虹……”丁芙蓉的声音抖了起来。
结果,王府上下热闹起来,直至深夜仍然灯火通明。丁芙蓉摇身一变,变成了王府的舅爷。
世事变幻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可琢磨,有许多的意想不到,有许多的柳暗花明。丁芙蓉本想平息一次小小的风波,未想到却因此攀上了王亲。就连平日霸气惯了的小王爷也在母亲似的教训下扣头认亲,他与冰释的小小过结也因此不了了之。
在王府用过了晚宴,丁芙蓉带着醉意回到了柳府,把张威、何猛打发下去了,又送冰释回凝香阁休息,他一个人独身去了西厢房。
唉!绮虹……
一言难尽,他心中感慨何止万千?
久旱天晴日,危苗待雨时。
知风已无迹,未料披衣迟。
天苍几时黄?地深几时止?
仲秋云遮月,芙蓉耐霜枝。
他焚香,撩开蛛网,揭下灰纱,墙壁暗阁神龛里赫然供着骆君宇的灵位。这么多年来,他喜不露形,忧不显色,满腹的话语当作沉默,却独把已死去多年的骆公子当成了可以说心里话的知音。
“骆公子啊,骆公子,你知道吗?我又见到绮虹了。她还活着,却成了王妃……”
“一人侯门深似海,恐怕我今生再也难与她团聚了。为什么命运总是捉弄人呢?此刻我是多么羡慕你啊!你虽然一世落魄,一事无成,毕竟还拥有过与柳萍儿相濡以沫的时光,还能够生死相随,而我呢?万贯家财又如何?谁知道我的凄苦!人生中最美的时光就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思念中度过……”他欲哭无泪,收拾起子日的阴森威严,他又是头晕又是叹息,只觉得西厢内的桌椅墙壁都在摇摇晃晃。
他感觉有人推门而人,惊回首,竟是安朋。
“放肆!谁让你进来的?!”安朋下跪,道:“大总管,小的该死!”“我已经罚你在柴房苦役了,你难道不服管教吗?”
“小的不敢。只是昨天在堂前人多嘴杂,有许多话我不敢多讲。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是不敢瞒着大总管。”“你讲。”
“前天晚上我和少爷从林乡回来以后,去了贤园,见了一个人,还有一座坟墓。”
“符七龄?”丁芙蓉恍然道:“他还没有死?我有十几年没见到他了吧,没想到这个活鬼还真能支撑。那坟呢?他说了什么?冰释又知道了什么?”
“我们都知道了,少爷父母的事情。”
“唉!”丁芙蓉道:“原本不想让他知道得这么早的。十四年前骆公子临终托孤,我只是守信,将冰释抚养成人,教他承嗣这柳府的巨宅伟业,看来一切真的是孽缘……”丁芙蓉神色一凛,正色道:“你们既然已经知道,切不可胡言乱语。冰释那里我去解释,而你……时刻小心自己的脑袋!”安朋自心中升起一缕浓浓的寒意,直浸透了全身。他不由得想起邓九松的前妻九娘惨死的情景。
他亲眼看见一个身穿锦衣的人将九娘用刀刺死,而后丢下了一把折扇栽赃陷害柳聚财。
那个人就是丁芙蓉。
安朋知道,丁芙蓉是个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自己之所以从未提过九娘只字半句,只明哲保身之举,就是对冰释也是守口如瓶。
他慌忙点头称是。退出西厢时浑身湿漉漉地已被汗水浸透,后背的道道鞭伤在汗水的浸渍下更是痛痒难当。
他咬紧牙关,回到柴房。回手关门时,心中想,丁芙蓉自王府回来后,酒醉颇深,不回去休息,而是又独自一个人跑到西厢里去,喃喃自语的,不知道搞什么鬼花样。
他很想念冰释,不知道他去了王府后受到了怎样的惩罚?那个无赖的小王爷怎能轻易放过他?
想到这里,他返身出了门,正准备溜到凝香阁去看冰释,还未动身,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回头望去,只见西厢房内的灯火已经熄灭,一个黑衣人影自西厢窜出,跃过了高墙,出了府去。
安朋眼尖,知道那个人必是丁芙蓉无疑。他思忖:这大总管深更半夜又去干什么勾当?
他心下好奇,遂提气纵身,施展轻功,跟踪而去。
飞出府门,见丁芙蓉身手敏捷,三转两转,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过,上房脊,过高树,如人无人之境。
幸亏安朋平时刻苦练功,本领自是不弱,还勉强跟得上。
丁芙蓉飞身进了城南一角的大户宅院。安朋道:这其中果然藏着玄妙!丁芙蓉夜探嗣王府,又是为了什么?
安朋仍尾随而去,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冷静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