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知道阿贤的肌肤如此甜腻舒滑,朱诩的伤口并裂,血珠染抹在董贤身上,为玉脂染上点点赤瑕。
「阿贤……」把脸靠在他身上,朱诩低唤。那一夜之後,再次相逢竟是如此处境。
「是我……害了你。」董贤抚著朱诩的脸,又是这样,从小到大,自己只会给朱诩带来不幸。
「不是你的错啊!」朱诩一微笑,脸上的伤口便扯痛。
「不,都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就不会这样,大家都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娘不会以泪洗面,阿玲不会入宫,宽信不会伤心,而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害了你……」董贤激动地泣道。
「不是的!阿贤,听我说!」朱诩不顾脸上伤口的痛,大声喝住董贤,在那怔怔的泪眼下,缓和地道:「自从见到你以後,我的生命就一直是幸福而已。自从见到你……」
「第一次见到你……那时,你不理我呀!」董贤低声道。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只好走掉。」朱诩笑道,闭上眼睛轻叹,「那时起,试了多少次也一样,从你身边逃走,也夺不回自己的心,我的心,自从见到那个爱哭的美少年,就被夺走了。看见你也好,看不见你也好,都感到不再求什麽的满足。竟然能够得到你,我这一生太幸福了……」
「不要现在就说是一生,不要离开我……」董贤的脸埋在朱诩怀中哭泣哀求。
朱诩轻吻著他的头发、眉眼,平静的心湖彷佛超越了黑牢,映现著无边蔚蓝的晴空。
甬道上枯候的毋将隆听到「喀」地开门声,董贤一手持灯,一手披上凌云轻纱,走了出来。
「啊,好了吗?可以再谈久一点啊……」
董贤眼眶红红的,脆弱地一笑:「谈太久……会觉得像诀别。」
在那透明欲碎的苦笑中,毋将隆却奇妙地看见一种坚强。两人默默走出监狱,花木的黑影在星辉濡浸下,闪烁著冷冽的夜露。连虫鸣也歇息的静夜,潮湿的小径彷佛融化了,草叶清芬之中,有走在云絮间的感觉。
「真是没想到,您会帮我。」董贤轻道,「像我这种令家族蒙羞的人……」
「擅自让令弟知道了,真是抱歉。」
董贤摇了摇头:「他早就该知道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噢……」毋将隆苦笑。
「宽信从来没哭过,却为了我……」董贤拥紧纱领,抬头望星,「他说我骗他,但是,即使以正常人的立场生活下去,我也一直都是依赖他,像个女人似地依赖著他。宽信难过的,也许是……我脱离了他的保护吧?」
刘欣倚著窗,倦懒地守著寒星。再倾倒一杯冷酒啜饮。即使在什麽都不做的夜里,把国事暂时抛开,卸下英明的外表,这冷清下来的自我,所品尝的是悠閒,还是寂寞?自一出生开始,定陶的飘雪之声,就在心底轻吟著,永不止息的沙沙雪落,安静时就更清晰。
长安的雪,初春时就被遗忘。定陶国却是永恒的洁静,即使夏季的翠绿织满山峦,那苍郁的光影里,还是投射著寒意,而蒙上一层淡淡的霜色。刘欣以手支颐,手中的空酒杯好冷,圣卿的花靥却有暖暖的柔煦,那白腻的肌肤底下,似乎可以感受到血液的温度。
无聊地举杯向夜,敬贺吧!国祚无疆,去死吧!再仰首一饮而尽。
「皇上,您不能喝冷酒呀!」
温柔的语声惊动刘欣,跪在阶下,一手扶拢殿门的董贤,膝行移过身子,叩拜见驾。
「你去哪里了?」刘欣故意又倒了一杯喝。
董贤上前跪坐,「酒烫过了再喝吧,御医说……」
「你到底去哪里了!」刘欣大声问。
董贤低下头,睫毛颤动著:「我……去见了诩……」
刘欣怔住,竟忘了愤怒,沉默低头不语的董贤,平静得令刘欣无法反应。良久,才连连道:
「你去见他,你……好,很好……」声音阴沉中,不知是因愤怒还是伤心而颤抖著。
董贤咬了咬唇,仰首注视著他:「求求你放了他吧!」
刘欣径自饮酒不答。
「折磨一个不能反抗的人,有什麽意义呢?」董贤拉住皇上的衣袖,「您对他有什麽怨恨,都怪我好了。要怎麽样,您才肯放了他?」
刘欣借著酒力撑出微笑,一把捏住董贤的下颚:「那就陪朕饮酒吧!」
不及回答,刘欣已抱过董贤,举起酒盅自灌,然後吻含住他,董贤强忍著屈辱,接了渡来的酒。
几口下来,渐觉不支,董贤微微推开刘欣,掩袖道:「微臣量浅……」
「不是说朕怎麽样都行麽?」刘欣冷笑。
董贤迟躇片刻,酒已整盅递来:「一口喝完!」
呆呆接过,迷茫地看著刘欣那故意捉弄的脸,皇上不是一向很疼爱自己的吗?这玩弄的态度……把心横了,董贤屏住气仰首就灌,一口气喝尽了大半盅,中心欲呕,危危欲倒。
董贤真喝了!刘欣更气,瞬间一把扫翻所有的酒壶杯盏,乒乓之声吓得董贤後退,却头昏脑涨地跌坐在地。
你还能为朱诩牺牲到什麽地步?刘欣顺手抄起一个酒杯丢到董贤身上泄愤,董贤眼泪掉了下来,忍了。
刘欣突然邪恶地一笑:「站起来!」
艰困地扶几站起,天旋地转。
「脱啊!」
吓了一跳的董贤,连拭泪捧心的手都忘了放下来。
「脱啊!你不是要求朕吗?」刘欣舒适地倚著枕垫,抬起手交叉在脑後,安祥地笑看面无人色的董贤,「让朕瞧瞧你柔顺哀求的样子。」
董贤慢慢放下手,失神般轻问:「这样……你就肯放了他,是不是?」
刘欣冷笑,侧过脸轻抚纱帐,半卷的珠帘被轻风吹得发出清脆琐碎的杂音。董贤那认真又害怕的语气,只令他觉得好笑而已。
「是不是?是不是?」
「不愿意的话,朕也不勉强你,呵呵……你自己打算吧!」
玉佩的敲击,宛如美人的叹息。刘欣一怔,疾转回头,董贤的深衣丝裙,委弃在足踝边,正取下发簪,披垂下一阵绿云,半掩著皎如星月的身体。那盈柔的身躯,因酒而泛出淡淡的粉红,在修长的手臂抱发掩映之际,更像一朵被黑暗侵袭的优昙。
「你……」刘欣屏著气,说不出话来,董贤竟说脱就脱。半晌才道:「你……竟连羞耻也不要了?」
董贤一阵阵泛红的脸,视线正为难地游移。刘欣抓住他:「就为了那个家伙?你……你们这一对贱货!」
刘欣实在气得想不出用什麽词汇形容他们两个,一时之间,张口结舌。透了口气,才勉强压下怒气,放开董贤,倒退了几步。董贤不知所措地看著皇上,那鄙视嘲谑的眼光,正凌利地审视著自己赤裸的身体。
「好,过来呀!小贱人。」刘欣轻蔑地道,「过来侍候朕吧!哼,用自己要求?朕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取悦朕!」
董贤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没听到那些话,忍耐一下,诩哥哥就不会死了,只要忍耐一下而已,过後就把它忘掉。董贤真的走了过来,跪在刘欣座榻前,伸手为他宽衣解带,轻柔的动作中,纤细的手指有点发抖。刘欣仰首看著消隐在幽暗中的梁木,悬垂的巨灯刺眼得使人目眩。刘欣闭上双眼,乍归黑暗,闪烁跳跃著七彩斑烂的光影。
在这样的肌肤之亲中,心为何仍不能沸腾?壅塞於胸中的,只有定陶的风雪呼啸而已。这陷溺之夜,违背常伦的自我,究竟是牺牲什麽换取什麽?只是撕扯著彼此,在这狭隘的囚牢中,彼此咬啮对方的咽喉,纠缠至死罢了。
董贤缓缓撑起身体,看著皇上披衣而起。
沉默已经持续了好久,皇上穿著衣裳的背影从容不迫,简直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董贤屈起腿,抱紧了膝,声音细不可闻:
「你什麽时候放了他?」
刘欣微瞄了他一眼,径自束发。
「你说话啊。」楚楚可怜的声音泫然欲泣。
刘欣走了回来,托起董贤的脸笑著:「你这是对主子讲话的态度吗?」
董贤一怔,刘欣笑了一声,放开了他,董贤急忙扯住皇上:「这不是事先说的!皇上答应过……」
「朕什麽时候答应过你?」
董贤的呼吸急促,几乎晕厥,被单下充满伤痕的身体即将崩碎般。刘欣的手指掠过他的发际,像初相逢的月夜,让那缕缕冰丝自指间滑下,但董贤已忘了闪躲。刘欣靠近他,仔细地笑道:
「你只不过是朕的玩物,朕想玩你就玩你,你能怎麽样?」
「……玩物……?」
那自断衣袖的恩怜,那同生共死的约定……到头来是一句「玩物」?董贤任由皇上的手指玩弄著他的颈项,皇上的声音彷佛自远方传来:
「你的美貌,天生就是让人玩的,你还想怎麽样?你所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你听懂了吗?」
董贤低垂下头,眼前为何什麽都看不见?都是空的,假的。皇上不知何时离去了,远方的闷雷敲醒了他,窗棂被闪电映出潮湿的颜色,那瞬间的贞白,似乎要唤醒他什麽。董贤披著被单,踉跄站起,茫然走了出去,宫女、内侍们屏息看著半裸的高安侯摇摇晃晃的身影,曳地的长发,洁白的丝绸,亡魂般的董贤赤足踏上土地,沙沙急雨下,宫殿楼阁,飞檐画柱,都是一片荒墟的焦黑。
跪在泥泞中,被雨打落的梨花瓣,和著雨水流在发上、身上,那片片残败的白色,委弃在污浊中任凭腐朽,就是自己,这美貌所换取的处境……
为什麽?董贤困惑地仰首,倾盆大雨疾打得脸痛,勉强睁开眼,那片坚冻的夜空如此迫近。为什麽会有这样的命运?是我的错,但是,什麽才是对的,正确的?到底应该怎麽做?
被诩抱在怀里,轻问你怕些什麽。笑而不答的自己,那时或许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像我们这种人……如果……人生没有「如果」……董贤身子倾倒,晕厥在地上,狂烈的雨声争执著、诟詈著,击打这无力的身体,针砭的痛楚濡浸在不能反抗的意志中。
依稀有人以被单包住自己,抱起,走入宫殿。谁都不重要,绝不会是诩,不会是皇上。玩物,原来皇上要的只是这份青春美貌,可是这不是早就明言了的吗?昏沉中的董贤无法流泪,也不愿意再深思下去。是的,玩物,贵族喜欢的男色调调,难怪世人笑讽;是的,玩物,自己……
高烧不退的董贤只是躺著不说不动,手伸入衣领,轻按著肩上的伤疤,回忆著诩。挡在身前护著自己,那时才发现诩的肩背好宽,好安全。不管谁先死,都会等著对方吧?董贤因高烧而发红的脸颊绽出微笑。
守在床边的刘欣待要叫他,才发现病中盈亮得不祥的美眸,根本没看见他,只是呆然睁著,神游到不知何方。
宫女把药呈上,董贤也恍若未觉。药已递到口边,一动也不动的董贤看都不看,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能意识什麽,只想回忆而已。
「不服药就不服药,病死他算了!」刘欣怒吼著拂袖而去,咬紧了牙根,忍住眼中的泪翳。你为什麽要如此逼朕?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圣卿,不要这样逼朕……
宋弘禀报:「皇上,高安侯还是不肯服药。」
批奏的手并未停止,头也不抬:「由他去,别来烦朕。」
「是,奴才告退。」
宋弘消失在门外,刘欣忍著扫翻几案的冲动。想大吼大叫,想哭,想吵,教养却不允许这样,甚至不能在圣卿病榻旁边太久,避免人非议,还得如常召见臣子,决断国事,然而朕的圣卿正在慢慢死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皇上,高安侯一直不吃不喝。」
「皇上,高安侯还是不服药。」
「皇上,高安侯……」
掀起床帐,昔日丰盈清豔的圣卿,宛如碎散的美玉,那无可挽救的凌乱,血液彷佛被抽乾的苍白身体,散放在枕畔的手并不想掌握什麽,失去到无可失去时,痛苦就会终止了。
「你赢了。」刘欣俯看著他,生硬地开口,「怎麽样你才肯养好病?圣卿,回答朕。」
董贤仍不睬人,刘欣握紧衣袖:「朕……下令放那家伙出来,好吗?」
董贤茫然睁开眼,看著皇上。总算看他了!刘欣又悲又喜,压抑住情绪,继续道:「只要你不再和他……怎麽样,朕就命宽信来接他走,你弟弟不会骗你,好吗?」
「……谁?」董贤的声音乾哑不清,「接……谁走?」
「朱诩。」
董贤剧烈地颤抖起来,张著乾裂苍白的唇,发不出声音,伸手抓住皇上的衣角,紧得指节发白。
心似乎片片剥落了,刘欣闭上眼,强忍著喉头抽紧,「朕放了朱诩,你服药,养病,好吗?」
奋力撑起身子,刘欣忙扶住他,董贤被乱发横过的脸滑下一道泪痕,身子一软,倒在刘欣腿上,董贤不可抑止地哭了出来,肩头抽搐,溃决似地放声哀泣: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刘欣的手放在董贤背上,仰首忍住,不许泪水滑落。那哭湿了自己裙畔的圣卿,难道不是渴求的温柔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朕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可是……原来,天子之尊,是一无所有。
刘欣的手放在董贤背上,仰首忍住,不许泪水滑落。那哭湿了自己裙畔的圣卿,难道不是渴求的温柔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朕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可是……原来,天子之尊,是一无所有。
逐渐复元的董贤,本已柔婉沉静的个性变得更沉默。面对入宫探望的亲人,有时竟也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不必陪伴皇上的时候,他就常坐在镜台前注视自己,或不停地梳发,或是细细赏看著自己玉雕般的双手。
当最後一抹豔红歇於唇上,董贤的妻子放下胭脂,轻道:「好了,夫君。」
董贤移过镜台,清雅的脸,竟由於化妆而出现某种邪气的美。绽放在月光下的白昙,化身为金泥扇面上,华贵的牡丹。也许豔得刺眼,却更绝对、更强烈地呈现著丽质。董贤看了好久,才微微一笑,左右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把持不定。
妻子把化妆的用品收进奁内,竟不敢看妆成的夫君,甚至觉得有点可怕。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再看,毕竟,对於美丽的娃娃,谁都想多看一眼,尤其是女人。早已习惯众人注目的董贤,收回笑容,侧著脸有看了半天,才问:
「这样好吗?」
妻子拼命点头。
「可是……我的脸颊似乎瘦了一点……」
「夫君,您已经太美了。」妻子感叹似地,偏著头边看边道:「瘦一点更好看哪!俗话说『若要俏,常带三分孝』,这样楚楚动人的……」
「是吗?」习惯了自己的容貌,反而分辨不出美丑,董贤丧失了自信,怀疑地一再细察宝镜,寻觅著缺陷。
片片红枫使惨淡苍茫的天空呈现出某种阴森。傅迁打著呵欠,伸了伸懒腰,走出办公的宫殿。监督侍郎们办公的一下午,骂人也骂够了,只觉得委顿不堪。小径上铺满红黄枫叶,累积成一幅萧瑟深秋,傅迁暗想内侍竟偷懒不扫地,非好好训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