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董宽信心痛无已,自己并不想逼哥哥如此,「他……他现在,人在外……」
音乐突然全静了下来,打断董宽信。
刘欣微推开宋弘的扶持,扶几微笑看著董贤,道:
「今日酒宴,嘉宾云集,朕心甚慰。新任三公,如国鼎之三足,折一不可,但愿三公合作无间,同心为国。」
孔光、彭宣、董贤同叩拜道:「遵旨。」
刘欣更加愉快,亲自斟了三杯酒,侍中端下。
刘欣举起金杯,笑道:「愿年年同此,朕敬了三公。」
三人同时谢恩饮毕,一时之间,殿堂上众臣齐声三呼万岁。
「三公皆为人中栋梁,朕此後清閒矣!」刘欣笑道,胸口似乎有什麽在冲撞,大概只是喝多了……「大司马董贤,年纪虽轻,却有不念旧恶之德,发掘奸邪之智,朕想效法尧禅位於舜……」
殿中空气突然凝止。
众人都呆在当地,刚刚皇上说什麽?董贤呆看皇上,刘欣仍微笑:
「圣卿,于意云何?」
董贤脑中空白一片,众人也觉得似乎听错了,皇上那安閒的表情又不由得他们不信。但……居然有这种事?只僵持了几秒,感觉何等漫长。
「启禀皇上!」王闳愤然出列跪奏,「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一人之所有,大业至为神圣,怎可戏言?」
刘欣变色,坐正身子怒视王闳。董贤茫然随著大家看王闳清澈无惧的眼睛,王闳仰首,声音清晰:
「陛下统业至重,而臣属不堪奉职,已令有识者痛,今又布此戏语,令天下不安,宗庙之祀又何能久长?」
刘欣击案怒指王闳,正要开口,眼前一昏,振作道:「王闳!滚出去!」
「陛下,孝文孝武皇帝宠幸佞臣,没有像如今这种程度!这不是董贤之福,他的大司马印信不是印信,是危石;他的绶带不是绶带,是罪囚镣铐!」
「放肆!来人呀!把王……」刘欣往後一眩,胸口烦恶,突然呕出一大滩血,煞时几欲晕厥,下意识地掩口,血染湿手腕、衣袖。群臣惊呼、内侍奔走?梁柱在旋转,雕龙琢凤盘旋狰狞……
皇上!皇上振作!皇上!
召太医,快去召太医呀!
皇上……
尖叫与叱吒眩乱成一片,贵客的纷挤慌乱推拥著董贤,满殿冲撞的内侍,奔入殿护卫的羽林军,推倒的几案,皇上的血……董贤茫然推开重重华衣与人群,琉璃敲碎的杂音,纠缠剑戈锵当,殿外纷纷的车马嘶鸣,传信黄门横冲直撞,朱诩侧身慌忙回避,每个人都在问怎麽了,是不是有刺客,皇上……朱诩看见了董贤。
董贤伸出手,用力推挤开身边的人,急切地看著朱诩,身旁的羽林军们却拉曳住董贤,拖回混乱的内殿,董贤在叫什麽,可是朱诩听不到,已被朱蟒紫袍吞没……
那日以後,刘欣便卧床不起。大多数的时间里,只躺在御榻上听取政事。担任领尚书事的董贤把奏章念给他听,群臣也必须透过董贤才能见到皇上。
倚著枕垫,刘欣望向窗外,树影被太明亮的阳光映成晕白,春天的阴霾已隐,仲夏的明媚,在无力的身上洒下点点暖意。刘欣一笑,茫然不语。
好美的园景,躺在一树桃花下死去,一点痛苦都没有的话……
大鸿胪禀报道:「乌珠单于请求朝见,万岁请降旨。」
刘欣微笑道:「圣卿,教尚书拟旨,嘉许藩属一片忠心。上朝,就免了吧!」
「遵旨。」董贤道。
大鸿胪退下後,董贤扶皇上起来,由宋弘手中接过药,喂刘欣慢慢服下。
刘欣倚靠在董贤的胸口上,「真奇怪……饮药竟会药醉呢!」
董贤道:「万岁歇睡片刻吧!」
刘欣笑,附在董贤耳边道:「待朕痊愈,再赐圣卿金丸一服,教卿伏罪。」
董贤笑著一推他:「呸!还敢服那玩意儿?乖乖休养著吧!」
起身欲去,却被拉住衣袖,刘欣留恋地笑望著他,董贤只得回转,俯身吻住刘欣,皇上的口中含著药和血的腥味……刘欣托著董贤的脸,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晕红。
「你总算主动吻朕了……」
董贤俯视著皇上,低伏下身,和皇上贴偎著脸,喃喃道:「以後……我再也不逃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再抱我,疼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当真?圣卿?」
「嗯,我们是相同命运的人哪……」董贤爱怜地吻著他的眼,他的唇。
「圣卿,朕总算……总算盼到你了,」刘欣激动地抱住他,「朕要好起来,今後永远和圣卿共同欢乐,朕一定要好起来!」
董贤平静的微笑中,有种类似幸福的伤感。
皇上的睡容,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安宁。
步出寝殿,宋弘阻止住董贤的去向:「司马大人,请勿离开万岁身侧。」
董贤微微仰首:「退下!」
「万岁病重,万一……」
「万一怎麽样?」董贤冷笑,「小小奴才,也敢干涉大司马?皇上会痊愈的,退下!」
「奴才不敢,司马大人……至少……勿离此殿……」
这忠狗似的奴才!董贤怒道:「你敢管我?想被调到甘泉宫吗?」
宋弘一惊,调离未央宫,就见不到皇上了,董贤做得出这种事的!忙跪道:「奴才该死,可是万岁不能见不到司马大人,求求司马大人不要再伤万岁的心了。」
「这不用你说,我去去就回来!」董贤不理会宋弘,径自和左右走了出去。
马车一出宫门,便以最快的速度狂奔,一双白马狂风般,在长安大街上掠过。剧烈摇晃的车厢中,董贤扶紧厢壁,压抑著激动,终於……这最後一面,过往的最後一缕牵连……
被心腹引来的朱诩,一看见车帘内,便是一怔,不知是真是幻。董贤召手示意他上车,朱诩立即上去,马车几乎在同时启动,冲出司马府的侧门。
狭小的车厢内,两人几乎全身都紧紧贴偎住,朱诩难以克制地扯紧董贤的头发,深吻著董贤。
「啊!阿贤……」朱诩喘著息,颤抖地抚著董贤的脸。
「不行……车上……」
董贤在哭,朱诩努力克制下来,拥抱住他,以吻为他拭泪,低唤不已:
「阿贤……阿贤……」
说不出话的两人,只能相拥摩面,交贴著颈,时而温柔,时而激动地娑摩著脸。
车子何时停了,两人都没有发觉。
「司马大人,到了。」
朱诩放开董贤,为他整理了一下发冠衣领,略为振衣敛容,掀帘下车,侍候董贤下来。熟悉的旧宅院内,两行半老的仆婢列队迎接。
董贤的手还放在朱诩肩上,顾盼周遭,家人久不居的庭园,整洁得近乎萧条。低叹了一声,微笑道:
「今天才知道,自己这麽喜欢这个家。」
朱诩笑而不答,董贤踱了踱步,道:「你们全回去吧!今日我要在故居静一静。」
仆人们应诺,整齐地退下了。
董贤的背影,宛如被遗弃在废墟。朱诩一向前,董贤便回头,笑道:
「诩,可以重新开始吗?」
「重新……开始?」
「嗯,一切都重来。」董贤仰首深吸著花香,「我是个小侍郎,休沐回家,阔别了多年的你来找我……」
朱诩笑了,「你呆住了,看著我走向你……」
董贤柔美的笑容在阳光下发出光芒,光影纷坠,朱诩一步一步接近。董贤下意识地後退,泪水纵横在笑容中,缓缓摇头:「不,不是真的……真的是你……」
「是我,」朱诩说,「而且我来告诉你我爱你,多年来只等著你……」
「不,不是的!」董贤捂住脸,拼命摇头:「不是的!我们只是兄弟之情,朋友之情!」
朱诩拥住他:「什麽之情都好,总之只要你!」
「诩……」董贤投入那个朝思暮想的怀抱,恸哭出声。
「圣卿?」
彷佛看见董贤哭泣的脸,刘欣心一恸,醒了过来。
是微风抚弄枝桠的喑鸣。好冷,明亮的午後寂静的蝉鸣,竟没有一丝夏的温度。刘欣掩袖咳了一声,袖上沾了几点血渍。
「圣卿?圣……咳,咳咳……」
刘欣撑起身,却引发一阵钻心的刺痛而猛咳。
虫鸣声喧噪,两人挽著手默默漫步。几次朱诩想问,董贤都只是低头不语,或无奈地向他一笑。
推开书厢的门,纤尘不染的书房内,散发的不是旧时笔墨清香,而是一种太阳的味道,曝晒的简册的味道。朱诩看著董贤找出一个扁平的漆盒,跪坐著仰望朱诩,想说什麽。
朱诩也坐了下来,手肘放在几上撑著脸微笑看董贤。
「那天……在木屋里,你问我怕些什麽。记得不?」
「嗯,你在怕什麽?」
「怕你。」董贤直视著他,「我很自私,只要人家爱著我、为我做一切的事,而我什麽都不要付出。」
「因为你不知道该怎麽活下去吧?」朱诩早有准备。
「对,你和皇上说爱我,可是那算什麽?当我老了,你们还要这不能给你家庭子女、不能取悦你的又老丑又卑贱的我吗?」董贤低著头掩藏不安,近乎愤怒地问。
朱诩用力扯开衣领,残忍的伤痕纵划在肌肤上:「这不能证明吗?我要的不止是你的身体而已!」
「不能证明,」董贤的话是两面的剑,同时刺著两人,「爱是不能证明的,除非死……只要你活著,就可能抛弃我……什麽证明都没有用。」
「你……」朱诩好不容易平息住心脏的刺痛,「就是来说这些话的?」
董贤的声音使午後的阳光乍然冷却:「请你择人婚配了吧!」
扶著柱子,好不容易站稳的刘欣,微喘著息,走到窗边。殿内实在太暗,绝望的冷暗像要吞噬掉他。窗边的日光使他安下了心,仰首承接著芬芳的暖意。
此刻,只想藉圣卿的身体取暖,靠在圣卿胸脯上,玩著圣卿丝泽的发……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夏,圣卿的乌纱拂面,粉红色的唇在隐约中诱惑,即使只是回忆也强烈地憾动著肺腑。刘欣踉跄不稳地走了出去,推倒了屏风,黄门、侍中们忙赶了上来,皇上保重!皇上请回榻、御医……
刘欣推开,撑起身体,华丽的屏风上散乱著皇上的白衣黑发,才一站,又往前扑跌,被宋弘牢牢扶抱住。
「啊,宋弘……」刘欣安心一笑,拉紧宋弘的衣领,「搀朕……到清凉殿去,现在……」
一把被按在墙上,怀中的漆盒坠落,发出巨响。
「这是我等了十几年的答案?这是我为你生、为你死的答案?」朱诩按住董贤,不敢置信地问。
董贤别开脸,僵硬的表情一动就会碎掉般。
朱诩缓缓放开他,惨笑了起来,「没错,你……你就是这麽自私……,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以为……我不懂吗?令我一直不愿表明心迹的,并不因为你是个男子,而是你的个性啊!」
董贤怔然看著朱诩。
「还有什麽比爱上自私的人更不幸的?」朱诩握住董贤的腰,把脸抵在他额上,「……你以为自己够痛苦,所谓痛苦的程度只有那样子而已吗?我……我一直在忍耐的,你想过吗?」
董贤用力推开朱诩,几乎哭了出来,大声道:「那就离开我!我这样的罪人,正应该待在宫里,直到被皇上厌倦、降罪,像所有的佞臣一样的下场……」
深吻阻止了董贤的话,想推开朱诩,身子却一点力量也没有,溶化掉了一般,沉溺於灼热的交流。董贤不由得掐紧朱诩的背,身体无法撒谎地反应著。
襦裤的带子被大力扯断,董贤一惊,朱诩……
「啊……」董贤全身僵硬,朱诩低下头含住了,董贤呼吸困难地揉著朱诩的头发,压抑地呻吟。
「放……开……,不行……,诩……啊!」董贤控制不住地叫出声,神智冲晕了,在朱诩的咽含中,眼泪不停地掉,「诩……,嗯……」
朱诩放了开,董贤软软地伏几喘息,泪水湿透了衣袖,朱诩抱住他的腰,董贤也无力挥开,被俯按在几上,裳裙被掀起,直揭到腰际。
「不要,诩,放开,不要看……」董贤又窘又悲又气。
「我不放,」朱诩按著他的头,看不见朱诩的表情:「你是我的妻,我的人,你承诺过。」
还来不及开口,朱诩已低俯下去,随著舌尖的探入,董贤全身都软了,咬紧了牙,颤抖得心脏几乎停止,濒死一般。再不停止,也许真的会死掉,叫也叫不出来……
终於,身子被翻转过来,董贤再也压抑不住,主动抱住朱诩,朱诩却拉开董贤的手腕,按在几上,冷冷地俯望胸口起伏不已的董贤。
「诩……」董贤的身体像火,又像水般漾荡。
朱诩却只是看而已,董贤哭了,满脸通红,这不是羞辱吗?这麽地焦灼时,诩却……
「求我吧!」朱诩道,「你真的能忘掉我吗?」
董贤转过脸,泪珠滚涌中,颤声道:「求……求你……」
「求我什麽?」
明知是饮鸩止渴般的短暂欢娱,明知会更痛苦……
「求……继续……」
双腿被分按开,董贤绷紧的身体发著抖,缠紧朱诩腰际的双足扭紧,挣扎著,宽阔的裙摆铺散在几案上,展开成一大片紫藤的扇形晕染。
清凉殿的榆树影铺展一地碎金琉璃,微风吹来,便发出吟咏似的细碎清涛。
那时,圣卿凭树不语,如月下水仙……刘欣幸福地一笑,难以忘记圣卿的美,美得如幻影如传说,那一夜起便烙入心底,朕一个人的圣卿。
夜里幽暗,竟未顾及美景。刘欣脚步虚浮,行至圣卿彼夜所立之处,一潭泉水漂浮落叶蛛网,映著自己憔悴病容,一惊,忙转头不看。这水镜曾照见圣卿清豔丰盈,这榆影,那垂杨,碧油鲜明都似圣卿容色。刘欣一腔温柔都消尽,心底隐隐悸动,几乎要软倒,跌撞徘徊,无力在园中待下去,又不舍就走。
那时,朕在殿中寻望。
刘欣支撑著走向廊阶,冷汗沁面,心悸得更厉害了,掩袖又咳不出来,胃一抽,突然呕出一口黑浊的血。顾不得拭手,便踉跄奔往殿阶。对,把圣卿引上阶,他腼腆犹豫,君命难违。
是舍人董贤邪?刘欣轻唤,又一口血落在地上,扶柱才能撑下去。把圣卿拥入怀中,就在这殿内座中,圣卿颤抖不止,半推半就;自己也乱了,陷溺在芳香与柔软中……此後是魂牵梦系,宿命的相许。
可是圣卿呢?
刘欣一恸,扶著柱子困难地步向侧殿,叫道来人,唤大司马来!来人……血尽呕在衣袖上,沾污了衣襟衣摆,宋弘急奔上来,扶住危危欲倒的皇上,大声叫:
「去召御医!」
刘欣挣扎了两下,抓紧宋弘,伸手向廊殿外,无声唤著圣卿,被宋弘强制打横抱起,急送回寝殿。刘欣昏沉中咳出了声音,也咳出了血,随宋弘急急踏在廊上的脚步,血滴溅在走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