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闭窗就寝,芭蕉丛轻微窸窣,朱诩一呆,阔绿的叶片悄然奉展,呈露出披著纱罩的董贤,欲言又止地遥望朱诩。朱诩竟说不出话来,从没有看过阿贤如此美丽。
「今天……很失礼。」董贤幽幽一笑,「宽信骂了我,请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走。」
「你怎麽了?阿贤……」
董贤摇了摇头,流萤围绕,那姿影有如鬼魅般凄雅,「什麽也别问,好吗?」
「过来一点,我看不清楚你的样子。」
「不必了,」董贤抬头,对朱诩一笑:「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朱诩开口想说,被董贤明媚的笑容止住:「睡吧!明天就什麽都好了。」
董贤被轻纱笼罩的背影转入芭蕉丛中奔离,一闪而逝的光芒如电乍灭。朱诩来不及留他,呆呆地看著他离去。确信董贤有了些不同往昔之处,说不上来是为什麽,只在心底升出一股不祥。
怀著疑惑与郁闷,迷迷糊糊睡去之刻,反覆梦见董贤哭泣的脸,像小时候被欺负了一样,哭著回来,问他又不说。那含泪的脸又变成如今的少年,仰看著自己,然後冷然背转身去,无情地离开,像不认识他了。自己想叫他,怎麽用力也发不出声音,又气又急地使尽全力叫,阿贤、阿贤!声音仍只有自己听得到。
次晨,淡淡苍灰的天空下,房舍园林内仆婢已开始料理家事,凉风徐来,阵阵晨雾使花木交隐为抹抹粉色。第一线晨曦投射之际,朱诩果然看见董贤含笑伫立院中,倾听董宽信说些家常琐事。
「朱大哥!」
董宽信大声招呼,董贤也看向他,爽朗的笑容中,雾气已散。
拜见过董母以後,两人争著带朱诩到处去看,怎麽也想不到有那麽多话可以说,说都说不完似的,董宽信说董贤的事,董贤说朱诩的事,朱诩说家乡的事,园景楼阁也没留心看,只是又说又笑,停不下来。管家看不过去了,亲自端了茶进凉亭,边喃喃道:「没见过男人这麽聒噪!」
这句不好笑的牢骚,也使董贤笑倒在朱诩怀里,三人都像得了笑病似的。
夜里挑灯共话,才逐渐问到一些旁的事,朱诩道:
「路上看见中山国的贵族被斩,是怎麽一回事?」
董宽信也好奇地望向哥哥,董贤含糊地道:「那个呀?我不清楚,反正是巫蛊、谋反之类的……」
「可是世人都知道冤枉,皇上难道不知?」
听到「皇上」,董贤一阵心悸,才前夜的事,身体的疼痛还没消。一瞬间,董贤竭力忍住鼻酸,不出现任何表情,脑中却空白一片,某种声音在喊: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人知道!
「连皇亲国戚的冤情,皇上都坐视,难怪沛郡的情况没人管,真是太昏庸了!」
「皇上才即位不久啊!」董宽信替皇上辩道:「先帝在时,情况就不好了。哥在宫中轮职,也曾看过皇上辛苦地理政,宵旰勤劳呢!」
「哦?」朱诩道:「那怎麽会发生中山冤狱?」
两人都看著董贤,董贤忙回过神来:「啊……那……我不太清楚,可能……另有内情吧?」
「朱大哥,你刚才说沛怎麽样了?」
「对,不只是沛,现在水灾旱灾接二连三,郡守县令还加重赋税,谎报没有灾情,然後吞没官粮私卖!在公文上,郡县的收入增多了,其实都是榨出百姓的血写的!」
董宽信愤慨地叫:「太没道理了!哥,不是可以上封事告发吗?这种事,一定要让皇上知道!」
「我只是一个小侍郎,下大夫而已……」
「难道不认识给事中、中常侍之类的大人吗?不是说有人透过他们,上书给皇上?再说,害死中山太后的张由,也只是小小谒者令,他可以上书,你为何不能上书?」董宽信还是义愤填膺。
「对呀,阿贤,你如果看到沛现在的样子……」朱诩长叹了一口气。
董贤绞扭著衣摆,道:「那种事……上书没有用的啦!我真的不行……」
两人都突然间沉默下来,不只是朱诩,连董宽信都不能理解哥为什麽如此推拖。董贤窘迫而坚决的表情底下,在想些什麽?朱诩不由得有点心寒,沛,是董贤住了十年的第二故乡,他却听都不听详情,就一口回绝帮忙的事。难道……这是当官的要领?
朱诩告诉自己不是那样,阿贤不会那麽无情无义,以後总会明白原因的。强颜欢笑地岔开别的话题,虽然还是欢乐亲密,晚上三人还同榻而眠,挥之不去的阴翳,却悄然侵袭著、掩蔽著。
第五章 命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鵩鸟赋?贾谊
每次散朝後,都会有一阵子不愉快。洪灾刚过,又奏报久旱不雨、疫病传染;户口混乱,使得赋税难以掌握,因此也不能眉目清楚地查出是否有地方官吏贪污渎职,或是盗匪虐民的处理问题。
数代的因循,使这个烂摊子不可收拾,束手无策的时候,傅太后还不停地逼他先封赏外戚。这种强烈的权力欲,使刘欣又失望又愤怒,孝道、亲情双方面的制压,使他不至於和祖母正面冲突,彼此的不满,却随时会爆发。
一进入未央宫,接驾的黄门、侍中们如往例迎上来,伴驾待命。刘欣迳自经廊道走向惯待的内殿书房,顺口道:
「叫董侍郎来。」
「回万岁,董侍郎身体不适,递条请假了。」
侍郎们回答时,一面奇怪地互相看著,皇上会指定哪个人侍读,是从没有过的,而且还是叫那几乎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的人。
距离那夜,都快有六、七天了,他请假?刘欣闷哼了一声,身体不适,这藉口也太诚实了。到底想藉避不见面来要求什麽?我是皇帝,有什麽要求都可以说,你想要权力还是金钱?袖中的硬物压著刘欣的臂,取出那黑色漆盒,把玩片刻,随手放在柜上,「传令下去,董侍郎一回宫,就到朕这儿来!」
「是!」侍郎们慌忙回话,难道皇上知道了大家贬抑董贤、从不给他表现机会的事?一边私下叫人去通知董贤别再旷班了。
上车之前,一再交待董宽信,这次入宫,不用一天就会返回,千万别放朱诩回去,至少要等等他。
朱诩果然一趁董贤不在,就要拜别董母,董宽信一力阻拦:「朱大哥为什麽这麽急著回去呢?是我们招待不周吗?」
「不是的,而是……」朱诩讷然,「家中还有双亲,总是不宜久游……」
侍立在母亲身旁的董玲蹶著唇,「您跋涉了至少三个月才到的,做客不到七天就要告辞,不是太仓促了吗?」
「是呀,诩公子,容老身以人母的心情说话吧,」董母温柔地道,那肖似董贤的眼与唇,都年轻秀丽,毫无老态,「既然放了儿子远行至此,没有一年半载是不会回去的,想必令尊令堂也会谅解。诩公子的一片孝心,太令人感动了。」
再坚持下去,好像显得自己的父母不通人情。朱诩迟疑片刻,董宽信已拉著他:「朱大哥不走了,娘!」
「我……」
董母微笑道:「那太好了,等你哥回来,你们再到处玩玩。」
被董宽信强拉出去,直到四下无人,宽信才认真地注视他:「是因为我哥的关系吧?」
「什麽?」朱诩一阵心虚,宽信难道看出来自己对阿贤……
「最近大哥好奇怪,」董宽信道,「不要说你不舒服,连我看了都难受!」
「唔。」朱诩含糊回应。
董宽信叹道:「大哥这两天话很少,昨天说他想辞官,问他为什麽,他又不说,哥一定怎麽了!」
「哦?阿贤他……应该不会得罪官府……」
「我看也不像。可是,这很难说。哥不能再出什麽差错了,爹已经……他一向要在宫中至少待五天,今天却说去去就回来,皇宫是什麽地方?由得他一个下大夫去去就回来?」
「这……」
「这种节骨眼,朱大哥你能走吗?」
朱诩沉声道:「嗯,不管阿贤有什麽事,我们都要帮他。」
但是,有些事是谁也帮不了的。
董贤的手按紧心口,并不害怕,手却在发抖。随著内侍,穿过无数花园,一重重的殿门、走廊,像茫然穿梭於什麽怪物体内,而逃避不了被消化的命运。我不害怕被吞噬,董贤沉稳地走著,也不害怕再看见皇上,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说出来就没有人知道。那个漆盒不拿回来,事情是不算结束的,伤口,留在心里就够了……
「万岁,董侍郎待命。」内侍禀报。
刘欣斜倚在窗栏边,一卷屈赋已看了大半,流卷下来的锦缎裱轴在青榻上铺陈著柔绢的书法。头也不抬,拂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对叩拜见驾的董贤道:
「平身。今晚再陪朕吧!」
全部的人都一愣,董贤也震愕住了,居然……这麽漫不在乎地说了出来,把他当成什麽了?董贤羞愤得全身发抖,跪坐处有如针毡。鼓足了勇气回道:
「启禀万岁,微臣不堪奉命,此乃禽兽之行!」
大家更惊讶,刘欣也抬起了头,意外地看著这当众指责自己的人,他端正地跪坐在下首,芙蓉般的脸,在阳光下更晶莹得有种透明之感,比夜晚更豪华耀眼,那美色正毫不让步地与他的权势对峙。
「有意思,哼!」刘欣冷笑,「你们全退下!」
侍中、郎官及内侍们井然有序地退出内殿,仍屏住气息,在外殿侧耳。
「朕倒想请教,什麽禽兽有此行?」刘欣走到他面前,俯瞰著他。
董贤抓著衣襬,回答不出来,良久才固执地道:
「此……此非人伦所应为,况臣已有家室……」
「哈哈哈……男女之事,就不是禽兽之行?」
董贤暗叫糟糕,自己一气之下,顶撞太重,刘欣真的生气了,句句咬著「禽兽之行」不放,堂堂天子,什麽时候被骂过这种话呢?刘欣故意等他回答,董贤惶然无主,咬牙忍住想哭的冲动。要不是这个人,自己平静的生活不会变成地狱,可是他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不把自己的痛苦当一回事!
刘欣蹲在他面前,托起他的下颚,审视般细细打量,董贤斜著眼,不敢和他互视。
「董卿,你要什麽条件,就直说吧!」
「微臣什麽也不要!」董贤已经忍不住气哭了。
「啊,说这种话的人,想要的可就太多了。」
「陛下……何不赐微臣一死算了?」董贤捂著脸含糊地说,泪水一颗颗顺著手腕滑落。刘欣看著那颤动不已的肩,突然有种欺负人的快意,撑著脸,笑道:
「随时掉眼泪的本事,真是楚楚动人,那天晚上你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啊!」
「我没有!」董贤叫道,恨透了皇上。
刘欣笑得更开心:「哈哈,那为什麽不继续旷班,等朕降罪?还不是朕一招即来?」
一语提醒了董贤,低著头,小心翼翼地思索用辞,要冷静,不能再冒犯皇上了:
「微臣……忤逆,罪在不赦。以微臣的陋质,实在不敢污秽宝殿,求陛下原谅微臣那……那一夕的……丑行,微臣遗落之物,也请求陛下赐还微臣……」
「哦?」刘欣想了想,「为了那个小玩意儿,你才进宫的?」
董贤不敢回答,垂首跪伏。
「朕也不知丢哪儿去了──」
董贤紧张地抬起头来,刘欣冷笑:「好像很重要似的,是记念吧?记念谁?」
「是……是我娘的遗物……」董贤一面在心底祈求娘原谅,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老套!」刘欣一下子就识破,「欺君之罪,可比秽乱宫廷严重,你这颗漂亮的头,砍下来太可惜了吧?」
董贤张惶失措地看著刘欣,刘欣又托起他的脸,靠上前去:「斩首以前,让朕好好利用一下……」董贤待要闪躲,已被强制捉住,深吻了下去,越挣扎,两人反而缠得越紧,被半摔按在座榻上,撞得董贤发冠散乱。强烈的怆痛感刺得他全身乏力,泪水随著屈辱的吻而坠落耳畔。反正是要斩首,那就……董贤摸到了尖锐的发钗,才握在手中,却想起母亲、宽信、阿玲,还有朱诩,颓然松了手,任凭皇上放肆的热吻。
「启、启禀万岁!」殿门外传来内侍急促沙哑的声音,「启禀万岁,有紧急封事,乞陛下圣览!」
刘欣还按著董贤的手腕:「进来!」
「是。」中常侍宋弘膝行而入,手高捧著一份亲启密奏,见到被按住而面红耳赤的董贤,也不动声色:「启禀万岁,中郎右师谭,查得巫蛊咒术危及宗庙者,详情俱录,陛下圣夺。」
刘欣甩开董贤,取了奏章边看边问:「什麽时候的事?」
「回陛下,无盐瓠山石自立,是一个月前之事。」
「难怪,妖魅竟能盘踞禁宫,朕还在想是何方大圣,原来是皇亲国戚。」刘欣摺了奏章,「传令下去!召见右师中郎、息夫躬、孙宠,当面陈述!」
刘欣离座而起,内侍们都训练有素地摆好了肩舆,宋弘也退向一旁,恭候刘欣到别殿更换衣裳。董贤撑起身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怔怔地看著刘欣离去。
刘欣回头瞄了座榻中凌乱的董贤拭泪的模样,低声对宋弘交代几句,才出殿乘舆。耳边听众人拜送皇上,董贤整衣而起,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他,宋弘下巴一抬,董贤便被押出殿去。
「做什麽?放手!」
「放手?」宋弘笑道,「董侍郎,您忘了您是待罪之身吗?」
董贤心口一惊:「可是,不,皇上他是……」
宋弘正色道:「君无戏言!」
董贤脸色苍白地看著这个年轻的中常侍,老成威严得像狱吏:「皇上顾念恩情,特别赐你全尸,不殃及家族,记得谢恩!」
「我……」董贤珠泪斑斑,全身乏力,「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别罗嗦了,带下去!」
被押往更深处的殿苑,董贤仰首看著瑰丽的霞光,那俯视的檐角黑影,尖锐凌利得宛如刀钩,透明的月影浮现在檐角,幽幽召引著。任凭内侍们带到玉石所建的精致殿堂内,在温香幽密的巨池中沐浴净身。灯火通明下,无数宫女、内侍为他更衣、梳发,令人醉魂的奇特香料、色彩魔魅的脂粉流席般呈上又拿下,董贤什麽也不看不想,由得人为他更换如柔软如云的衣衫,挽起清雅的儒冠,脚上也套上缀著小小金铃的环,行步之际,细碎的清音有如叹息。
心逐渐平息下来了,懊悔著什麽,格外清析。宫女们端上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精致食物,他根本吃不下。每一个眼神诡异的服侍者,有如鬼魅般流逝。最後被带到一间满是帘幔的隐约殿堂,服从地跪坐在深处,内侍默默放了一卷摺叠整齐的白绫,便退了出去。董贤的手放在腿上,闭著眼睛默想,死了也好,这几天夜里与诩哥哥同榻而眠,总是难以入睡地凝视诩哥哥那坦盪的眉宇,由於那件羞辱,竟使自己乍然明白了,对朱诩的感觉。他不能接受吧?这个身体不但被摧残过,连心灵都令自己害怕,强烈的制压下,是相等强烈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