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面色平静,看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让她进来吧。”我说。
妈妈看向爸爸询问,爸爸点点头。
岳荞挨着墙壁走进来,走到我爸爸面前,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我和妈妈都吓了一跳,爸爸虽然惊讶,但并不动容。
“大伯父,我代我爸爸向你们道歉,求你们不要怪罪他,他也只是一时冲动,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不敢来见你,大伯父,求你了,原谅他吧!”
爸爸冷酷地看着她:“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和他兄弟情分已经到此为止。”
岳荞用力摇头:“别这样大伯父,他真的知道错了!”她忽然从包里扯出一把小刀,比在胸前,妈妈立刻冲上去拉开爸爸。
“不用怕,”岳荞把刀平举着送上来,“我不会怎么样,大伯父,如果你们觉得不解气,就随便戳我几刀,让我伤得和小杨一样,来吧。”
她的手臂颤抖得很厉害,但还是强撑着望着爸爸,爸爸皱起眉毛,她又转向妈妈,“大伯母,你来吧!”
“……你是不是有病啊,”妈妈拽着爸爸的肩膀又后退了一步,“你快走吧,再胡闹我就叫人了!”
“不不,不是,我当真的,”岳荞抖了一下,转过脸:“小杨,你来吧。”她非常虔诚地把刀伸向我。
我站不住,妈妈又从爸爸身边飞奔过来扶住我。
我们刚刚才经历一场煎熬,心情还没有恢复,又再受这种刺激。
“姐,不要这样。”
我不想再看见流血,不想再看见有人痛苦。人从死里逃生后,要么变得疯狂,要么变得平和。我无疑是后者,因为我已经累了。
“爸,算了,我不怪三叔。”
爸爸的脸上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我也不怪老三。”他走过去,从岳荞手上接过刀子,把她拉起来,“岳荞,你回去告诉,他欠我什么,我不想再追究,我还欠他什么,他尽管来要,我会还给他,然后,我们再也不是兄弟。”
他把小刀折起来,塞进岳荞手里。
岳荞面带不甘地走了。
45
我这次一出事,家里远近的亲戚都出动了,连很久没有来往的爷爷辈的人物都出马了,害得我在病床上坐立不安。
他们都有目的,每次在问候完我之后,都会把话题引到三叔身上去。他们都是三叔请来的说客。
我不知道三叔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真的是在后悔伤了我,还是害怕真的失去和爸爸多年的兄弟情谊?
爸爸说,不再是兄弟,就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可爸爸心里并不不好受。
“爸爸,算了吧,反正我也没有大碍。”我劝起他来,“三叔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气昏了头,什么都做得出来,再说,的确也是我先做得有点过分。”
爸爸缓缓摇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吗,不要随便同情别人,有些事情是不能心软的。”
我们同时想起了某些事情,都沉默下来。
“……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他低声说。
几天后,他交给我一个厚厚的纸袋。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转过身,看着窗户外。
我打开纸袋,几本厚皮的证件掉落下来。
有身份证,某个大学的学生证,还有护照……上面那张陌生的脸,再仔细一看,和晓路有几分相似,但确实又不是晓路。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了遍,爸爸转过来:“找了很久才找个这个人和他长得有点像的人,如果是以学生身份出国留学,会比较容易瞒混过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觉不安:“爸,这个,可以吗?”
“我能做到的就是这样,如果出了差错,那只能怪他命不好。”爸爸不痛不痒的语气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我知道手上这些东西的分量,老爸一定是花了少心血,冒了很大的险才办到的。
他对晓路没有丝毫感情,完全是为了我才做这么冒险的事,他当然不可能再付出多余的关心。
谢谢的话哏在喉头,他并不需要我这句话。
“我可以见见他吗?”紧握着证件,我小心地提出要求。
这么大的事,如果我不亲自出面告诉晓路,他是不会接受的。
爸爸没有犹豫地回答:“不行。”过了一会儿,他解释,“警察盯得很紧。”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我还是觉得失望。
我仰起头,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一阵沉默后,爸爸说:“你可以和他通话。”
我立刻睁开眼睛。
他拿出电话,拨出一个陌生的号码:“叫他来听。”他冷冷地对电话里的人吩咐,然后将电话交给我。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我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喂?”
那边立刻哭了出来。
我的眼睛也顿时红了。
老爸站起来,走出去掩上门。
晓路一直压抑地哭着,并不说话。
我同样如此,明明有很重要的事情,却什么都不想说。
46
我的伤好得很快,胸口有一道很重的伤口,从现在的状况来看,它似乎会长成一个月牙的形状。
我出了院,恢复正常生活。我开始真正接手所有家里的事,爸全力地支持我。曾经有过的挣扎和抵触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我只会衡量做得好还是不好,再也不去想对或不对。
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对和不对。
我们家那块地——现在真可以这么说了,真的被勘测出有温泉,全家欢庆,看来鲤鱼跳龙门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我自己找到岳荞,邀请她回来上班。
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半天发不出一个字。
我说过,我是有诚意的。何况,这样一来,也可以断绝那些三天两头就上我家来游走的说客。
“姐,我们是一家人,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我笑着说,“以后我们齐心协力,把我们家搞得有声有色,看谁还敢看不起我们。”
她很轻易地就被感动了,握着我的手表决心。
又到过节,在家庭聚会上,没有被邀请的岳荞忽然到来。她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来,我亲自把她迎进来,她跟着我来到爸爸面前,怯怯地说:“大伯父,节日快乐。”
爸爸虽然还是板着一张脸,但在各路亲戚的鼓动下,喝下岳荞敬过的酒。
“……就是嘛,一家人有什么隔夜仇的!”
大家都鼓掌,岳荞也欣喜万分地笑了。我越发佩服她,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爸爸的冷漠的,三叔就没有这个勇气。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应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要和大家说的。”她提高了声音,红着脸说。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拿出一张大红的喜贴,“我要结婚了。”
大家一片惊讶,然后询问,恭喜。
“大伯父,你们一定要来啊。”她殷切地对爸爸说。
爸不搭她的腔,我只好说:“姐,怎么这么突然,是哪家小子那么有福气啊?”
“你也认识的,”她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幸福而害羞的笑,“是你的律师啊。”
我有些笑不出来了。
李明松?
“怎么了,小杨?”岳荞小心地问。
我是不是该告诉她,那家伙前不久还敢扯着脖子跟我表白说他爱我的嫂子,还因为我嫂子进了医院?
天,天大的意外。
一些没有联系的事,忽然被想到了一块儿。
难怪三叔什么知道。
我又重新笑出来,不过笑得怪异。
岳荞胆怯的目光扫过来:“小杨,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我笑着摇头,“就是吓了一跳,姐,你们动作还挺快的嘛!”
“其实也没有啦,本来我是过一段时间再宣布的,我们认识也不久,但我觉得他人好。”她红着脸说。
“对,对,他人好,”我用力点头,“他人太好了。”
我想不通。
有的人想逃离,想要自由,却偏偏无法摆脱。
有的人明明有机会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什么偏偏不走,非要把自己搅进一片混乱欺诈之中?
好吧,既然如此,我陪你们玩到底。
反正,我也没有退路了。
尾声
某天,小陶醒过来,我接到消息,放下所有的事赶到医院。
他安静地坐在病床上,厚重的纱布包裹下,已经瘦得脱了形的脸,一双带着莫名情绪的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看着自己手腕上插着的输液管,然后再看看忽然冲进来的我,最后看向哥哥,终于停住了目光。
“医生说,可能会变傻。”哥哥冲我笑着说,“不过没什么,这家伙本来就有点傻。”
小陶虚弱地笑出了声。
哥哥的目光温和而沉静,一直,一直沉静下去。
几杯酒喝下去,我没有被醉倒,这点酒算什么,倒是那夸张闪烁的灯光,晃花我的眼睛。四周的人在吆喝,在鼓噪,我牵动嘴角,喝下别人敬上来的酒,或是给别人敬酒。
浓烈的香水味靠近,我一时之间恍惚,转过脸去,看见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女人媚笑着,一双精通事故的眼睛观察着我,在看出我并没有强烈抵触后,才风情万种地粘上来。
我和她喝酒,调笑,她身体柔软,语调甜腻。
有人在笑,我也笑。不是因为开心,也没有半点勉强,有时笑是因为真的有值得笑的事。
深夜回到家,妈妈在等我,喝下她的爱心浓汤,更觉昏昏欲睡。
她交给我一个信封,像特务接头一样谨慎,“你爸爸说,看过就毁掉。”
我抓起信封一阵摇晃,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是照片,晓路的照片。
他身处室外的阳光之中,端端正正地站着。
那已经是另一个国度,他看起来孤单,忧郁,笑容并不由衷。但是,毕竟是在真正的阳光下。那双美丽的眼睛,最适合不施脂粉,自然地闪耀在阳光之下。
新的生活开始也许很艰难,但,毕竟是新的生活。
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
他能明白吗?
我拿出打火机,点起火。
照片被火苗卷起来,渐渐变成灰烬,我在烫到手之前松开了手。
火光照亮黑暗的屋子,我看着,直到一切消失。
是的,消失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天一亮,我就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继承家业,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养几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做一个值得信赖,令人敬畏的一家之主。
不再计较什么是非,只要坚守自己的道,到老到死,就是圆满。
至于报应……
我的命在这里,我无处可逃也无意躲逃,有什么报应,尽管来吧。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