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段风(出版)BY mm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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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生感慨:『现代科学真是匪夷所思。那疼痛来得猛烈,去得也快,现在我的身体感觉不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岑至明正色说:『风生,谢谢你。』
风生愕然:『我为我自己的幸福做努力,伯母你何须道谢?』
『周岚是我们的独子,其实之前我同他父亲的想法是,结不结婚不要紧,但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为我们生下一男半女。』岑至明面带羞愧地说。
风生温和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伯母,是我对不起你们。』
岑至明急忙澄清:『我们早已打消这样的念头。你对他的好,令我们感动不已。我只是想对你说,以后你可不可以像周岚一样叫我妈妈?』
风生突然觉得惭愧,他为周岚做了些什么呢?不过是份内事。可是周岚却为他付出了那么多……
於是他抬起头来:『好的,妈妈。』
岑女士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笑意犹挂在脸上,眼中一热,又簌簌落下泪来。
她飞快地拭去眼泪,拿出一个盒子递给风生。
里面放着一个古香古色的十字架,足有风生的手掌大,纹路早破摩擦得很光滑,不知已传承了多少代。正中镶有比鸽蛋还略大的一粒粉色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风生讶异地抬起头。
『我们家每一个成员都有属於自己的一颗钻石,这颗名叫『心灵之海』,最配你。』岑至明解释。
风生重又将十字架放回盒子,轻轻说:『我才要谢谢你,妈妈。』
几天之后,周岚乘私人飞机回到美国,风生去接他。
从护士手里接过轮椅推着周岚走出机场,看着后面的队伍,不由笑道:『岚,你的排场大过美国总统。』
周岚理直气壮:『我现在是伤残人士,不趁机摆显摆更待何时。』
两人都有数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
可是见了面,那哽在喉头的千言万语却又突然找不到渲泄途径。
所以只得装出闲话家常谈笑的样子。
这时周岚悄悄伸出手,风生感觉到他在自己的手背上使劲捏几下,然后放开。
彷佛在说:我知道你辛苦了。
不禁低下头,在周岚的发旋处亲吻一下,然后无声地笑。他和周岚,真是愈来愈心有灵犀了。
 
接着一段时日,风生和周岚天天前往加州医学院开会。
汤姆逊的原则是不做则已,要做必然做到最好,因此将整个手术过程设计得几近完美。
而最令风生欣慰的是周岚积极的态度。
但是有一次他偶尔听到周岚和其母的对话。
『该做的我们都已做尽,只等成事在天。』
『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妈妈。』
『我能理解。』
『我没有手术失败后风生还会继续留在我身边的信心。』
『看开些孩子。你应该明白他从来就不曾属於过你,来去都是他的自由。这世上没有谁离开了谁就不能活的事。』
『我已赶他走,可是他主动回头,才让我患得患失。』
『不妨把你们在一起的这段时日看作过去痴情得到的利息。』
『知易行难……他在香港已经开始嫌终日陪我太闷。』
『所以才肯为你东西奔波,他已经很难得。』
『可是更显出我的自私渺小。』
『岚儿,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你到哪里去了?你现在这样自卑,实在让我难过。』
呵,风生恍然大悟。原来他才是罪魁。
第二天他没有陪周岚,而是去了一趟市区,只说是办点私事,傍晚方回。
惹得连岑女士都不由嘀咕:莫不真是耐不住寂寞了?
一到紧要开头,到底是站在亲生儿子的角度看问题。
第三天从大学城出来,风生遣走接送的司机,向周岚提议:『这附近有个公园,我们去逛逛可好?』
时值炎夏,不过南加州的气候温和宜人,更兼公园内务种乔木密植成群,一片苍郁遮住了阳光,所以凉爽清幽。
因为是午后不久,人烟稀少。风生将周岚随意推至一棵乌拉尔柏树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对面是几棵石榴树,刚刚结出的小果实只有指头大,星星点点的火红色花朵掩映在绿叶间。
风生说:『石榴花并不起眼,可是有绿叶作背景,竟衬得她们丽质无双。』
周岚也说:『可不是,花儿们都懂得选择最合适的根茎叶作伴侣。』
『从前好多古人最好笑,一味伤春惜花,叹息虚度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有什么好笑呢?刹那芳华,转瞬即逝,本就是令人伤感的事。』
『为什么不这样想,没有西风折花的灵秀钟育,哪能体会春暖花开的甘苦悲欢,像那桃李,明知花期匆匆即逝,也纷纷弄娇弄俏,竞秀竞妍,开得绚烂无比。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周岚疑惑:『风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风生握住他扶在轮椅旁的手臂,缓缓摩娑,『岚,你可知我有时真心感激这次事故。』
『什么?!』
『莫以为只有你一人患得患失。自古英雄配美人,不许人间有白头。我也曾担心你有一日会离我而去。』他的语气十分落寞。
『之前我曾做过无数努力以期你能放心。』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故,或许我永不会放心。』
『现在你大可放心了,谁会稀罕破烂物品。』周岚自嘲。原本这一向是风生的专利。
『而且它还使我如醍醐灌顶再世为人,就像经过了严冬考验的桃李,参悟到这世间一切事物的生灭有无之理。呵,真是人不如花。』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周岚仍然不解。向来聪明伶俐的他今天异常迟钝。
『没有关系?』风生瞪大眼。『难道由始至终都是我在唱独角戏?周岚,你真是太过份。我说我们要像花儿那样把握住花期你听不懂?』
周岚依然怔怔的,轮椅锈住了他的思维:『可是要怎样才能把握住呢?』
风生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蓝色绒布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式两只铂金镶钻的戒指。
周岚恍然大悟,风生在向他求婚。
只听风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哈利云斯顿的镶工,还过得去吧?我本来较为钟意宝格利,但昨天在市区转来转去也没找到他们的分店;我记得你戴十五号的指环;上头的碎钻成色不好,但是来自我父亲的遗物,一只领夹,现在谁还带那种东西。你也知道我是穷人家子弟,比不得你们家随手一掷就是几十克拉巨钻。我们都是男人,所以只好做成内嵌式的了,难怪这环看来有些厚……』
周岚突然十分感动。能让感情一向内敛的风生做到这个地步,只怕已经是极限了吧?
可是自己还一味自怨自艾,不肯信任这个一直陪在身边的人。
他取出稍小一些的那枚指环,拉过风生的左手,将指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并握住风生的手细细端详,良久,说道:『很好看,你有一双美丽的手。』手指织长,皓腕如霜,适合任何饰物。
『美丽?有经验的人一看我的手相就知道什么叫穷人孩子早当家。』风生好笑地翻过自己的手掌,把结茧的地方指给他看,籍以掩饰些微的害羞和无措。『看,这里,还有这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年学习拳术也没有把手指开节练得过於粗大,不然只怕会让你倒胃口。』
他又反握住周岚,给他套上另一枚戒指。『岚,你的手才称得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大概除了吃饭看书敲键盘,再没有干过其他事。』不像他,七八岁就已经知道给母亲熨外套。
『谁说的?这双手还曾脱过你的衣服,摸过你的肌肤,作用至大。』周岚调笑。
风生闻言大是高兴,能够开玩笑,说明心情已经恢复。
他把头凑近周岚:『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省略,这一项无论如何不能免。岚,请吻我。』
周岚依言,吻住风生明艳的粉红色薄唇。
并以此吻为誓,许下亘古相依甘苦与共的诺言。
这时有一阵微风吹过,使满园的花草树木发出悦耳的声响。
那是大自然为他们鸣奏的欢乐颂歌。
 
终於捱到手术前一夜。
风生放一杯水在周岚床头,却见他睁大眼直直盯着天花板。
柔声问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反而睡不着?』
周岚不置可否。
风生说:『不如我给你燃一点印度香,帮助睡眠。』说完便欲退出去。
周岚一把拉住他的手,恳求:『今天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风生一怔,然后轻轻拨开他的手。
以为被他拒绝,周岚大大失望,然而立即又听到他说:『我去换睡衣。』
不一会儿风生返回。他按熄壁灯,室内顿时漆黑不见五指。
黑暗中,周岚感觉到风生掀开薄被,床垫随之下陷了几分。
然后,风生那温暖的,带着淡淡沐浴乳香味的身体轻柔地偎向他。
他却感觉不到,风生的一只手臂正环在他的腰上。
贪婪地深嗅几口属於风生的气息,周岚觉得这张平时总令他坐卧难安的钛合金底座的大床变得舒适无比。
『风生,你不喜欢风生楼里那张公主床对不对,回去以后我们换张水床吧!』
不明白周岚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是风生仍然回答:『好啊!我们去Rubons订做。』
『风生,如果这次手术不成功……』
不意外地感到风生一僵。
不由苦笑,他之前的表现看来真是很糟糕,风生大概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丧气话。
『如果不成功,我会屡败屡战。』好像表决心一样的说出来。
咦,岚说什么?风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但是只听周岚又说:『我想好了,现在科学技术一日千里,即使汤姆逊不能使我恢复,也不会比现要更糟,未来也肯定会涌现青出於蓝的天才。有你陪在我身边,再多的手术我也愿意去尝试。毕竟这个世上值得我去争取的东西还有那么多。……我还欠你一场婚礼呢!』
他说完一席话,却等不到风生的回答。
『风生?』怎么没有动静?该死,黑灯瞎火让他看不到风生的表情。
突然,一只手温柔地掠过他的头发。
一下接一下,手指在他的发间来回穿插抚摸,仿佛与风生的呼吸属於同一频率。
良久,终於听到风生说:『睡吧!明天可是场硬仗。八九个小时,早上又不能吃太多东西。』说完掖一掖被子,抬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翻身睡去。
已足以让周岚一夜好梦。

第七章
早上,风生是被周岚摇醒的。
他一睁开眼,便迎上周岚温润的笑脸,对他说:『看,今天天气很好。』
风生坐起来,侧头,但见盛夏的加州阳光顽强地穿过落地窗和米白色的窗帘投射进来,自己旁边以手支起身子的周岚彷佛是一幅逆光的画,令他情不自禁地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然后笑着回应:『这样的好天气,令人精神振奋。』
虽然他永远忘不掉,出事那天,也是艳阳高照。
接着风生起床,把周岚转移到轮椅上——那床上自有传送的装置,但是风生总是习惯用双手抱。
把周岚推进卫生间,给他洗脸,又小心地为他剃去下巴上的阴影。这些事周岚平时都是自己做,今天换成风生为他服务,隐隐有一点古人做大事前都会举办仪式祭奠的味道。
完成后又问周岚:『喝杯西瓜汁可好?含糖量高,易於消化。』
两人很快吃完简单的早餐,便乘车前往医学院。
坐在加长型的宾士车里,岑至明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年轻人,穿着差不多样式的休闲衬衫和黑色布裤,他们的头发茂密而漆黑,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仿佛带着阳光的味道,被不明内情的人看到,不知会觉得多美好。
她的心中不由生起无限感慨,并且向上天无声地祷告:不要再考验他们,让他们从此以后过上幸福生活吧!
在手术室外碰到汤姆逊,他已经全副武装,所以不能做动作,只能对风生说一句:『放心,我会尽力。』便进人手术室。
哄一声,手术室的大门便落了锁。除了坐在外面长凳上的风生和岑至明,整个走廊再没有其他人。
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八个小时,多么漫长。这里本就是修罗生死场,场里场外的人,都备受煎熬。
加州大学旧金山分院的医学部名气很大,楼下的一般急救室每天都是用白布隔成一圈圈小室,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混成一团,常常是一等等上好几个小时才有正式病房。
像周岚这样,也算是特权分子了。
这时岑女士打破僵局说道:『从前医院的墙上悬挂的都不是电子钟,而是那种会有秒针走动的大钟,后来因为滴滴答答的声音太刺激等候消息的家属们的心脏,才换成液晶显示。』
她怕风生太紧张,所以随意说些不相干的话缓和气氛。
风生转头看着她,从前一直没有仔细看过,现在才发现,原来周岚那一管高挺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都遗传自母亲。这些日子来,她也是耗精损神至巨,五官轮廓更见立体。
她自己心里也一定很不安吧!还时时不忘安抚我,风生心里流过一股温暖的流水。他起身,蹲到岑女士身前,说:『妈妈,我会和周岚一样永远爱你。』
『你和他一同幸福生活,就是爱我的最好表现。』
风生点头:『我们一定会。』
岑至明又说:『你看,岚儿这样大的事故,他父亲却完全抽不开身,明明利息的利息的利息都已可用上几辈子,却还是不能丢开生意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岚儿的童年,也和一般的富家子一样,生活素质并不高。』
风生又保证:『我会永远爱他。』
两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岑女士到底上了年纪,不久便疲态尽显。
风生体贴地让她躺下,又下楼向护士借来刚洗过的床单盖在她身上。
其间司机上来过一次,给风生送来便当作午餐。
风生固然紧张焦躁,但更明白人是铁饭是钢。那不可预测的未来不知还有多少凶险等着自己呢!所以越是逆境他越能吃饱睡好。
到了下午岑至明才醒来,摇着头说:『果然是人老不中用。我梦见岚儿小时候带他去夏威夷,他成天泡在海水里,一个月后黑得好像五香烧肉,只剩屁股那一截还很白。就仿佛发生在昨天的事,我甚至记得他那条NIKE泳裤上的花纹。』
难怪古人会说人生不过一枕黄粱梦。
这时手术室门上方的灯响一声后熄掉,手术已经结束。
风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翘首以盼,即使明明知道踮起脚也不可能看到更多。
接着手术室的门被打开,几名护士推着尚在麻醉状态的周岚进入加护病房。
汤姆逊也跟在后面走出来,连续站立着奋战了七个多小时的他也是憔悴得不得了。
可是风生哪里还顾得上考虑他是否需要休息,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怎么样?』
汤姆逊面色凝重地沉吟半晌,才开口道:『过程很顺利,我们成功地接上了他断开的神经。但是……』
风生大叫:『博士,你说话吞吞吐吐,要急死我是不是?有屁请快些放!』
岑女士也在一旁说:『医生,有什么问题你说出来就是。我们早已做好各种思想准备。』
汤姆逊赶紧摆手:『不要想得这么糟糕。只是我们人造的软骨组织不具备自动分裂生长的能力,必须等到周岚自身的组织生长出来完全包住脊髓后,才能真正恢复下半身的知觉,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两到三年。』
风生这才放下心来,两三年有什么关系,就是一辈子他都等得。
然后近不及待地去看周岚。
就那样坐在沉睡着的周岚身边,就已经觉得幸福无比。
风生伸手,轻轻划过周岚饱满的额头和山岳般挺拔的悬胆鼻,最后停留在他的嘴唇上,来回抚摸。
这时的周岚不但手腕足底后颈插满各种管子,还在一根管子伸进鼻子里供氧,外人看来,只怕会觉得有些恐怖。
但是风生当然不会这样觉得,反而痴痴地看着周岚,甚至不曾察觉时间的流逝。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渐渐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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