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睡了一个好觉的关系,风生感觉精力恢复良好,连两腿间的钝麻感也已经很轻微。
靠墙的一排衣橱里挂着数十套纯棉质地的衬衫及长裤,风生取出一套观看,正是他平日的尺寸和心水的牌子。
不用打开下面的抽屉也知道,周岚一定连内衣也成打地早为他准备好。
风生莞尔,周岚就是有这种让人无比愉快的本事。
整理完毕,走出卧室,才发现周岚早已起床在楼下张罗早点。
走到厨房门口,风生再次体味到惊喜。
昨日没有看仔细,今天方觉这幢洋房除了能瞻到美景的露台,还有一个可以拿到美食杂志做样板的超级厨房。
察觉到人气,正在煎鸡蛋的周岚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比阳光更灿亮的笑容:『你在饭厅等一下,我马上就可以做好。』
风生却走进厨房,仔细参观,一面对着那些赤陶质地的面包记忆体和日本锋钢菜刀啧啧不已。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自己占了原屋主多大的便宜。』周岚开始有些得意地用锅铲指一下放着嗤嗤冒泡的不锈钢内胆平底铜锅的灶具,『Rorgue三眼打火炉,市价六万多英镑。』
怎么可以这样奢侈?虽然风生也不是节俭的人,但当他看到放在角落那个只怕从未使用过的La
Cornue鈇合金顶级烤箱时,还是不由得小声感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说话间,周岚已将鸡蛋和芝士火腿三明治装盘,闻着已是香气扑鼻,风生尝一口,简单的菜色好吃得几乎咬下自己的舌头。
不得不承认,时时带给自己惊奇的周岚是个十项全能的怪才。
接收到风生的目光,周岚开始炫耀:『家祖是巴人。我们家至今过年时要食正宗重庆火锅,香飘十里,唐人街最着名的川菜师傅都来偷师。以后我给你做菜肉云吞,四川人叫红油抄手,爆辣椒的油必须是老母鸡胸口靠近翅膀那一点点。』
风生已经听得快流下口水来。
他亦是爱好美食的人,可是自身厨艺善乏可陈,所以特别崇拜能自力更生满足舌头及胃肠需求的人士。
风卷残云享受完自己那份早餐,甫一抬头便对上周岚含情脉脉的眼,只听他问道:『身体还痛吗?』
风生当然不可能似周岚那样肉厚皮粗若无其事地回答,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支开话题:『你的消息恁地灵通。』
周岚当然明白他所指为何,乾笑数声:『那是因为我爱你的缘故。』
风生不满:『这还构不成勾结蓝玉欺骗我的理由。』
周岚大呼冤枉:『我只是看到满街都是张皇失措的市民,实在担心你,才去电旅行社,恰好听到你的消息而已。你既然已下定决心,客人是谁又有何妨?』
他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隐瞒了部分实情。但不知道若某一天风生发现了整个金融风暴都是他的杰作会有怎样反应?
良久,风生才开口:『岚,我一早已把你当作朋友……』不愿意彼此关系与铜臭沾边,所以一而再的拒绝,想必会被看成是虚伪吧。
却立即被周岚接过话头:『将来你会发现,我也是一个不错的伴侣。』
『可是我不是。』
『那有什么开系,我会迁就你。』
风生露出困惑的表情:『为什么这样执着於我?』
『因为你是我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二十六年中唯一希望能够长相厮守的男子,而且你并不是同性恋,我却以卑鄙的手段得到你,使你的身体承受疼痛感到不适,不管怎么想,都是我占了便宜。』他绕过橡木镶绿松石餐桌,来到风生面前蹲下,双手放於风生膝盖上,一脸坏笑,『我唯一不安的是,没有经验的你会因内心排斥而受伤,不过经过昨晚,我知道你一定能很好地适应下来。』
言毕挽过风生的头,印下一吻。
一席话深深感动了风生,以至於不再计较他言语后半段意义龌龊的调笑和偷香。
无论如何,他们俩应该可以愉快地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吧?
直到周岚厌了,腻了。
第三章
数日后的一个早晨,风生坐在饭厅,看见周岚正在阅读新闻纸。
今日的餐点是自制白朗峰栗子奶油蛋烘糕,无出例外的又香又甜。
他刚刚拿起一块尚未放入嘴里,周岚将报纸递至他面前道:『你且看看今天的经济版头条。』
呵,满川风雨看潮生,只怕好戏上场了,风生暗笑。他接过报纸,只见上面硕大的标题《神秘人士成功收购香童百货》。
事件大约是这样的,自从香氏内部爆出经济案丑闻,股票停牌至几乎崩盘,势必须由新资注入后重组,毕竟是老字型大小,多年的实力摆在那里,感兴趣的财团不少,尤以乔氏航运与长江实业竞争最为积极。孰料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前日通过一家知名的海外证券公司做揽手,以每股高於市价三元港币的价格大量收购香氏股票,且完全现金交易,不搞那些以股易股或按揭的把戏,惹得刚刚损失惨重的股民纷纷抛售,短短两日便获得香氏控制权。
抬眼看看周岚,神色如常。他知道多少呢?风生决定坦白:『是,收购香氏的正是我。』
『为了你弟弟?』
『不如说是为了自己感动自己。』
『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召开股东大会,宣布由香云遏出任要职。』
周岚皱眉:『会不会太过招摇?』
『放心,我会保持神秘,永不现身。』
两人吃完早餐,风生闲闲开口:『对我的事,你似乎知道得很清楚。』
周岚一愣,然后以笑作掩饰:『哈哈,是听蓝玉提过一点半点。』
只怕不是一点半点那样简单吧?但是风生决定不再追间。
只听周岚又说:『我还得感谢你们的兄弟友爱。』让我有机会得到你。
风生却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岚,你别多心。可否告诉我,你的身家到底有多少?』
这个大城市中无疑有太多财不露白的富户,数代韬光养晦低调行事。风生有女同事就曾经逢到这样一位客人,住市区普通大厦顶层,开美国产中级轿车,可是住宅室内,富丽得好比基度山伯爵的行宫。
可是即使那样的人家,也断不会允许孙儿辈的年轻人动辄支出十数亿的钱财吧?
周岚回答道:『我十五岁那年,被保送至史丹福电子工程专业作特别生,那时网路不如现在发达,在图书馆登录电子资料需要排队轮候,我嫌耗时太久,便利用课余更新了学校的电脑软体,使每个视窗可以通过局域多人同时使用,省去查找连接的步骤。后来这项技术被普遍应用……』
风生耸然动容:『啊!我知道,康桥九六年后也在校园中普及,人类学的学生们还与教授讨论过那个天才不在年高的十六岁发明者,没想到就是你。』
『九六年?』周岚摇头,『英国佬永远只会把时间用在莎士比亚等墓木已拱的人身上,难怪永远慢一拍。那年我都已经在微软占有不少股份。』
当然也不能说他是白手兴家,没有受过父荫。数年后有同他二伯交情至厚的唐人街教父悄悄暗示:『与你们老板交恶的那位参议员已向我借将,以取得想要的东西,世侄你何必去瞠浑水?常言道富不与官斗,早些抽身要紧。』
那位世伯有两员得力手下是最出色的妙手空空儿,去罗浮宫偷取德拉克洛瓦的撒丹纳巴勒斯之死也如探囊取物,不知比偷天换日里的辛康纳利和凯瑟琳泽塔琼斯高出几个段数。
好一句富不与官斗,周岚受教,立时退出微软。回到家族内的一个中型公司,安安逸逸领个闲职。
不久,微软被控违反美国反垄断法条例。这段经历他不太提起,亲友也知道得不多,就像爷爷,还以为他在西雅图也是飙车泡妞做太子党呢!哪里想到他曾是微软的高层之一。
周岚拍拍风生的手:『你放心,好子不问爷田地,我所花用一丝一毫都是私蓄。不过你会为我担心,倒令我欣喜若狂。』
『咄!』风生啐一声,『这样就叫狂?裸奔给我看看才是真金白银的狂。』
抬首看见周岚只穿一件紧身背心和牛仔裤,年轻的身形在晨光中分外健美姣好,不由喝声采:『我今天终於相信上帝的儿女是用最美丽的金子做成。岚,为什么同人不同命?』心里不是不嫉妒的。
『古人尚言不把双眉斗画长好不好?上帝不将我塑得好一些,怎能与你匹配?』周岚上前揽住风生的腰,促狭地在他耳边吹一口气,说道:『你真的想看我裸奔?不妨上楼细细观赏。』
渐渐地,两人都习惯了这种淫糜的打情骂俏。
香云遏看着眼前这个身形佝偻的男人,心中五味陈杂。
犹记得半个多月前娱乐周刊上登载的照片里,与十八九岁新进九龙小姐出双入对的香利早穿时髦的西装及尖头皮鞋,倒也意气风发颇显年轻。
而现在的他,宛如七旬老翁,比真实年龄还老了十余岁。
是哪个说的男人五十余岁正是流金岁月?看看,经过一点风雨就老态毕露。
掠过一阵快意,云遏缓缓开口:『放心好了,香氏不会更名,你也可以挂一个名誉董事的头衔。』
香利早久久不能语,他也知道大势已去。但为着骨血,最终不得不厚起老脸请命:『可否设法替你两位哥哥脱罪?』
『我没有百上加斤,已是慈悲为怀。还想怎地,难道当真杀人放火金腰带?』
『他们是你哥哥!』香利早悲愤交加。
云遏冷笑:『就不知玄武门之变是如何发生的。』
一对父子关系糟糕到这种地步,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香利早气馁,颓然挥挥手:『也罢,这本是我们欠你。你好本领交游遍天下,自有达官显贵一掷万金慷慨相助,我们只会伏高踩低,怨不得谁。』
云遏不语,却心知肚明除出风生再无他人。真不知他用何种手段挣得数额如此庞大的钱钞。
呵呵,当真不知?再笨的人也想得到,不外乎是一双玉臂千人枕换来。
一思及此,顿觉胸中五味涌上口腔,全是苦辣辛酸涩,一丝丝甜鲜香也无。
哥哥,从来没有明白过他的心思,却一味作贱自身。
曾经那样对他,不知他还肯不肯见自己?
既而想深一层,精神又一振,事实摆在眼前不是吗?若不是为着他这个至亲至厚的弟弟,何须收购香氏。
那厢香利早也突然间恍如醍醐灌顶,大叫出声:『我知道了,是风生对不对,是风生!』
他开始像虫蚁一样办公室里团团转,一边喃喃:『一定是他,他还恨我入骨,所以巴不得搞垮我……』
云遏冷眼旁观,出言嘲讽:『劝你莫要高估自身,痴心妄想在风生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那你告诉我,收购香氏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他擒住云遏的手喝问,几近歇斯底里。
被云遏大力挥开,彷佛他是某种惹人厌的外星生物,『我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
云遏站起身打开门,『何必放不下,或许明年的今日你会发现,在大堡礁钓鱼潜水的乐趣胜过吞并某家小公司百倍。』
香利早只得走出去,立即听到背后的房门老实不客气大力阖上。
有助理跑过来担心地询问:『老板,你脸色极差,可有感觉哪里不妥?』
他这才惊觉,伸手一摸,自己的额头上满是冷汗。
冲眼前热心的女孩子和蔼地笑一笑:『不碍事,只是马齿渐增经不起劳累的缘故。啊!我已不是老板,请尽心效忠里面那位新主人。』
他继续向外走,没有看到身后年轻的助理眼中满是同情,因为他花白的头发凌乱,领带松脱,脚步趔趄。
所以心想,我照顾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是应该。
香利早这时却在想:是风生吗?一定是。他就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间已经渗透进来,牵引住各色人等的命运,一如当年,浸进他的心魂。
听到楼下喇叭响数声,李风生自露台上探头,冲周岚挥挥手。
却引得周岚大惊失色跑上来搂住他,急道:『露台栏杆那样矮,怎么能做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动作?!』
风生不悦:『我不是女人。』哪个无疾无病的男子小时候没有飞檐走壁掏过鸟蛋?杯弓蛇影。
周岚摇摇头,搂紧他:『除去我母我妹的任何女人爬上拦杆跳芭蕾也不干我事。』
也知道他是紧张自己,风生任由他搂住,再不抬扛与挣扎。周岚的颈项间Opium古龙水的香味似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让风生有种错觉,他的一双坚实臂膀与宽厚胸膛仿佛就是一天一地。
良久,两人才分开。
周岚瞥见凉椅上放着一本书,竟是仿笔耕山房老版竖字的《弁而钗》。不禁骇笑:『你从哪里翻来这样的书?』
『当然是前屋主留下的,还有《宜春香质》、《醉葫芦》……让我眼花缭乱。』
『读完有什么感想?』
『可见此人是醉西湖心月主人的书迷,还有,古人的文笔较为写实。』一点点美感也没有。
『我倒觉得可见此人与我是同道中人。』
『那当然也说不定。金赛研究不是表明同性恋比例为百分之二到四。』风生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仍然是弱势群体。』
『哈,你哪里弱势?』风生念出一句歌词,『强人是你,能飞天遁地。』
弱不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这人最懂得的就是善待自身。
『你真的这样想?』周岚自内袋摸出一个信封,『那明晚你是否愿意随我这个强人出席一个派对?』
『带秘书前往岂不是更好?』
『并不是商务应酬,各人都是带家眷。』
『只怕有人会中伤我。』
『风生,难道你是会在意旁人话语的人?而且,我的目的正是为你正名。』
风生却仍然踌躇:『不会影响到你的事业吗?』
周岚笑:『怎不见张国荣因为同志身份无戏可拍?』
风生释然,转移话题:『容妈今天带来大闸蟹。』他比一个手势,『每只是有这么大。』
周岚一拍脑袋,『啊呀,我倒忘了,现在正是吃蟹的季节。想必是二奶奶差她送来,她们江浙人就好这一味。』言毕急匆匆赶去厨房,突又省起:『糟,没有紫苏叶。』『放心,容妈有一并带来。唉,现在哪里还能找到像你家这种做好醒酒汤为主人等门的下人?』风生感概。
『那是因为我们一家全没把这些老人当佣人的缘故。』他们的制服尚有专人洗熨呢!穿的鞋都是名牌PRADA。突然想到一件事,周岚停在门边,转头对风生说:『更正你的一个用词,不是『你家』是『我们家』。』
那怎么可以?
风生不语。
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深刻了解,再怎样的如花美眷,也抵不过似水流年的摧残。周岚口口声声的爱语,也是具有时效性的。就像唐明皇费尽心思得到杨玉环,结果呢?感动了痴男感动了怨女感动了白居易,却感动不了马前的叛军和皇帝自己。
想毕他笑一笑,自己的心啊!恐怕是全身唯一值得自己守护的东西。
他也下楼为周岚打杂去。
周岚烹蟹很有一套,从不计时,只凭感觉,偏偏每次自蒸屉中提出都是刚刚好。
风生在橡木酒柜里逡巡一番,出来说道:『岂有此理,偌大的酒柜里通通全是轩尼诗人头马克鲁格,一瓶黄酒也无。』
『由此可见这个一百平方尺酒柜的前主人很懂得什么叫附庸风雅。』
风生坐下,哀叹着掉书袋:『怎么办呢?食蟹不饮美酒犹如好马无鞍,最为憾事。』
周岚窥到他那仿佛在为天大的事情烦恼的样子,煞是可爱,笑着逗他:『来,给我一个吻,我叫容妈偷来爷爷的私藏绍兴状元红。』
风生惊喜,然后低笑:『我的吻竟比状元红还值钱?』毫不犹豫地送上自己的唇。
周岚本想尽情享受风生难得一次的主动,可是不一会就感到体内欲望几乎要喷薄而出,赶紧分开,以啧啧回味状作掩饰:『余香满口啊!』一边深呼吸着掏出电话,『奶奶吗?……』
是夜两人将『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的大闸蟹放肆狂啖了一番,一阵风卷残云杯盘狼藉后,风生还不舍地舔舔手掌,说道:『当真甘腴虽八珍而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