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有些气恼:“你这话可冤枉我了,我是真心想给赵兄介绍门好亲事,你一人在外就不寂寞么。”
我知道秦三是一番好意,只是我承不起,心下不免有些内疚。
“不瞒三公子,在下在家乡早已有了正室,只等在下做成了生意回去与他团聚,在下实在不好负了他。只能辜负了三公子一番美意,改日请三公子喝酒就当赔谢了。”
秦三一愣,哈哈笑着拍了拍我的肩:“想不到赵兄还是个痴心的人,罢了罢了,倒是我不识趣了。”
晚上我早早的关了铺子回到院子里,苏白乔就站在院子里等我,显然已站了有些时间,脸上都叫风吹红了。
我忙上去拉他进屋:“怎么站在风里面,你身体好没全好呢。”
苏白乔由我拉进了屋子:“早就好了。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成日呆在屋子里,都快闷坏了。”
进了屋子,只见他从柜子里取出两件东西来,是两只鸭子灯。
我又惊又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一只灯上写了个苏字,一只上写了个邵字。我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苏白乔点头:“这几日你也不让我去店里帮忙,我在家里闲着无聊,想起上元快到了,就做了两个。”
我道:“你为何会做这个东西?”
苏白乔笑道:“故人教的,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是试着按回忆做的,做的不好。”
我忙道:“很好了,这两只鸭子做的当真是栩栩如生了。”
苏白乔眼角抽了抽,静了一会,劈手夺过了两只灯笼向外走去,我有些莫名,愣在原地。
苏白乔走至门口,推开门,一只脚跨了出去,顿了一会,风轻云淡地转过头来说道:“这是两只鸳鸯。”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我一人在房间里怔忡了许久。
晚上我破例同意让白乔出门,寻了好几件衣服替他披上,外面又批了件前几日新买的狐裘披风,苏白乔十分无奈:“你将我裹成这样,我都动不了了。”
在他的强烈反抗之下,我终于同意替他减了件衣服,依然臃肿的很。我笑着牵着他的手出了门。
元宵夜的街市十分热闹,许多孩子在夜市里提着各式的动物灯笼跑来跑去,我们两个大男人提着鸳鸯灯颇惹人注意。
一对男女孩儿盯着我们看了许久,男孩跑上来,举着手里两只兔子灯道:“哥哥,可以跟我们换么。”
我刚要婉拒,苏白乔心情颇好的弯下身子来摸摸那男孩的头:“你是想换了灯笼给那边那个女孩儿么?”说着斜睨了我一眼,用眼神鄙视我的不识货。
那男孩认真的点了点头,有些羞怯地问道:“可以么?”
苏白乔笑得风雅,循循善诱道:“你为何想送她这灯笼?”
那男孩有些犹豫,望了望在一旁的女孩儿,附上苏白乔的耳朵,我忙凑过去听,只听他道:“茹儿养的小鸭子前天夜里死了,她都伤心了两天了。你的灯笼与她的丫丫好像,我想拿去哄她开心。”
想来丫丫就是那女孩养的鸭子的名字了。我在一旁毫无风度地捧腹大笑,苏白乔的嘴角抽了抽,深吸了两口气,揉了揉那男孩的头发,用平静的语气道:“这是鸳鸯。”
又在路边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那孩子道:“乖,你将这个给她,她便不伤心了。”
那孩子接了糖葫芦十分开心,也就忘了换灯笼的事,回去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一路一直笑的开心,苏白乔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想夺我手上的鸳鸯灯,我忙将胳膊伸远道:“别,别,我不笑了,你别抢。”
苏白乔停了动作面无表情的站着,我有些慌了:“你别生气,这鸳鸯真的做的……挺像的。”
苏白乔还是不说话,我手足无措地站着,过了许久才见他微微动了嘴唇:“你……喜欢么?”
我愣了一会,笑着拉起他的手继续走,他默默跟在我后头不出声,走出好几步才听我轻声道:“喜欢。”
他依旧不作声,赶上来与我并排走,手上执的更紧。
一路上苏白乔解了好些灯谜,我怀里抱满了得来的奖品,他才终于玩够了,与我一同回了院子。
一进院子,他却不急着回房,赶到我们小小的厨房去,我去房里放好了东西,等了一阵,只见他端了两只碗进来。
是两碗元宵。
外头北风刮的正劲,屋里却是暖暖的,仿佛已入了春。
我与他在桌边坐下,默默吃起来。
他吃的缓,我吞的快,眼见我一碗将见底了,他才动了一半。我心满意足的勺起最后一个放入嘴里,一口咬下去,脸色霎时就变了,许久也咽不下去。
苏白乔不紧不慢的抬头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一口元宵含在嘴里,又不能吐出来,苏白乔就这样默默地盯着我不说话,我终于勉为其难的将那口咽了下去,端起碗来咕咕地将一碗汤都灌了下去。
有谁吃过韭菜馅的元宵!!
“那个……”我犹豫着开口,他却低下头来用心的吃起元宵,直待他将一碗吃完了,才抬起头道:“你运气不错,我就包了这么一颗,让你吃到了。”
我脸上一抽,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只见他起身将碗收了出去。
晚上在床上躺了许久,我依然清醒的很,苏白乔的呼吸平稳而静谧,也不知他是否睡着了。
不知躺了多久,他突然转过身来与我对面,轻声问道:“昭衍,你睡了么?”
我轻声答道:“还没有。”
他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又过了许久才问道:“昭衍,你愿意与我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么。”
我一愣,这才算明白过来,将他搂进我的怀里,声音有些沙哑。
“好。”
这个冬天过去了,我没有再换床。
第二十八章 祭日
到了春天,秦三便将张二小姐娶过了门,从此欢场上少了一个风流公子,不知碎了多少红颜心。
秦三对张二小姐在上元夜里一见钟情,甚是喜欢她直来直往的性子,不同于其他姑娘小姐的矜持,据说长的还有四分像他那初恋。不消他父亲催,一周之后便下了聘礼,一月之后便娶过了门,又一月竟有了喜讯。
大约这世上的人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浪子也终归要定下来的。
皇上颁布了一系列利民政策,农有了闲钱便入了商的口袋。我的小生意做的挺不错,与苏白乔的日子过得颇为舒适。
苏白乔对此十分满意,经过大起大落,这样的日子才更真实。
也许,能一直这样老去。
到了四月二十九这一天,我早早起了床,苏白乔也醒的很早,我们一直都默默无语,直到用过早膳,苏白乔道:“你今日就歇息一天吧,店里我去管。”
我点了点头,待苏白乔出去了,我呆在家里也无事可做,便休了丫鬟一天假,自己到处寻些事来干。
我将碗筷收拾出去,一不当心砸了两个;我将昨日老妈子已洗净的衣服拿出来重洗一遍,不留神搓坏了一件袍子;我去厨房里煮碗汤喝,忘了时间烧穿了锅子。
我一直忙到下午,东西都坏损的差不多了,实在寻不出什么事可做了。
苏白乔回来的很早,天色还没暗,就见我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对着那木牌发怔。
他叹了口气,先去各屋子里检查了下损失,将该清扫的清扫了,该丢的丢了,可以修补的全集在了一起,才走到院子里在我身旁站定。
我转过头来看到他,笑道:“你回来了。”
苏白乔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立着不语,我继续蹲着发傻。
我蹲到腿脚麻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苏白乔在我身边蹲下,看了我许久才道:“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冲他傻笑道:“难过什么?这几日都挺舒心的,就是昨夜李大爷家的狗叫了一宿,害我没睡好。”
苏白乔又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有些心虚的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叹的我有些心惊:“你真当我不知道你这牌子下埋的是什么么?你那一对玉鸳鸯倒也勉强算是个衣冠冢了。”
说罢起身回房取了坛酒与三个碗来在我身边坐下,将碗都满上酒,一碗递给了我,一碗在那木牌前洒下,一碗自己一口饮尽了道:“今日即是年相的祭日,我们便醉个痛快。过了今日,活着的便不要叫死的了再牵住心智,好好的过日子。”
我默默地接过那碗酒一口干了,将空碗递给他,他又重新满了三碗酒,陪我一同无言地喝了。
一坛酒尽了,他又取来一坛,又一坛酒尽了,他索性取来三坛,这一顿酒就吃到了深夜。
过了子时,他将碗狠狠一摔,瘫倒在我怀里,口齿不清地喃道:“都过去了。”
我摇摇晃晃地扶起他来,向房里走去,他却不动,死命拽住我的衣襟。
我站不稳,狠狠地抱着他摔回地上,过了许久,才又勉强扶着他站起来,他依旧不走。
他拽着我的衣襟,我环着他的腰,两人的身子都很软,摇摇晃晃,他却固着步子不肯回房,我就这样在院子里与他纠缠了许久,他又含糊地说了一遍:“都过去了。”
酒劲使我头脑发胀,眼睛也酸酸胀胀的难受,又抱着他再次摔下去,这回我后背着地,他倒在我身上,我吃痛闷哼了一声。
他挣扎着要起来,我却不起身了,躺在地上用力将他环在胸口,他扭动挣扎着爬起来,我用力制住他,口齿却不含糊:“我都忘记了。”
他动作僵了会,失了力气,头埋在我胸口,伸手环住我的腰,静静躺着不动了。我们就这样默默的躺在地上,头上便是星空。
我仰躺着,繁星都入了眼,偏偏有一颗生的特别亮,我便一直盯着它瞧。
瞧得久了,身上的燥热有些解了,心里突然就清明了。
有些东西早已离远了,由不得你执念着不放下。
我扶起已昏昏欲睡的苏白乔,回房了。
史书上道:四月二十二日,年亘与郎正占据皇城。四月二十八日,年亘感念皇恩,心怀愧疚,服毒自尽,郎正令御医救之,未果,于二十九日晚卒。
郎正追封年亘为思帝,葬于皇陵,陵位建于冲帝东方晓旁。
五月,北藩趁乱起兵,与郎正之军大战,败。睿帝与明王集结旧部,招兵买马,坐收渔翁之利,大败郎正,将其斩首于市集。后又平复北藩,遂无战事。
为复国力,睿帝下旨大赦天下,勉农励商,免三年农税。
至此,天下安定。
终章 桃花
时光荏苒,又到了冬天里,张二小姐,现任秦夫人生了个大胖儿子,秦三请我去吃满月酒,苏白乔已病的下不了床,我只得只身去了。
秦三异常高兴,抱着儿子到处给人看,笑得见牙不见眼:“你瞧,这鼻子眉眼,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我也笑的颇为欣慰,赠了块和田玉给小秦公子,愿他以后和和满满的过日子。
去年这时候秦三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如今已成男人了。
我瞧着小秦公子,不由想起东方睦刚出生时候的样子,也是这般可爱的模样,由我抱在怀里,怎么掐那肉嘟嘟的小脸也不会反抗。
这世上的人生来都是无辜的,却不是干净的,总有些东西你生来就已沾染了。
秦三高兴了,便对任何敬酒来者不拒,没一会便上脸了,渐渐在大厅里露出了手舞足蹈的趋势,我忙寻了个理由将他拉至后院,以免在大庭广众下丢人。
我将秦三扶到石凳上,他软软地靠着,精神却很兴奋,捉住我的胳膊一直念。
“赵兄,我那儿子长大了一定是个俊俏公子。”
我点了点头:“一定随你。”
“赵兄,我儿子必是个读书的料。玉琴还怀着他的时候我就天天给他念太白、子美的诗,他将来说不定能考个状元。”玉琴便是他那夫人了。
我笑道:“考状元有什么意思,多学些诗词,讨姑娘欢心可比入朝做官有趣多了。我倒希望小秦公子日后不要受功名拖累的好。”
秦三有些迷茫地点点头,道:“也是,活得轻松自在也挺好的,做那劳什子的官。”
又傻笑道:“我给他取了个名叫怀菱。”
我一愣,依稀记得秦三的初恋就叫菱儿。我问道:“三公子你还是……放不下过去么?”
秦三摆手道:“有什么放不下的,死了的怎么比得上活着的,我可不想待到玉琴也死了再去怀念她,这样的日子哪还有尽头了。取这个名字只不过心里还有些……说不上的情绪,当作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我笑道:“是这么个道理,三公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
出了秦府,我想着苏白乔近来总嚷嚷嘴里都是药味,便去铺子里替他买些糖。
到了酥糖铺子里我指了芝麻的与花生的,老板便替我取了些去秤,一边同一旁的熟客聊天。
“你听说没,皇上的那个亲叔叔,是……什么王来的,据说积劳成疾,在前日里病逝了。”
“你说的是明王吧?据说去年里皇上能平定叛乱都是他的功劳。哎,可惜了一个忠王。”
“对对,就是他,皇上就他一个亲叔叔了,如今……唉,据说皇上为此戒斋三日……哎,兄台,这是你的酥糖,包好了。”
我愣了一会,直到店主唤了三声兄台,我才回过神来,笑道:“不好意思,方才走神了。”
到了腊月的时候,苏白乔的精神时好时坏,有时能连续睡上三日,有时又闹着要外出走走。
腊月月尾的时候,他求我带他回苏家老宅去看看。
马车到了旧苏宅,我抱他下了车,他轻的只剩大衣的重量,我抱在怀里颇为心酸。当初的玉面已惨白若纸,再看不出玉的润色来。
苏宅现已破落,并没有人来住,我抱着苏白乔走进去,他说想去后院里看看。
苏白乔要下来自己走,我堪堪地跟着他,生怕他瘦弱的身子让风吹倒了。
早梅如今已发了些,他梅树下立了许久,青丝衬白蕊,已非旧年景。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他吃吃笑了,转头来看我,神色有些倦了:“回去吧。”
之后几日他一直昏睡不醒,偶尔睁开眼,人也是浑浑沌沌的,喝些清水吃些稀粥又睡过去了。我放下店里的生意,几日里一直陪在房里,他醒的时候我就执着他的手说些话,他爱听说我小时候的事,我就努力将记忆拼凑出来说给他听。他睡的时候我立在窗口看看外头的梅花,一立便是一日。待梅开尽了也许冬日就过去了。
又到了上元节,苏白乔午时便醒了,精神难得不错,坐起来靠在床上,让我开窗让他看看屋外的景色。
梅花开到了盛期,风一吹,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苏白乔问道:“下雪了么?”
我走过去提他提提被子以防让外头的风吹着了:“不是。江南怎会下雪呢。”
苏白乔笑道:“是啊,是我糊涂了。以前也是这样子,我总记得江南是下过一回雪的。”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没有,我的墨尹清明的很,八年前江南是下过一场雪。”
苏白乔笑着靠在床上不语。
我将鸳鸯灯拿出来放在床上,他伸手拿起来看,我将他的发丝缠到耳后:“你睡了这么久,也该养肥了。晚上我带你出去放灯,猜灯谜,今年该我做元宵给你吃了。”
苏白乔点头:“好,记得要做韭菜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