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游戏——影君

作者:影君  录入:11-09

夏夜的天空仍是那么晴朗,干净的空气使头顶的星星看上去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摘到,山谷中呜咽的风大力摇撼树木,一些尖声怪叫的鸟扑棱着翅膀对被打扰睡眠表示抗议,冰冷寂寞的森林黑黝黝密不透风,鬼魅似乎随时会丛中窜出。
我的头又开始疼。
三年刚离开阿勒亚后我这里呆了一段时间。虽然那时身体和精神都非常脆弱,但我还记得雨后杜鹃艳丽无比,阳光微微洒下花瓣呈现一种透明的娇媚,鸟儿在林中飞来飞去,画眉、白鹭、黑头翁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鸟一齐落在小屋前的草地上,等待着抛撒的食物。
谷子和玉米是它们的最爱,只要一松手,食物还没扔到地上它们就一拥而上一抢而光,光鲜羽毛,你争我夺间憨态毕露。
这种喂食的机会并不多,那时我大多时候不得不呆在房间中,有一阵连床都爬不起来。我的房东兼医生曾决定要不顾危险将我送到都市医院治疗的打算,幸好后来病情得到控制,一部分原因是她的医术高超,一部分原因是这里实在是个安心休养的好地方。
不过那个曾把凉凉的手覆上我高热的额头,笑看我和鸟儿胡闹的人现在变安静了。
她躺在我身后的小屋中,满身血污,衣服撕烂,被捆绑的手脚青紫僵硬。试验用的仪器架倒在她胸口,试管、培养钵,广口瓶滚的到处都是。破碎的和没有破碎的玻璃在她身边堆积。
我出奇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感觉。
现在能做的只是坐在这里思考,还有,把她没有瞑目的眼睛合上。

最初的悲剧开始于一次小小的军事演习。
说它小是因为参加的人员不多,演习人员全部来自于阿勒亚基地内部,演习流程也由基地参谋部自行安排。类似的演习以前举行过不少次,按照惯例负责西北地区防务的司令部一般不派观察员参加,他们只要求事后将演习的情况汇报上去即可。
这种受到忽视的情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阿勒亚基地直属于中央军事委会,即使战略地位重要,负责的勤务也不多,除了日常的边境空中巡查,也就是对付激进的原教旨主义分子。即是连后一项也因为被反对派指责以前的行动过激违反军队中立原则,在我到任的时候转交给内务部特勤局了。
我那时还真松了一口气,说起来对付恐怖主义不是我的专长。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信仰的权利,但这种权利不能行使过分。可是就有那么一些人相信除了他们之外,有别的信仰的人都是异教徒都是魔鬼,统统都应该死掉。这种喜欢用炸弹和暗杀以及别的什么武器说话的人,还是留给更专业人士处理才妥当。
我为自己和属下没被卷入恐怖活动的漩涡而庆幸不已。我只想认真地干好自己的工作以求良心对得起每月所领的薪水。然而想要过上平稳的生活,必须与住在基地附近大草原上的闪族人搞好关系,那些人信仰着与恐怖分子同样的宗教,稍有不慎,有可能引起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
对于这个棘手问题,我思考很久,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双方互相理解和信任。我要求基地所有人员严格自己的行为尽可能地尊重少数民族的宗教与习俗,同时基地也要尽可能的为他们提供帮助。
渐渐的,那些原本警惕闪族人似乎感到了基地态度的改变,紧张的关系开始缓和,原本有着宽广的胸怀向我们敞开,欢迎加入到他们的生活,美丽的地方开始恢复和谐与宁静。
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娜依莎,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也遇见了在草原上漫游的她。
然而,就是那次的小小演习改变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
演习的最初阶段进行得非常顺利,只要再进行几天空中支援和搜救合成演练,基地又会恢复往日的平静。当时,阿勒亚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想,我也是这么认为。
就在演习结束的前一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内务部特勤局的一队突击队员在几百公里外的沙漠地带执行任务时,被一伙不明来历的武装分子袭击,因为事出突然伤亡惨重。事后不久作出的分析指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恐怖袭击,直接原因是宗教极端分子对前不久他们的一个首领被逮捕作出的反应。
公众的愤怒经由媒体的传播似乎演变得不可收拾。
政府调集大量人员进行剿灭。离出事地点不远的基地自然是首选的临时指挥中心,我接到命令要求将基地暂时交由上面派来的人指挥。对于这种来自顶头上司的正当命令我虽然有不好的预感,却不得不执行。
演习继续进行,演习的原来目的却已改变。临时加入陆军航空兵和特种部队都是精锐,他们接到命令要彻底消灭敌人,清除所有潜在的危险源,不管以什么代价。
我为阿勒亚的闪族人担心。
可是,太晚了,醒悟过来时,即使杀人也阻拦不住病毒的扩散,只是一眨眼间,死亡就铺天盖地降临。
本可以避免这场悲剧的,只要当时早几分钟知道他们的计划,就可以避免这一切。

死亡发生了,持续到现在。
我站起身,又走进房间。
外面的秋千还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它的主人不在了,听上去格外诡异。我冷得发抖,打开灯的时候手都颤抖。
并不担心被发现。杀她的人已经走远,他们肯定乘直升机来的。
也许和在公路上拦截车检查的直升机是同一个型号。这个念头让我大吃一惊,靠在墙上片刻之后头还是一片混乱。
实验室还是老样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满地都是。我踮着脚跨过一滩滩颜色各异的液体,试图想象当时的情景。
突然间从天而降的飞机,蒙着面的武装人员快速包围目标,闯进去,她正沉浸在她喜欢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发觉,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们抓住了她,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些东西,当然得不到也没关系,他们最主要的目的是灭口,只要人死了,什么也不能说了。何况她三年的时间都没有说出来,也表明并不了解当时的详情。
她还躺在那里。
我小心地抚摸她的脸,把乱了的头发理好。
尸斑还没有出现,从僵硬程度看死亡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如果我能早一会来,也许……也许我也会被顺带杀掉,杀人者一定以为立了一件大功,背后的主人说不定也能松了口气。
当时从那么严重的现场爆炸中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她一个我。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某些人才以为我们知道些什么。
这真是让人讥讽,一无所知者却被当作深明真相者而被猎杀。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显示策划这一切的人内心的恐惧。
我的心中渐渐升起另一个疑问。他们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掩盖真相,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才杀人灭口。不管怎么说,比起用了三年才抓到的我,她的行踪要好找到了多。
是什么拖延了他们的动手,现在又为什么改变主意永绝后患?

天亮了。
黎明时分的朝阳红得瘆人,头顶上的天空鱼肚白中夹杂一些暗色的云团。收音机里一个悦耳的女声报告天气情况。
23—30摄氏度,晴转大雨。北方的大陆寒流和来自海洋的暖流相遇,造成气团紊乱,锋面交叉,可能会有长时间的强度降水。
真是好天气,适合于消灭痕迹。
身上的衣服处理掉了。埋葬山谷中死去的女性费了很大劲,身上满是泥痕和血。用火将脱下来的衣服烧掉,残留的灰烬抛进池塘里。
小木屋比较难处理。好在在厨房寻到些的奶油,用它作基本原料,加上一些细细的木屑和实验室里找到的化学原料,马马虎虎做了个一个简陋的引火装置。小屋里有试验用的精密计时器,随便拣出一个和引火装置连在一起,定好爆炸的时间。
尽管在专家眼里这种粗陋的火源非常可笑,但将木制结构的房子点燃绰绰有余。虽然房子在建设之初做过防火处理,但在故意纵火的情况下,借助着风势火势蔓延极快,不出多久整栋建筑就会变成一片焦土。
几乎百分之百肯定我不会活着回来悼念她,我不想有人再打扰她的沉睡。
她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因为太喜欢山林和草原,就在西部的一个小城找了一份工作。
在我到阿勒亚前,她已经在那个小城呆了五年,每个月都要到草原上漫游,骑着马拿着摄像机,自由自在,有着我所没有的自由自在。
她告诉我,她喜欢小城的周围延绵高耸的青色群山,山间盆地中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茫茫草场,还有山的那一边滚滚无尽的黄色沙漠。
她说她喜欢草原上纵马奔驰的游牧民族。她让我喊她格兰黛尔,一个当地的名字,意思是青山的女儿。
我站在燃烧的小屋前,回忆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有点茫然。

我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一边无目标向前开一边思考,突然瞥见路边用于报告险情的一个紧急电话,车驶过去了,又倒回来。
看见那电话我有点发呆。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打个电话问问他,是不是他派人杀了格兰黛尔,是不是他也属于黑暗的一部分。这种冲动越来越强,我手忙脚乱地开始找零钱。罗宁临走时虽然给了数目不小的钱,但那都是大面额钞票,付费电话根本使用不了,而我自己自从春天开始也没花过一分钱,更不用说身上放着一元的硬币。
我下了车,跑到电话前看看是不是能用纸钞,毫不意外地得到否定的答案,然后急急忙忙跑回车上,在车里的杂物匣里乱翻,本来不大的小地方很快被我翻了个遍,快要彻底失望时,突然发现匣底有个金属东西,不由惊喜叫出来。
重新跑到电话前,想也没想就拨号,拨完了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号码。相处几个月我根本不用给他打电话,他也从未主动告诉我的号码。
但是那一连串的数字不知从脑子里的什么位置冒出来,手下意识地按了按键。
我盯着出现在液晶显示屏上数字,心脏收缩。
那电话号码也许一直躲在脑海中的某个地方,再想要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出现。
该死的。我骂出声。我为什么打这个电话。
表示接通的‘嘟’的声音重复响起,没有人接。这样最好,我心里说,没有人接太好了。
我似乎看见线的另一端情形摆放在床头的电话机,铃声不断响起,回荡在空荡的房间中。他当然不在,欧阳这种人怎么会还呆在那栋房子中。
我做了些什么?
茫然四顾,盘山公路蛇一样在群山中缠绕,所站之地是接近山峰的路边,几步外就是悬崖,山风猎猎,头顶上风起云涌,清晨的霞光和蓝天早已不知去向。
我拨通了一个通往过去的号码,那过去久远到我们同居的五年。
早就忘到脑后的五年,早就忘记的电话,拨通了是否代表我不愿忘记。不,就不可能。
正要结束这愚蠢的行为,电话却接通了。
“……是谁?”
我的手很稳,没有颤抖,一点也没有抖动,简直是一个奇迹。
“是谁……”从上百公里外经由无线电波传送,在狂风呼啸中的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到我听见他有点迷惑得起皱眉头。
有人在那个房间中,有人拿起了电话,有人在说话,那个人的声音我能听见。
我沉默不语。
“雅然?雅然……是你吗……说话,快点说话……”
我看着面前红色的通话装置,白色按键出奇显眼。我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脸,深深的黑色眼睛和不哭不笑的脸,他说着什么……
“我知道你在听,说话,你在哪儿……”
我挂上了话筒,重重地。
通话时间不到十秒,卫星定位系统大概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追踪到通话位置。就算追踪到了也没关系,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不需要害怕。
我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已经布满乌云,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九章 坠落

烟掉在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放在椅子上的外套也滑了下来,最后放在外套口袋中的碟片也掉了出来。我诅咒了一句,只好又伸手去捡外套和碟片。
碟片的外表没什么奇异之处,是市面上通常可见小规格的光碟,里面存储的文件也只有断断续续的几k。就是为了这样的小东西,我隔三年之后返回山谷中小屋。
杀死格兰黛尔的人大概作梦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等东西存在。他们匆匆而来,之为灭口,谁知会说话的不是人却是件物,可笑人算不如天算。
光碟中的文件是一个庞大试验计划的一小部分,之所以只剩这么点是因为读取硬盘资料库时计算机的自毁系统也同时启动。我砸烂了机箱,强行从光驱中取出碟片时为时已晚,大部分内容已经被删除,剩下的这点还是后来用特殊方法的处理才得以保留。
如果能保留下计算中的其它部分,就不需要祈求欧阳的帮忙。
但是那个时候谁会想到呢?即使想到了也用,爆炸声不断的的大楼在我们离开后不久就轰然倒塌化成一堆瓦砾,漆黑一片的午夜中好象计划好了突然出现很多的人。格兰黛尔支撑着我的身子不停地催我离开,她说你留下来也就不了他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因为病毒已经扩散。
一辆车停在街对面,走下来的中年人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看见了我。他穿过人流车流,历经四分钟进入咖啡馆。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我看着他坐下,没发现什么咖啡馆周围有什么异常。不过谁知道呢,像他这种人即使布下陷阱我也无能为力。我只想赶紧解决掉这一切,顾不了那么多。
碟片在我指下滑来滑去,水平如镜的桌面是它的游戏场所。我们都等着对方先说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见我?”他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说的真好,他不认识我。军队中几千千的校级军官,像他这样的高官没有理由记得我这种毫不起眼的人,即使我们两个曾面对面交谈。灾难发生的前两个月,这个人作为国防部派来的长官视察阿勒亚基地,我作为基地的长官陪同全程。
但我不相信,于是冷笑。外面的乌云已经完全把天空遮住,下午三点却像深夜一样的黑暗。
“看来你的记忆力比我还差。”我说,“可是有一点真让人奇怪,不认识我为什么还来赴约,如果我这个的陌生人是个心怀歹意的歹徒,你怎么办,黎宁生先生或是该称呼你黎宁生副部长?”
他掏出烟,花了一会工夫点燃,脸上没有表情。
“我看了你给我的信,我相信你手里也有些证据,”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碟片,“但是那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看着我,捻熄了刚点燃的烟,好像有点烦恼。“即使你公布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样做只会连累更多的人,我想你和我一样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退一步讲如果真的把你现在所知道的一切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他们也未必相信。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只喜欢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只要自己能过得好,别人怎么样他们才不关心。他们想要心安理得地活着,他们相信政府是为了剿灭恐怖分子保护公众的安全采出动军队,至于当地平民的大量死亡是因为被恐怖分子施用致命的生物武器所造成的。”
“这是谎话。”
“不,这是真的。因为它已经重复了千遍。”
我瞪着他,“即使你说的是事实,我不会放弃。我决不原谅这样的事发生。”
他皱皱眉,“你有多大?”
没等我回答,他自问自答,“好象只有二十六岁吧,人生刚刚开始的岁数。不要让一时冲动毁了一切。”
我的人生早已经没了。我只是冷冷看他。
他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袅袅上升。过了半晌,他才重新开口。
“每个人都有年轻的时候,热血沸腾,什么时候都一个劲地向前冲,不管前面有什么东西。白的就是白,黑的就是黑,总想分得那么清楚,其实有很多情况下是分不清的。”他盯着我,“根本就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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