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游戏——影君

作者:影君  录入:11-09

她还在那里,一点一点形销骨碎。
有一天,我对她说,“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出生以来,我们就在一起,象连体婴儿一样,骨血溶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那一天我的身体剧烈疼痛。
她的面目模糊,她的声音苦涩,她说:“嗨,小家伙,人们不可能总在一起,总有些东西会让我们分开,象误会、爱、恨、贪婪还有死亡,我们很难战胜它们。”
她的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我的要求不高,我只想一直继续平静安详的生活,为什么不行?
“还会再见面的,”她笑,“真的,还会再见面的,虽然可能要过很久。”
她的身体渐渐和空气一样透明,阳光透过她的躯体,空气中灰尘按照自己的路线自在飘荡。
“勇敢些,雅然 ,”几乎只有声音还留在身边,“勇敢些……”
最后的几个字没有进入我的意识,我伸手去抓她,想抓住她的衣服,哀求不要离开,手伸到的地方却空空一片。
我还是在哀求,“留在我身边,我会受不了的,我会发疯的……”
不住地哀求,流着泪恳求。
她还是走了,再一次让我的身体碎成千万片,撕裂了灵魂,撕烂了世界。
我爱她,难道这个理由不够吗?
为什么不能为我而留下来?
我们不是一直生活的好好的,还有欧阳,我们挚爱的朋友,她不是深爱着他吗?即使不为我,为了他,她难道不愿意留下来?
我呆立在原地,尖叫。
人们砸开门冲进来,我驱赶他们,不让他们闯进我的圣地,悠然的气味漂浮在空气中,她的笑声还隐隐听到,这是我的圣地,决不允许他人的闯入。
但我赶不走他们,他们的人很多,他们的脸很恐怖,他们的力量特别大。有人抓住我的手,说,“他发疯了。”
我发疯了,真如他们所说的我发疯了。
我不停地哭不停地笑不停地尖叫。
好象一场噩梦,困在迷宫中的孩子打开一扇门,他以为门后是美丽世界,走过去才发现仅仅是海市蜃楼。

他走近我,我说,“不用担心,我很好,我不会再发疯,我只是回忆起以前的一些事。”
外面的世界天空晴朗,清晨的太阳温暖火红,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今天又会是个明朗的日子。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阿勒亚,原以为阿勒亚是天堂,谁知回到都市才发现天堂到处都是,还真是一种尖刻的讽刺。
“早晨吃药了吗?”他把我拉入他的怀中,手越过身体关上窗户,清新的空气被关在外面。
药还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水杯里的水也是满满的,我不想碰它们。体内残留夜晚快乐的余韵现在变成折磨人的疼痛和酸麻。
“去吃药。”
他拖着我走向床前,脸色严肃,语气也严肃,好象不把那些颜色古怪的药丸灌进我的喉咙不罢休。
从阿勒亚回到都市,已经过了四天,无所事事中他好象突然对我的健康关心起来,这当然也只是好象,大多数时候他的眼神还是冷淡无情,只在上床做爱他进入我的身体,听见我呼唤他的名字时,表情才会改变。
温柔的眼睛,即使沉浸在欲海中我也想清醒地看见,可是这种情形通常转瞬即逝。
为了能看见再次看到他早已消失的温柔,我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身下呻吟,睁大眼睛忍受体内因为他大力进出而带来的恶心和巨痛。
性在不知在何时不再是快乐的享受,而变成只能默默忍耐的一个过程。虽然一再渴望他强壮的身体,却只为看一眼他眼中偶尔出现的柔和闪光。
或许,悠然的死造成的混乱太大。
我们永远也不能回到过去。
即使我们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那么,关心我的健康又有什么用?
一个衰弱的身体,即使没有药物的维持,在死神挥舞镰刀之前还是可以充当发泄怒气的对象,不管是床上的激烈运动还是精神上的变相折磨。
趁他打开药袋,我挣脱他的手,又跑回到窗前。
喜欢外面的世界,即使是一种假象看上去也是那么的清洁无垢。
他不动声色,跟了过来。
“用不着那么紧张,你害怕吃药?”他的口气听起来象是善意的调侃,而我仍紧抓住窗帘不放,看向窗外。
我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所以我不要再吃那些影响思考的神经类药物,我想清醒着死去。
昨晚的一场大雨持续到清晨,雨水渗进泥土、洗亮树叶,深深吸一口空气,清新的微微带点甜味的气体进入肺里。
可是无法呼吸到清新的气体,他又跟了过来揽紧我的腰,低头堵住我的呼吸。
我视线挣扎着还停留在外面。街道上残留了昨天天气骤变的痕迹,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水洼在初升的太阳照映下,闪闪反光。
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从街的一边走来,红色的裙子白色的袜子红色的皮鞋,头发上的蝴蝶结颤呀颤,遇到水洼,踮着脚一跳跳过去,然后回头看她的父亲,嘴角翘起可爱的笑。跟在后面的父亲摇摇头,空荡街道上没有行人,他似乎仍然对自己女儿的顽皮不好意思,宠溺却难为情的心情表露无疑。
可爱的孩子慈祥的父亲……
温厚潮湿的生物阻止我再看下去,它在嘴里四处游动,象是要探究一切隐秘之处。
敏感的味蕾突然因为感受到苦涩而难受。
药的味道。
我拼尽全力想推开他,而他似乎毫无感觉。
直到药片完全融化在嘴里,他才满意收回自己的舌头。
想要呕吐,把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在它们药效发作之前。我想要正常理智的思考,不愿当一个没有思想的偶人。
他端来水杯,把一杯水完全灌入我的喉咙。
他看着扶着窗台弯腰不停咳嗽的我:“你要是吐出来,我就把你关进那个老头的医院。”
他的声音很冷,我知道那不止是威胁,他真的会说到做到。十一年前那些人不是已经那么干过吗。
他知道我憎恶那个医院,才故意这么说。
我抬起头,不再咳嗽。不知何时窗外路上的可爱的女孩和她的父亲已经走过。
他们是既快乐又善良的人类,享受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乐趣,脑子里大概不会对这个世界的丑陋一面有深刻认识,即使有的话,也以为那些事是发生在远离他们的地方。
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快乐。药效马上会发作,药中的某种物质能阻断大脑中一些神经的传导,人在这种情况下思维变得迟钝,不能进行深入的思考,自然也不会感受到悲伤和痛苦,于是丑陋抛在脑后,天空明朗生活美好。服药的人一直保持轻松心情,好象傻瓜一样满脸笑容。
在医院的两年中我一直服用这种类似毒品的精神药品,它是专门用来治疗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和有精神分裂倾向病人的特效药。
“你害怕我会发疯?”
害怕我再会疯掉,以至于他无法实施完他针对我的复仇计划。如果不看着我遭受痛苦,他心中的恨不会消除。
可是,为什么他愿意用他温暖的胸膛温暖我冰凉的身体,愿意用轻柔的吻吻掉我苦涩的笑容。
他的眼睛似乎不那么冷漠。
他紧拥着我,一起等待太阳升上天空。

 


第六章 杀人者和藏在暗处的黑暗

雨季还在继续,日子一天一天滑过去。天气时好时坏变化无常,我的身体同天气一样难以捉摸。
刚刚还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温暖的风吹拂,鲜花盛开,充分向人们展示五月的美好。但转眼之间,天边涌起乌云,遮蔽天日,天地无光,狂风夹杂斗大雨点打的落红满地。
我常常在窗前坐很久,看云起云落风声雷电,倦了就拉上窗帘,回到床上。我既不挑衅也不吵闹,安安静静地活着,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
世界是如此的安静死寂。
军方那些欲除我才后快的鹰派分子不知所踪,他们似乎突然改变想法,大发慈悲看在我是个不用他们动手就快要没命的份上,暂时放我一马。不过这种可能性极其微小,小到如同有人预言明天能看见太阳从西边的天空升起。太阳大概永远不可能从除了东方以外的别的方向升起,所以说他们也不会那么宽宏大量。
至于欧阳,他的性格我实在太熟悉了。死硬地像千年冰川下的石头,顽固不化冷酷无情。
他更不会轻易地放弃已经到手的玩具,微不足道如蝼蚁的在逃者,如果不是有着像他这样的大人物关注,几个我也早就变成孤魂野鬼。整整三年的不懈追踪,他自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但很长时间不见他的人影。某一天的清晨,他接了一个电话,穿上衣服出门,以后似乎就工作缠身,一时无暇顾及我这个逃不出他手心的人。
还有在那场灾难的幸存下来的阿勒亚的闪族人。如果娜依莎还活着,别的人也有可能活下来。
但他们都没有出现,至少暂时没有在我面前露面。
不知道这样平稳的生活能持续多久,就象知道前面有万丈深渊,却苦于双眼被黑布蒙上的人,我等待一脚踏空的那个时刻到来,可是坠落迟迟不来,阴冷的感觉如骨上之蛆,挥之不下。
有太多的事情还没有做,有太多的疑团太多的愤怒积在心口,不甘心就这样无能为力地等待剧终的幕落下。但是所能做的只是尽力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晰。即使这样的事做起来仍然很难,思绪象断了线的珍珠,散落一地,不知滚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到了。
有一天,房间的桌子上突然摆了画夹和笔,旁边还有白纸。
胸中好像有被压抑地底一万年的火山,抑制不住的欲望冲破坚硬的岩石喷涌而出。
我开始画画。
画过的纸以惊人的速度堆积,一摞一摞地向高处伸展,还有更多的揉成一团,随手丢弃。
雨季结束后的一个下午,寒冷和潮湿消失于清爽温暖的阳光中。
有人靠近,“你在画画?”
我抬头看,认出是某个清晨从楼下街道蹦跳走过的小女孩,依然扎着蝴蝶结,红色裙子雪白袜子和红色皮鞋。她的父亲没和她在一起。
“你画的是谁?”
“……”
“你画的是谁?好漂亮啊。”
她对我的沉默寡言毫不在意,快活地四处跑动,把扔在草地上的纸团一一捡起。
“你画的人都好像哦。”她继续说,小心摊开所有揉成球的画纸,纸皱得太厉害,尽管小心翼翼,还是有边边角角破裂。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好象是在惋惜。
“画的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个人。自从又拿起画笔,我只想画一个人。
“我什么时候也能画出这么漂亮的姐姐。”
她干脆趴在我身边草坪上,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芒。
心脏突然收缩,血液逆流。姐姐,这两个字轻易从小女孩的嘴里出来。她天真无邪,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不把眼睛和鼻子也画上去?”
她指了几张画,画中人的脸是正面像或是侧面像,没有完成。
我一片混乱,不知不觉回答,“不知道怎么画?”
“不知道。”
“是的,她的样子记不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她似乎被难住了,翻动皱巴巴的纸张,纸张与下面的草摩擦有沙沙的响动传出。
“她死掉了。”
“我的小狗也死了,可我还记得它的样子。它的毛黑黑的发亮,耳朵又尖又挺。我总揪它尾巴,它不让我揪就跑得远远的,我追不上它。不过我一哭,它就又跑回来。我假装哭,它看不出来。”
小女孩得意地笑,然后有点悲伤地撇撇嘴,声音低下去,“后来它被车压死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笨拙地想表达同情。然而不太成功,手刚碰到她的发丝就缩了回来,她有点惊讶地抬眼看我收回的手,眼神迷惑。
纯洁可爱的小天使最好不要让我这种带着腐烂气息的人触摸。她无论何时都属于天堂而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后都会下地狱。
“你怎么了?不要哭……”
她跪在地上直起腰,慌乱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拉拉我的手又拍拍我的头。
眼睛干干的,根本流不出眼泪,什么原因让她认为我哭了。
她哇地哭出来,我则吓了一跳。“你的眼睛……好象……小狼……”
“……”
“小狼被车压了。我抱着它上医院的时候,它就用这种眼睛看着我……没到医院……它……就……死了。”
啊,原来她把我看成她的狗了。
如何抚慰感情受到伤害的女性实在是道难题,不管是哪一种生物,神经构造必定错综复杂。不,确切的说,雌性动物尤其如此。我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她自己停止哭泣。
好在哭声不一会儿就小了。她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妈说我是个爱哭鬼。”
眼睛红红的鼻子尖也红红的,梳得整齐的头发有点凌乱,看来她母亲说得的确没错。
“她是谁?”
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奇心却一直有旺盛的生命力,她看看手中画又看看我的脸,仍然企盼得到回答。看来不得到我的回答她是不会罢休的。
“我姐姐。”
“她真的死了?”
“嗯。”
“你想她的时候哭吗?”她抽出压在下面的一张画,画中的纤细少女面对大海,红日从海的尽头喷薄升起,画面气氛神秘而壮丽。
我摇摇头。我从未哭过,即使在她死的时候。
“小狼死的时候我总是哭呀哭,现在想它的时候也哭。妈妈说这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你不喜欢你姐姐吗?”
“……”
现在的小孩是不是都喜欢提这么多的问题,还是因为她是女孩子才表现明显。
她忽然侧起耳朵,凝神听。“我爸爸在叫我呢,我得走了,这幅画送我好吗?再见。”
没等我回答,她挥挥手,轻快的身体一跳跳过树的篱笆,消失在绿色的阴影中。
以后的日子她成为一个不请自来的常客,不是灵巧跳过篱笆就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入,不知是因为看她是个小孩子放松警惕,还是因为警卫本身就被命令如此,他们并没有作出任何警戒的举动。
只有一次小女孩随我进屋拿颜料,一个荷枪实弹的男人突然从楼梯后面闪出,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事后她问,“你是个大人物吗?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保护你?”
得到的否定回答不符合自己的设想,她不满地嘟起嘴,“那你是谁?”
“犯人。”
“真的?犯了什么罪?”
“杀人。我杀了很多的人。”
“杀了人还能住漂亮的房子,还有人保护?”她很是兴奋,“我以后也杀杀看。”
我差点晕倒。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教唆未成年人犯罪,万一以后出了事情,不要找到我头上。
“更何况大哥哥好瘦,风一吹就能吹走,我才不相信你能杀人。”
我实在不敢告诉她人的体力和能不能杀人之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杀人不见血的东西可以利用,要是她知道这一点,天晓得那不大的脑袋里又会冒出什麽古怪的念头。

药还在服用,虽然大脑的机能处于抑制状态,身体情况却大为好转。
可是直觉告诉我,时间剩得不多了,如果再不抓紧,也许永远也找不出阿勒亚悲剧的真相。
于是一天上床前,我没有吞下药片而是把它含在舌头下面,护士离开后又吐出来碾碎扔进抽水马桶。
希望没有药物的干扰,我能正常地思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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