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看他死过一次,将来又要让我看二次,这个希夷,安的是什么心?”他抚着丛间的花蕾嘟嘟囔囔地埋怨着。
敖锦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你放他走就看不到了。”
“你呀,没动过心,所以不知道。”敖钦忽然“哈哈”地笑,摆出一副兄长模样谆谆教导不开窍的弟弟,“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舍得让他一个人孤身而去?我舍不得的。”
敖锦只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他就这么重要?]
[嗯。]敖钦毫不犹豫点头。
[很重要?]
[很重要。]
[多重要?]
[重于苍生。]
半月之期转瞬而过,希夷终於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
敖钦坐在窗前自顾自在逍遥饮酒:[哟,真难得,本君似乎又胜你一次。]
气态俨然的上仙依旧远远站在门外不肯进屋:[我看你这次怎麽收场。]
[怎麽收场?]敖钦在月下扬起了眉梢笑,[塔倒了,自然就收场了。]
希夷转过身,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
却是敖钦主动要招惹,扬声唤回欲走的上仙:[希夷,你安的什麽心?]
[当年为什么要救他?]希夷闻声回头,敖钦在降魔塔沉沉的阴影下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凝望着他,[他果真是你是留在凡间的骨血么?]
涵养甚好的上仙变了脸:[是啊,他还是我的独生女儿。怎吗?你要唤我一声岳父吗?]
渍渍,小道士果然比他乖巧得多。敖钦暗自咋舌,口气却依旧正经:[事情同你无关,你在上边看着就好,何必大费周章搅进来?]
希夷只拿眼角睨他:[这是我的事。]
[那又为何上告天帝?]
[我见不得你的作为。]
敖钦不问了,斟一杯酒缓缓送进嘴里:[希夷,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厌?]
希夷干脆扭过头去:[我只知众仙都暗自抱怨你张狂无忌。]
终究是仇敌,话不投机,说多少都是徒然。希夷淡淡向他点了头算作告退。
望着远去的白色背影,敖钦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哑声开口:[你找不到解药,是因为世间上压根就没有。无涯的病不过是一时之症,过了半月自然就会好,现下他应该能下床了。自始至终。我也不过是想借此强留他半月而已。其实,留与不留又有什么分别?我终究不能囚他一世。希夷,如若你还没改变主意,明天你就可以带他走。他跟着你,总好过跟着别人。]
那边的希夷站住了,敖钦只能看见他纹丝不动的背影。过了半晌,才听得他徐徐说道:[虽然你从未唤过我,不过,你终究是我师弟。此事无从变更,亦不得变更。]
有那么一瞬间,敖钦想发笑,嘴角徒劳地扯起,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希夷,你真的叫人讨厌。]
渐行渐远的上仙毫不退缩:[其实我也很愤懑,为什么会有你这么个混账做师弟?]
月色清朗,堪堪照出院中玉白色的一株牡丹,上头静静驻足一只玉色的蝶。
夜半后,敖钦路过房前,里头幽幽还点着灯,便抬手去叩门。不曾想,门并未关严,手指轻轻一推,便敞开了。敖钦探头往里望,屋内纱帘之后,小道士安安静静坐在床头,也正望着门边的他。
[你这是在诱我留宿吗?]敖钦朝他办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同他玩笑。
小道士也跟着笑,却不开口。
敖钦跨步走了进去,认认真真叮嘱他:[以后去了他处可不能这样,要小心谨慎些。这般大半夜开着房门多危险,叫人劫财是小事,连色也被劫去了就是大事。]
小道士静静看着他:[我的病好了。]
敖钦便做一副惊喜摸样:[是吗?那不是挺好?你再休息两日就能启程了。]
床头的道者脸上不见一分欣喜:[为什么?]
[因为药效就只有半个月呀,蠢道士。]敖钦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拖过他的手来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我倒也想把药下重些,但是那样一来,你会受不住的,一不小心,再也醒不来也不定。]
小道士痴痴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掌:[醒不来不是很好?你总怕我跑了。]
[傻瓜。]敖钦笑骂着去捏他的鼻尖,[那哪里好了?我总说你蠢,你就真被我骂蠢了。你醒不来,我还得天天坐在边上看着你,哪里也去不成。这哪里是我留你,分明是你锁着我。]
他干脆凑近了吻道者的唇角:[小道士,你会走么?跟着希夷,今后可比到处叫人骂疯子强多了。]
小道士定定地用乌黑的眼看他:[你放我走吗?]
敖钦郑重地把唇印上他的。依旧算不得温柔,放肆的舌尖和深邃的允吸无一不是带着强烈的侵占,牙尖在小道士唇上几番碾磨便又尝到咸咸的血腥味。他一迳贪婪舔舐着,带着齿咬的吻从被吻得红肿的唇一路延伸到脖颈:[我放你走。]
双肩銝地收紧。敖钦紧紧拥着默然无语的道者:[小道士,你要记住,本君坐拥一方,身后不知多少倾城佳丽。若真排成队来任我遴选,你真么个小牛鼻,连最末尾也轮不上。]
小道士一口咬上他的肩膀:[敖钦,你这个混账。]
尾声
三天后,道者启程。希夷已经先他一步离开,不食人间烟火的上仙深深为他俩觉得齿冷:[真让人看不下去。]
敖钦一直把小道士送到城门边。居然如来时一样,细雨霏霏。一人手中一把油纸伞。敖钦一路上一直叮嘱着他,为人要机警,要谨慎,凡事多留一个心眼,别三言两语就被骗去买了。又再三叮嘱:[希夷待你总是好的,你跟着他学什么都好,就是别学他那副阴阳怪气的破脾气,否则,就不招人喜欢了。]
小道士一概点着头。哪怕步伐再迟缓,心中又有多少千语万言,见得那房檐下的卖货郎,行过那弯弯的白石拱桥,烁烁桃花之后,城门已在眼前。
敖钦在城门下站住脚:[送君七里终须一别,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小道士也不在推拒,打着伞背着长剑一步步往外走。一如来时,门内门外,俱是孤零零一道身影。
[敖钦!]却是门外的他先回头。
敖钦心中猛然一跳,道者那般清澈如许的墨瞳中,清晰印着他身后石桥垂柳桃花台榭。
[如果你跟着我出城,我就陪在你身边。]雨水模糊了道者的容颜,让他只能看到小道士月牙般弯起的嘴角。
敖钦站在原地:[你骗我。]
[我不骗你。]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输了,你可不能反悔。]
他果然笑着迈出门来,脚步还未落下,却是门外的小道士奋力冲了回来,狠狠拦在他身前,又将他撞回门内,两个人一同摔在地上,彼此皆是狼狈。
敖钦坐在地上垂头看小道士墨黑的发:[看吧,我还没出门你就反悔了。]
[你是混账。]趴在他怀里的小道士却哭了,当年再疼再痛都不曾流过一滴泪的道士哭得满脸都是湿的,[敖钦,你这个混账。]
敖钦用手擦他的泪:[我是混账,所以你要离开我远远的。]
他却哭得更凶,喃喃将他骂过一遍又一遍:[你明明不能出城的!你出了城就会魂飞魄散了。]
敖钦捡起身边的伞来罩在两人头顶:[原来你知道。]口气还是无关紧要的。
哪里会有城经历三百年还是从前模样,一丝一毫不曾更改?房檐前下的卖货郎、清河上的白石桥,还有河畔的桃花与绿柳,甚至城中那些日日早起卖菜的长舌妇人与红楼上甜笑卖笑的歌姬,无一不是造成尘土。
眼下这城不过是他用术法设下的一个幻境,点点滴滴皆是记忆中的原先模样。方才有这永远入不了夏的暮春下不完的春雨。只因你我初见时,便是这般节气这般场景断断续续的雨。
[这既是城,也是我的囚笼。]敖钦淡淡告诉他,[当年你不在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
起先经常会回忆起从前,从初识到再遇到结局,支离破碎的,忽而想起这段,忽而又是那段。夜间也曾有梦,梦见行刑时的情景,那双几乎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方天画戟第一次在掌中颤抖,刺入小道士眉心的时候,心中掠过尖锐的一阵痛,痛到几乎无法自持,双目酸涩得像是能流出两行赤红的血来,最后却是连泪都未掉一颗,眼睁睁看着道者煛秀的面容被血染透。
那时的小道士却还是笑的,最后时刻清醒过来半分,睁着一双依旧墨黑的眼瞳一直看进他心底:[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你,真傻。]
就此再也睡不着,跑进书房里将当年留下来的书卷反反复复看过。
塔由他而筑,城因他而建,他一个人住在里面,日日看着过往时光在眼前画过一遍又一遍。却再也出不去。降魔塔,降的其实是他自己。
[不听话的道士,告诉你别进塔,你偏进去。]
他笑着轻声责骂他,[现在你知道了,你当真进了妖魔鬼怪的洞府了,想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紧紧揪住他衣襟的道者将手指握得关节发白:[为什么?]
敖钦为他顺着发:[你都进去看过了,还问。]
塔底镇着魔,心魔。你的,也是我的。
那般气魄雄浑的塔,里头却只放着一只小小的锦盒,打开看一眼,却是两张素白的短笺,梨花般皎洁的纸,乌木桌般浓黑的墨,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语还休:
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工整一狂乱,出自两人手笔。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蠢道士,跟你相处久了,连本君都变得有些愚蠢。
哭得哽咽的道士死死攥着他的衣襟:[那你还放我走?]
敖钦便去握他的手:[你想走,我就放手。我永远学不来那个东垣的窝囊,留下你,保不齐什么时候又忍不住欺负你。何况,魔终究不容于世间,降魔塔不过镇我一时魔性,塔终究会倒,到时候,我难逃被诛灭一途,我不想让你看见。]
雨势渐大,青石铺就的路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衣衫尽数湿透的道者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也不知道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或许会比你先走一步也不定。敖钦,你要记住,我要你看着我走才许你烟消云散。你可以骗我欺我,唯独这一点,你绝不能诓我!]
敖钦有些发愣。
道者慢慢起身,拉着他的袖子往桥上走:[你不是东垣,你是敖钦。你方才跨出城门的时候,我便知道,要找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你还要我启程去哪儿?]
温柔不温柔,憨厚不憨厚,甚至良善不良善,这些都没关系,你不必有春水般眼眸春风般笑容,只凭那一纸短笺,只凭这百年孤寂岁月,只凭这塔这城,就足够了,什么都够了。
——完——
番外
希夷来探访的那天,敖钦正揽着无涯在院子里喝茶。城中依旧暮春之末初夏未至的时节。各色花草花花绿绿开了一地,热闹而好看。
一身白衣的仙者站在门外微抬着下巴:[我来看看无涯.]
小道士便欢笑着挣脱了敖钦的怀抱赶紧跑上去迎:[刚好沏了盅热茶。一定合你的意。]
招来身后男人玩笑般的抱怨:[你方才说,是为我一个人沏的。]无限哀怨。
希夷恍然生出几许感慨,终究,这个众人口中的自己的影子成了别人家的了。
尽管好客的道者几番相邀,希夷还是固执地站在院外没有进去一步。里头的主人依旧一派叫人看不下去的张狂腔调,霸道地圈着道者的腰语出讥讽:[他干净着呢,仔细咱家的地脏了他的鞋。]神情语调无一不是挑衅,这个没救的师弟是真的没药医了。
希夷难得没有同他叫板,在小道士轻轻浅浅的笑容里把到了嘴边的话语硬生生咽了下去,只抬头望天,淡淡地说:[这儿太闹,我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性子温润的道者自然是满口答应的,院子里的另一个却似被剜走了心头肉:[凭什么?这是本君的地界、本君的人!]哪里像个神君,分明是个被抢走了糖的小无赖。
自视甚高的上仙都懒得理他,眼角扫过敖钦的头顶,沿着他家的房檐画了一圈,转身就走了。
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还能听得里面的说话声。
小道士仍旧在安抚:[我去去就来,没事的。]
敖钦不依不饶:[不行,你跟他走了,我怎么办?]
小道士失笑:[我跟他走干什么去?]
声音便被低了,不肯放心的神君说得研制确凿:[你现在说不走,等等被他三言两语就拐走了。]
听得涵养深厚的上仙很想回头闯进门去踹他一脚,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神棍还是人贩子?
那边的小道士还是很耐心:[那你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哼!我才懒得搭理他。]都不用回头去看,此事的敖钦必然是鼻孔向上的。
那边缠缠绵绵情话浓浓:[我不放心,你得给我点保证。]无限期许无限暧昧,再带一点点狡黠。
希夷加快步子闪身拐出了巷子,后头的话不能再听,倘若不留神听见了,会腻得三天吃不下饭。
在茶楼里幽幽听得红衣红裙的幼小歌姬合着牙板曲调唱过一遍又一遍,才见得道者姗姗来迟。神态表情都还不见异色,只是衣裳换了件新的,脸上微微有些潮湿,许是因为跑得急,也或许是因为刚沐浴过,冠玉般无瑕的脸上隐隐透着几分湿润。
不染俗尘的上仙只将目光望向远处的山色,淡淡地问他些平常琐事,今日可曾看了什么书?有何感悟?可有收获?
算不得客套,却也并不热络。
小道士在他对面一五一十地答,书是一直在看,只是看得不及从前勤奋。至于原因,他不说,希夷也不问,彼此心知肚明,有那么个人缠在身边,再有专心致志的心思,到后来还是被搅得心念全无。
希夷点头道:[有心就好。]
性子认真的道者摇了摇头:[修道之路,于我,已是荒废了。只是白白辜负了你一片期许。]
他话中并未憾意,神色始终平静,一双眼瞳华光尽敛,如许眉目,宁静仿佛座上的佛陀。
希夷翘起嘴角说:[我原本就不期许你什么。]
他识时务地接口:[原来是我会错意。]
不约而同抬头,彼此相视而笑。
隔上三五月,希夷便回来这儿走走,因神君的执念幻化而来的小城,一草一木皆是往昔模样,历经百年风雨却始终一成不变,这般分毫不差的生活,即便清心寡欲如云端之上的仙家也会觉得乏味,朝夕相处于城中的两人却似乎过得依旧有滋有味。
小道士总说他过得很好,城中的景色很好,行走于长街之上的人们很好。
希夷不知道他口中的[很好]究竟有多好,每每斟酌着用言辞几番试探:[他可曾欺你?]
小道士笑着摇摇头。
希夷说:[你不必畏怯着他,敖钦是什么性子,我清楚得很,用凡人的话来讲,三天不打,他就能上房揭瓦。]
气派凌然的上仙甚少表露出这般亲切的一面,对坐的小道士笑得更深,倾身为希夷斟茶,认认真真地再答一遍:[他是真的对我好。]
希夷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还是不信的。那个惹人嫌的师弟他是最清楚不过,能安安分分待上一天不招人讨厌,小道士就该开坛做法谢谢漫天神佛。
于是话题又转了出去,漫无边际地扯到了天涯海角。
道者的话不多,啜着茶时不时点头,笑容浅浅,目光清澈,天生该是位列仙班的根骨。看得希夷忍不住摇头:[你就该是潜心修道的人,如今跟着他,可惜了当年那副执着心。]
话既出口,之后的抱怨便滔滔不绝,自久远的都记不清年头的陈年旧事数落起,他骄横,他自大,他张狂,他霸道,他还不明事理肆意妄为。谨言慎行的上仙端起茶盅,轻轻巧巧抛出一句话做结:[还是入魔这种事更适合他。]始终洗耳恭听的道者却是摇头,垂下眼看茶盅翻腾的绿茶:[他是不好,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希夷顿下话头想要静静听他说。
面容隽秀的道者不急着解释,半低着脸沉默思索,而后端正了表情,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有一副相同容貌的仙者:[为他放弃修道,并不可惜。]
[因为这座城?]
[因为我爱他。]
那边的红衣歌姬还在唱,知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