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塔(出书版)+番外 BY 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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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戾气,怕是真镇着邪魔。”

敖钦附和着点头,一再反复叮咛:“这大千世界总有不能言说之事。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道长往后见着这塔还是远远避开吧。”

道者昏头昏脑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回答,不知不觉又被他骗下几盅梅酒,头脑愈觉沉重,两手抓着桌沿漫口道:“公子莫再为难,贫道怕是要醉了。”

恍惚间只听得他笑,不知为何,莫名觉得笑声耳熟,似乎许久之前时常响在耳边。

敖钦端坐桌后细观他的醉态,空空的小瓷盅翻来覆去置在掌中把玩:“道长打算在城中盘桓多久?”

道者在酣然的醉意里强保一分清明:“多久……一月吧……”

好客的东家诚心挽留:“不妨多住几日吧。”

道者不解,他不疾不徐辩解:“家中鲜有贵客临门,经年累月,着实冷清。”

甜酒后劲汹涌,道者醉得口齿不清,却强撑着坚持:“一月足够。”

“是吗?”他不动声色反问,仿佛要用视线将瓷杯穿透,“众生万象,你怎知哪个是他?”

“他便是他,众生万象,他是唯一。”

“荒谬!”敖钦仰头大笑,雨打棱窗,“啪啪”有声。

道者不着恼,缓缓解下背上从不离身的长剑,平举胸前,剑身刚落于敖钦眼下:“拔出此剑,你便是他。”

不用垂眼细看便能脱口说出这剑是何模样,质朴无一物装饰的剑鞘,较寻常兵刃更宽更厚的剑身,不张扬,不显眼,丢在一众轻巧华丽的神兵里,憨头憨脑像个傻大个。没错,只是一个傻大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敖钦手握成拳猛地别开眼,出口的话语掩不住恶毒:“若在此处寻不到他呢?”

“若寻不着,他便是在下一处……”

“下一处也没有呢?”

“还有下下一处……”

“不寻到便不罢休?”

“不罢休。”他终究敌不过涨潮般上涌的酒意,目光痴迷,堪堪听到一个句尾。

雨落窗棂,高塔矗立天际如庞然黑影罩上心头,指腹正压住杯壁上那一片栩栩如生的翠叶,指甲泛白,不自觉按得用力,恨不得生生揉碎。敖钦咬牙道:“你可曾想过,世间或许并无此人?”烛火映得眼角血一般红。

道者半张开嘴,睁大眼眨过一下又一下,“咚”一声,彻底栽倒在桌边。

一室寂然,静得能听到自己愤怒后粗重的喘息,“啪——”一声脆响,手中的杯盏终究还是碎了,瓷片在指上扎出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丝渗出来,曲折如细小的蛇。

敖钦说:“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他?”缓缓伸出手,如愿以偿抚上他被酒气熏得烫手的脸颊,自城门前见他第一眼起就生生压下的渴望。

“小道士、小道士……”许久之前的称呼呢喃在口,一心一意用指间描绘道者隽秀的眉宇,敖钦起身附到他耳畔低语,“你看,我们又见面了。”

“只是……”指尖顺着眉梢划下,一直停到嘴角边,道者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小扇子般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派一无所知的天真。敖钦垂首吻上他的眉心,雨丝般细密的吻一直洒落到鬓角,“只是,为什么你偏偏只记得他?”

他到底有什么好?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他有,我亦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只心心念念着那个他?你明明听到了,你明明听到的,他只是一个、一个……

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千万年来看尽了沧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一点执念不能舍弃,纵然灰飞烟灭,一个你,一个他,看不破就是看不破!

最后的吻落在他水红的唇角边,舌尖隐隐品到一丝梅酒的清甜。鼻尖蹭着鼻尖,敖钦说:“小道士,别傻了,你找不到他的。”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用着天底下最轻柔的声调。

他抱起道者走向内室,身后房门洞开,足足下了一夜又一日的雨水淅沥不绝,仿佛是谁一怒倾了天河。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或是要我焚香净身十里跪迎?”敖钦背对房外兀然说道,最后半句碾在齿间许久,一字一字说得刻意,“青、龙、神、君。”

“方才听得你夸我,我是否要拱手施礼诚惶诚恐道一句多谢?”明明不见院门打开,交织如网的雨丝中凭空走来一人,简直像是由铺天盖地的雨幻化而来,却又周身上下不见丝毫淋雨痕迹。

相传,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本城亦有传说,城外百里东山群峰之间,浩淼云峰之巅便是东方青龙神君之居所。即便从无人亲眼见过,远近乡民亦深信不疑,世世代代上香火以求佑护,寻常百事不离一句“神君庇佑”。

冒雨而来的神君同样穿一身石青锦袍,衣摆蹁跹,长袖及地,步伐过处迤逦一路光华:“我倒更愿你从前般仰首直呼我一声敖锦。”

如凡间画匠的无稽遐想,他戴高耸如云的冠,悬琳琅脆响的玉,配狭长精致的剑,龙章凤质,风姿俊爽。最后半句同样说得刻意,牙关中几番挤压:“大哥。”

他望着敖钦的背影直呈来意:“让他走。”

敖钦始终不回头,醉倒的道者枕在他肩头睡得安闲:“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敖锦盯着兄长固执的背影高声强调:“你不该留下他。”

敖钦冷冷质问:“你自开始便知道吧?”

“你若为他好,就该任他离开。”

“若非瞒不下去,你是否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

“你很清楚,留下他,对他根本没半点好处!”

“他还记得‘他’!”敖钦猛然回身,昏黄烛光下,两张相仿的面孔同样阴沉,几乎连眉梢的挑起高度都是相似,只是眸中一森冷一忧虑。

对峙许久,敖锦无奈让步:“他的恒心你见识过,我试了诸多法子,无一挡得住他的去路,都已经让他绕开这里去往他处,谁知,一场雨又让他折回来。除了告诉你,我别无选择。”

“你没有告诉我,他是来找‘他’。”百年尘烟盖得住所有伤痕,可只有这一点自始至终扎痛他的心。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敖锦进前一步,近得几乎要触及他臂弯中的道者。

敖钦不退让,高抬起下巴傲慢不可一世,在身为上位者的兄弟前,嘴角边森森绽出一个笑:“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似是终于疲倦了这场没有结果的争吵,敖锦抽身后退,摇头叹息,“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敖钦沉声道:“这是我的事。”

敖锦抬眼看他,深水般的眸中写满悲悯:“听我一句劝吧,若你还记得当年,就放他走。轮回往复,他的执念总有淡忘的一天,对你,对他,都是解脱。”

敖钦不再说话,一径低头看怀中的道者。方才的争吵扰了他的好梦,光洁的眉间微微蹙起,显出几道浅浅的凹痕。撇下一旁的敖锦低头吻他的额头,好抚平他的烦忧。敖钦旋身再度抱着道者向内室走去:“他说他要在此留一月,我听他的。”

又是一声叹息,敖锦立在原地看他渐渐隐在屏风之后:“过不了多久,希夷也会来。”

屏风后穿出男人低低的笑:“我还担心他不来。”

无可奈何,敖锦说:“莫忘了你当初筑那高塔的缘由。”这已是最后的提醒。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三章

有心或是巧合,敖锦走后,不停不歇的雨就收住了。子夜时,天边甚至升起皎皎一轮圆月,风流云散,星斗满天。待得旭日东升,东墙边霞光万丈瑞气千条,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汪汪一片湛蓝。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天高海阔万里无云,宜洗晒,宜出行,宜远游。

敖钦站在院中看墙头新冒出的一株绿草,青嫩仿佛昨夜杯壁上描画的那一株,狭长的叶片上莹莹滚着未干的雨露,折出七彩的晨光。身后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响,随后是道者尚还暗哑的声音:“昨夜贫道喝醉了,若有有失礼数之处,望施主海涵。”

他一定在门后抓着门框苦苦思忖许久才凑出这么两句,小道士守礼得很,一觉醒来察觉自己喝醉,必然悔得以头抢地抓心挠肺过了。敖钦转身好奇地打量他苍白如纸的脸,妄图从中搜罗出些许蛛丝马迹,手中闲闲托一只水汽袅袅的青花茶盅:“昨夜在下也醉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并不记得。”

道者狐疑:“是么?可我明明记得施主那时神色清醒,还问了我许多……你问我、问我……”他歪过头费力思考,一手搭上额头,脸色又减去一分,想来头中必定痛得厉害。

敖钦施施然上前,眉目含笑:“道长你宿醉未消,喝口醒酒汤再来同我对质不迟。”

捂在手里良久的茶盅缓缓递出,澄净无色的汤汁在里头微微地晃,平静时清晰地映出无涯恍惚茫然的眼。

“这是……”道者脑中“嗡嗡”乱成一团,喉间干涩得难受,声调越发低沉。

敖钦说:“是醒酒汤。”双眼恍如深水,不可轻易探测。

道者眯起眼很认真地看他,愣怔须臾,小心地双手接过,凑到唇边缓缓咽下,奉还时不忘客套地道谢:“有劳公子费心。”惨白的脸色稍许恢复几分红润。

敖钦同样双手接过,却垂下眼不敢看他无垢的眸。与敖锦的一场对话依稀又响在耳畔。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

“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笨道士,你说对了,敖锦那小子确实不是那么及不上我。

当年气太盛、太骄横,满口胡言刻薄过很多人,玄墨、苍赭、凌穹……天界赫赫闻名的仙者在他眼中不过几个装腔作势的牛鼻子,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弟敖锦活到地老天荒也混不出息,其他人等就更不要再提,说不上三句话便觉厌烦,没有拂袖而去跑到天河边洗耳便已是给足了脸面。希夷说,真看不得你这狂妄,好似天大地大,唯你青龙神君敖钦最大。

众仙跟前,他笑吟吟辞让:“哪里,不是还有你希夷么?”肚里恨得咬牙切齿,你看不得我,我还看不得你!

上仙希夷,同拜老君门下时,他早敖钦一寸香;同论经学道时,他多学敖钦一部经;同弈一局棋时,呵,真真是命里的克星,他堪堪赢过敖钦半颗子,敖钦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简直像是谁存心捉弄,次次如此……有心计较起来,怕是同喝的一壶茶,他那杯也要较敖钦的更香更醇一些。这不是命里注定的天敌是什么?

天上仙家无数,大庭广众下,也唯有他希夷敢当面掷地有声道一句:“敖钦,为人处事莫太过分。”白衣飘飘端得凛然,叫人气得五脏六腑无一处不是怒火熊熊。

恨到尽头一遍遍切齿重复,世间若真有解不开的仇怨化不开的死敌,那便是他与希夷。

道者出门后,敖钦站在院中幽幽想起些许过往,星星落落的,好似花瓶被撞破后的一地碎片。这百年过得恍如梦中,几乎没有一刻曾回忆起从前,如今,小道士来了,敖锦来了,据说希夷也会来,没想到竟然连记忆也爱凑热闹,脚跟脚接踵而来。

晚间道者回家,一身浅灰的道袍衬得脸色也灰暗,眉宇间淡淡一丝疲倦。敖钦点了一室烛光坐在圆桌边静静等他,桌上满满一席净素的菜肴。举手向他示意自己手中的壶:“道长可要解解乏?”

小道士死也不肯入席,好似要将脑袋摇掉。

敖钦说:“这是刚泡好的茶。”

他犹犹豫豫伸手,低头时,两手抓着杯子半信半疑。

“嗯……长进些了。”敖钦煞有介事地点头。

无涯蓦地红了脸,故意坐得离他远远:“施主用酒壶盛茶便是为了唬骗贫道?”

敖钦连连摇头,举着壶啧啧有声:“若我说,这便是我家的茶壶呢?”

道者无言了,看着他顽童般洋洋得意的脸无奈地抿起嘴。

“看看、看看……”敖钦忽然大叫,一手抓着壶一手指道者的眉心。

道者僵住背,呆呆放下顿住一半的筷子:“怎么?”

敖钦收回手,慢悠悠就着壶嘴吸口茶,昏黄烛光下,探身仔仔细细看小道士莫名所以的表情,心满意足的笑从眼眸一直溢到嘴角:“这样就忘了困乏了吧?”

“你……”道者张口结舌。

他落落大方解释:“你在外奔波一天,必然是要困倦的。惊你一下,让你暂时忘掉白天的事,晚上也会睡得安。”

语末处依旧有缺憾,敖钦皱着眉头一副怪罪模样:“其实笑一笑会更好,可惜你被老牛鼻子们教坏了,从昨天到现在,压根没个真正的笑脸。是他们没教你,还是你没学会?”

他话音落下半晌,道者隔着桌子坐着不说话。摸摸鼻子,暗道一声坏了,不说话就是生气了。敖钦耷拉下眉头,口气踌躇:“是我又对道长失礼……”

自城下相遇,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放到百年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仍旧没回音,看来是真怒了。小道士从前就心地散淡,能真正让他生气的事不多,所以才会生出后来那些事。如若当初他一早就对自己横眉立目,恐怕又是另一番结局……把自己方才的话再好好回想一遍,敖钦不敢他的脸色,心不甘情不愿再把口气降低一分,两手在桌底下狠狠揪着衣摆:“在下对道长的师尊也失礼了。”

慢慢地抬眼,刹那间怔忡,道者翘着嘴角,水红的唇后稍稍露出雪白的牙,他在笑,虽拘谨、虽生疏,但真真切切发自肺腑。

他腼腆说道:“公子是个好人。”跟昨夜的话一模一样,彼时是醉酒,现下却清明。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小道士,你在对我笑,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小道士,你对我笑,仅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

要借了烛火的暗影才能掩饰脸上的失落,敖钦生硬地换开话题:“道长今日可有收获?”

道者缓缓地摇头,怕是早习惯了拒绝与失望,他墨瞳乌黑,里头仿佛也点了烛灯:“或许明日出门就能撞见。”

敖钦附和地点头:“但愿如此。”显而易见的敷衍。

道者憨憨的什么都没听出来,闪着一双琉璃眼,上身前倾,口中连声赞叹:“本地的民风真好,贫道虽未问到消息,但是也未受到一丝刁难。”

“刁难?”他牢牢抓住话脚。

道者意识到失言,慌慌张张一语带过:“没什么,贫道时运不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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