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畅的琴声出现了一个错音,停了下来。莫雷尔的脸像结了冰一样一点表情都没有,蓝色的眼睛中不知在盘算什么。亡者和幽灵看着他不敢吭声,好一会儿,莫雷尔看了一下谱表,琴声又精准地响起。
看来这梁子是结下了,他想。
“我得多抽出些时间,”他轻轻说,“我得变得强大些,至少强到足以实现我的威胁。”
对于法术这种东西,莫雷尔可毫不脸红地说——他脑袋里连个大致概念都没有。这一点足以暗界的居民可以很骄傲了——他们这一任帝王的法术居然不是历代来学得最差的一个!要知道大部分的暗界帝王都是从小浸淫在法术环境中,百里挑一的菁英人才。
而莫雷尔那点对法术唯有的一点概念是历史书上的定义。
当然这也因为莫雷尔生活在于那个神秘领域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圈子里,他所需要掌握的是音乐的技巧,服饰的搭配,与各色人等的交往方式,以及用最快的速度处于繁杂政府文件的能力,他有卓越的领导才能却绝不包括对任何神秘事物的部分。
但是对于管理权限,莫雷尔是从来不嫌多的。这次一整个庞大的王国——虽然繁忙,却让他觉得十分过瘾。
但他没想到,这个工作会给他带来另一种,完全出乎他生活理念之外的麻烦。
那会儿是莫雷尔的上课时间,一个学生正在弹一首小夜曲,老师严厉苛刻的目光让他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弹错了好几个音,急得几乎哭出来,同学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莫雷尔皱着眉头,这位新来的学生是伦纳德伯爵的小儿子,有王室血统,他的老爸曾很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什么天才之类的人物,培育失败后则希望他至少要具备贵族基本的特长,所以把他丢来这里。
那种乱七八糟的琴音让莫雷尔几乎不能容忍,一处又一处的错误像白缎子上的污迹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好了好了,孩子!”——伦纳德并不比他小很多,但职业的习惯让他如此称呼他的学生们。“我没什么想教导你的,我只想和你说:别弹了!咱们不知道是谁的脑子出了问题,我这会儿觉得有几百只鸟在一起尖叫!”他敲敲脑袋,这时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呼。
那是他的一个学生发出来的,他惊讶地看向那个方向,可是那孩子正紧盯着地面,大叫道,“天哪!我们陷进去了!”
莫雷斯一怔,他立刻发现了那个学生惊恐的理由!——他们正在下陷!木制的地板像变成了流沙,他们已经无声地下陷了差不多有一寸,“地板”没过了脚面,而整个大厅里的东西——包括物件和人,仍在继续的,缓慢地陷入地下!
这种从未经历过的诡异事件让所有人都傻了眼,包括教师莫雷尔!大厅里在几秒可怕的沉寂后,消化过来的人们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这是什么!”有人尖叫道,“还是我在做梦?好痛,为什么还不醒!”“难道是因为鸦片酊吗?”另一个叫,“我今天没用那东西啊!”“我肯定是太沉迷奇幻小说的幻想了,”一个一本正经地说,“才会在上课时看到这种场面……”
莫雷尔觉得头皮发麻!在他终于意识这不是在作梦,以及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时,连忙试图呼唤亡者出来帮他解决,看样子他是碰到和暗界工作相关事了,虽然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碰到!
“我到不了那里,”亡者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微弱地传来,“他们设了结界,您可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接着声音消失了。
又是几秒的慌乱后,未来的音乐总监发挥了他处惊不变的才能,如果他很多年来总是独立做出决定一样,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他现在只能靠自己,救他自己以及他的学生们!
——他从没做过这种事,他一向文质彬彬,体育活动偶尔也做,偶尔骑马还是练剑都是煅炼式的点到即止,更别提关于像神棍一样“施法”这种从未出现在过他字典里的事了!他做了个深呼吸,试图回忆自己背的不多的几条咒语词根。
首先他得找到主体。他蹲下身,把属于钢琴家修长的手指按在地上,立刻感到那有力的博动——果然,那是个有生命的物体!
但他一点也不想像一个传说中的法师一样念什么咒语和奇怪的东西作战……也许这样会管用,莫雷尔灵机一动,迅速在旁边的钢琴上弹了几个音——那是一句咒语的词根,是“粉碎”的意思——排行第十五位的一个词,他实在找不到别的词了。
——他背它们最简捷的方法就是:找到它们内部蕴藏的音乐节构,然后谱成曲子。那些东西有着难以想像的完美结构,彼此能任意组合。
当他弹完那个咒语主题的音节时,什么东西从他指尖里传了出去——一种“粉碎”的力量!
它顺着他触琴的指腹下坠,他感到那曾强大脉动在他指尖的交错中猛地震动了一下,接着……便碎了!彻底的,每个血管和内脏,每一寸都碎成无数碎片,像被压过的最酥脆的千层饼一样,碎的什么也不剩。区别仅是下面碎的,是一团糟糕的血肉碎末!
地板庞大的身躯开始颤动,最先是从钢琴的下面,鲜血迅速渗出,接着变成了喷溅,刹那间大厅转眼变成了一片血海!
下陷停止了,周围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没有人能反应过来。所有人身上都浸透了血——至少膝盖以下是如此,血里泛着肉末,浓重的血腥味在大厅泛开,这些贵族子弟——包括莫雷尔,一辈子也都没见过这么多血!
莫雷尔脸色发青地看着自己家的教学大厅,用手捂着嘴,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出来!
“陛下,”亡者的身影浮现在空中,“您的力量真可怕!”
“把这堆东西弄干净……”莫雷尔吃力地说,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亡者那对眼珠和惨白的手,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力气解释什么了。
亡者念了一个“洁净”的咒语,突然之间,仿佛刚才是幻觉一样,大厅里像正在上课什么也没发生过,所有人干净地坐在那里,一丝血迹都没有!
莫雷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忖思刚才是不是幻视了。他听到学生们的声音慢慢传出,像一大堆苍蝇般开始交头接耳,最后大家达成了一个协议——所有的人集体发生幻视,至于原因,也许是因为老师家的薰香里有麻醉成份,或是午餐里含了罂粟。
只有莫雷尔不幸地确认了他并没有幻视,隐去的亡者正在他耳边小声讲话,“陛下,是特纳家的魔族,暗界现在最强的势力,他们是在试您的斤两呢。”
莫雷尔听着那些古怪像小说里的名词,可是现在他们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还破坏了他的钢琴课!可更可怕的是亡者话中的暗示……“你是说,”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个什么家的东西还会再来?”
“特纳家的。”亡者说,“是的,而且下次可能没这么容易应付了,您完美的显示了您的实力,我简直不能想像您实际每天只花三十分钟背咒语条,您居然能把它谱成曲子!那破坏力太可怕了……”
对于关于自己的“破坏力”很“可怕”的“夸奖”,莫雷尔一点也没有兴奋的感觉,“你在开玩笑!”他大叫道,“你们在谋杀我的时间,这太蠢了!我宁可去上幼儿的钢琴教学课,也不能容忍这种蠢事占领我的生活!”要他——莫雷尔•弗莱斯,大陆顶尖的作曲家、钢琴家、小提琴家、未来的宫廷音乐总监、国家艺术总管去跟什么“魔族”作战!这像个低级无聊的笑话!
——所有的学生惧怕地看着他,伦纳德的手指几乎在琴键上扭曲了,放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莫雷尔窒了一下,回到现实世界,他的学生们正盯着他。他叹了口气,向男孩摆了摆手,“我不是再说你,你刚才的音弹错了……”他示意他过去,开始弹起示范曲来。
这才是他真正该干的工作。
可,就这样,那一大堆杀戮和力量之类的东西不可抑制地闯入了他的生活。——他是司职暗界总监,这个身份已经进了他的日程表,他必须得开始直视它们了。
像开音乐会和教学一样,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性质的。他只得接受他已经足够繁忙的生活混合进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日子,莫雷尔坐在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向他的副手——更加好用的那个——发泄和吩咐着,“叫他别在那里跟我玩什么愚蠢的官僚游戏!”他怒气冲冲地说,“行政的时间不是贵族式的,那笔钱如果三天内不到位,他再给我多三十倍的资金也半点用处没有!到时叫他自己去跟陛下解释他的下午茶和庆典歌剧之前不可调和的关系!”
他的副手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他的催款便笺,一边念着,“复杂的拨款程序望能尽量减缩,三天之内资金若无法拨入,筹办工作势必损失巨大。当然规则不可不理,到时请先行起草向陛下解释的文书。”
“接下来是什么?”莫雷尔摆摆手,抬起头,“进来。什么事?”
他说,低头工作。身边的副手愣了一下,门边根本没人,只是半掩的门在他说过那句话的瞬间,像是被风吹开了,接着又被关上。他愣了一下,窗户关的严严实实,一丝风也没有。
他的上司正在埋头工作,这时突然抬起头来。
和身边的人所见不同,莫雷尔清楚地看到一只巨大的黑狗,四只血红的眼睛闪耀着凶狠的光芒,这会儿态度却是恭敬的,正卧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显然希望见他。他让它进来后,便一边工作一边准备听它又有什么消息要告诉他。
“特纳加的幺子现在正在您的府邸,”黑狗说,“我刚刚路过那里时看到他进去,我跟了几步,他似乎说是您的朋友,在和‘公主殿下’聊天……”
莫雷尔迅速站起来,抓起外套向外跑去,一边向下属吩咐道,“准备马车,立刻回家!”当他走到门口时,马车已经备好了,他快速地向身边的男人说道,“去告诉道登他们我很抱歉,因为临时有事会晚半个小时到,让他们先把意见列出来!”
然后他跳上马车,马匹立刻开始撒蹄狂奔,黑狗跳上马车,舒服地趴在地板上,抬起四只眼睛看着它的帝王,“半个小时候够吗?”它说,“再加上路上的时间,您只有十分钟时间搞定他。”
莫雷尔正在撕下一张便笺,听到这话后怒气冲冲地答道,“十分钟已经够多了!如果他在我预定的时间内不滚出我家,暗界宫殿就不挂鹿头做装饰了——我把他的脑袋风干了挂上去!”
黑狗听着它的帝王气急败坏的威胁,却带着足够的霸气。他正在便笺上写着“十二万分的歉意”云云的词句,口中愤怒地抱怨着,“天哪,我有两个预约都必须迟到了!越忙越来添乱,简直不能容忍!”
我可说不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它想,打了个呵欠,但似乎还是满厉害的。不是吗,谁能这么轻看特纳家的儿子呢。
莫雷尔冲进他家客厅时就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种族,他看上去和人类没区别,大约十七八岁,面孔俊秀,发色几乎像是银白色般淡,眼睛则是蓝紫色。他的妹妹蕾米尔穿着身浅红色的便装,金发又换了个发型,这会儿正巧笑倩兮地和他聊天,看到哥哥回来,讶异地道,“我很多年没在这个时间看见你了,哥哥,你不是在宫里吗?特纳先生是来找你的,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那可太好了!”莫雷尔说,向那个叫特纳的家伙走过去,后者有恃无恐地看着他,一脸挑衅的微笑。
“那个,”他说,“你叫什么来着?跟我去楼上我的房间,我们单独谈!”
“天哪,我真不能想像哥哥,你居然忘了朋友的名字!”蕾米尔责怪地看着他。
“我的朋友和敌人都太多。”她的哥哥简短地回答,特纳家的幺子皱起眉头,这种露骨的忽视让他很不愉快。
“我是奥尔托。”他冷冷地说。
“好吧,亲爱的奥尔托,到我的房间里来。”莫雷尔说,说这话时他已经站在楼梯上了,并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表,心里为堆积如山的工作和不识时务的插曲烦躁。
“我很乐意,”奥尔托耸耸肩,“也许你有话想和我说?”他笑起来。莫雷尔不理会他的挑衅,打开卧室的房门,奥尔托刚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
“立刻离开,别骚扰我的家人。”莫雷尔说,盯着对面慢悠悠回过头的年轻人。
“你在凭什么和我说话?”奥尔托说,打量着他的房间,“暗界帝王?哈,你以为你是吗?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不是,而我也不听命于你。”他高傲地说,双手抱在胸前,“你竟然还真和传说中一样是搞音乐的,多愚蠢,一个钢琴师坐在暗界总监的位子上,没有人会承认的!”
“我现在很忙,先生,”莫雷尔耐着性子,“你说的没错,我现在负责的是整个国庆的音乐部分,庆典总少不了音乐,我没空在这里跟你们磨菇,我没想从你手里抢走什么,别像只瞎猫似的听到点风声就傻叫!现在请你离开我的房子,不要再来骚扰我的家人!”
奥尔托皱起眉头,他觉得自尊心严重受到了伤害!实际上他这次是背着家人偷偷来的,想来看看新上任的暗界总监是个什么样儿,他预定中这是一个危险刺激的拜访,可是这位“皇帝陛下”房间里没有任何法器,全是乐器和书本,说话的态度却像全然不把整个暗界放在眼里!而自己,仿佛是个拿糖和大人炫耀的小孩子一般,让他十分不快!
“我说过,你没权力命令我,”他提高声调,“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以为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先生,”莫雷尔说,“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走不走?”
“不。”奥尔托傲慢地说。
——如果对面的家伙是个像样点的暗界总监,他多半会谨慎点说话,可是这个人太像个普通的人类。
他看到莫雷尔扬起手,立刻提高警惕,可是他的手指不像在施法,倒像……某个交响乐的指挥,指尖明确地划过一条弧线,口中念了一句咒语的词根。
奥尔托心里是升起瞬间的茫然,莫雷尔念的是,清洁。就在他一怔的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身上像是少了什么,凉飕飕的!他立刻发现……自己现在一丝不挂!衣服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就这么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
莫雷尔眯起眼睛,看着奥尔托迅速用手捂住下体,身上因为羞耻而发红!他以最糟糕的方式丧失了所有平等谈话的权力,所有的高傲被瞬间剥夺得干干净净,更别提什么威胁!——什么样的威胁在一个一丝不挂的人嘴里都会像一个笑话!
“你怎么能——”他叫道,莫雷尔的手依然指着他,轻柔地开口,“下一次‘清洁’掉的可不只衣服了。但是我讨厌房间里被弄上血腥味,或是有太狰狞的尸体。当然我想我这种洁癖不足以成为你继续赖着不走的理由了,是吗?”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滚,以后别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