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了车离开之后,才有个小小的身影自巷口走了出来。望了望熄灯的幻觉酒吧,再将眼光投向扬长而去的车影,这是一个绝望的凝视、也将她的灵魂带走了。小雅泪眼模糊,烯吁不已,刚才的对话、刚才的画面,彻底地毁灭了她不断自我安慰的一丝盼望。以为她悄悄的回来可以得到一些希望。以为每一个人都会挂心她的安危……
如今,再也没有真实的美梦让她碰触、甚至不再有她存在的意义,孟樵和夏启东……瓦解了她的自信,她的悲痛,正排山倒海的将她淹没……
“你要带我去哪里?”
“开房间。”他很正经地回答。
夏启东一笑,笑得邪气,看来酒精已开始在他体内隐隐作祟。“是吗?没有五星级的我可不住。”
孟樵笑了,笑得比他还放肆,反而吓了夏启东一跳。他甚至挪揄地说:“我早就想试试在总统套房做爱的感觉了。”
这才是孟樵吧!三年前那个自大、傲慢、易喜易怒的人,就像现在的夏启东,他快回来了。夏启东笑着,他知道他就快回来了,他忍不住一倾身吻住了他……孟樵往路旁一转,踩下煞车,表情没有怒意,反而满是疼爱。
“你想同归于尽吗?”
“至少死前吻到你了。”他调皮地笑着。
“启东。”孟樵吻了吻他,苦笑了声:“拜托你别老是谈死好不好?”
“好。”他很干脆地点头,然后接着又问:“那说爱死你可不可以?”
“你……”夏启东放声大笑,整个人像个发光的宝石,璀灿耀眼,美不胜收。他真是个鬼。一个穿着白衣、天使般纯净无邪的脸蛋,澄澈晶莹的星眸,唇红齿白,肌肤白皙透明,背上却长着一副魅惑人的黑色羽翼、他的歌声就是咒语,教人一听就爱了、迷惑了。
他爱上了一个天使般的魔鬼,他陷入他迷惑人的咒语里。这是禁忌的爱、叛逆的爱,他们的爱……
台北的夜景灿烂地铺在窗外,金黄色泽闪烁在黑幕上,夜是静的,光是动的心也是拥抱在一起的。夏启东趴在床上,玩弄他如丝的长发,让那分滑溜的触感穿梭在指间。“孟樵,我也要留长头发。”
孟樵微微一笑,答道:“好啊,那会让你更像女孩子。”
夏启东瞪眼。“那我不留了。”
“你留不留长发看起来都一样漂亮。”
“我不要漂亮。”夏启东气呼呼的,“为什么你和阿得留长发反而更阳刚,我才不要像个娘娘腔呢!”
孟樵保持地柔柔的笑,修长的大手轻轻划过他精致的脸庞。他这张脸,不知要迷死多少女人了,他还嫌它,真是不知足。
“还好你是同性恋。”
夏启东瞪大了眼,“什么意思呀?”
“否则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为你争风吃醋了。”孟樵轻笑道。
夏启东抛了个白眼给他。“你在说你自己吧!”
孟樵只是笑着,欣赏着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好像这样看着他就是最大的享受似的。“启东,你猜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久?”
“不猜。”他又瞪他,他不猜没把握的事。“没答案,没意义,这要看我们活多久而定。”
孟樵笑了起来。他回话的样子很可爱,很倔强,很让人发笑。
“我们又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小孩,没有人可以见证我们的爱情,也无法延续我们的爱情。”孟樵又说。
“那又如何?这辈子有一个真正爱过的人那就值得了。谁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不必用一张纸来证明我们的爱情,也不需要小孩来捆绑我们的生活。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养狗。”夏启东好正经地问答他这些话,字字都说进他心坎里去,他怎么这么聪明、这么执着,这么教他爱着、恋着。
孟樵也反过身和他趴着,他的手还是喜欢抚着他的脸,轻轻的、细细的,吻着他眷恋的嘴唇。一个真正爱过的人,这辈子就值得了……他们都在追寻这样的爱情,也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
“是你吗?把我的灵魂找了回来。是你吗?证明了我的爱情不再等待。你想吗?贴在我的心口说你的未来。是我吗?吻你的时候梦是真实存在。是我不够勇敢吗?还是你给的爱太狂?是梦不够清醒吧?才会分不清日夜星辰……只想沉醉在你怀里而已,只想看你的眼睛而已,就算不勇敢不清醒,就算日夜星辰分不清,只要有你就可以……
“好好听,谁的歌?”夏启东几乎陶醉在这美丽的旋律里,他的长睫毛半做,七分的慵懒写在脸上,享受孟樵温柔的歌声所传来的每一道呼吸,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舒服的让他昏昏欲睡。
孟樵看着他。“你的歌,刚刚做做的。”
这一回答让夏启东羽扇似的长睫毛掀了开来,定睛望着那双深情的黑眸。倏地,夏启东漾起了笑容,璀灿的笑容,心神荡漾的笑容,足以证明他的坚贞不移的笑容,直直地笑进孟樵的心坎里,笑进他怀里……
第八章
小雅失踪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一早,通知阿杰的竟然是警察。
阿杰、孟樵、瑞奇和几个好友赶到医院。小雅昏迷了两天两夜,她的脸色苍白憔悴,青紫斑斑,额上、手上、脚上无一不缠满了纱布,纱布上隐隐还可见红晕,见了教人惊心动魄,心疼不已。
“小雅……”阿杰都快哭了,第一个摸到床沿去,却颤抖地不敢伸手摸她,怕他一不小心又弄疼了她。“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跑去撞车,你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爸妈不从屏东杀上来扒了我的皮才怪。”阿杰苦着脸说。
瑞奇的心才快碎了呢,恨不得她身上的伤全在自己身上。“小雅,你吓坏我们了,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别想不开,我以后不闹你,也不烦你了,只要你快好起来。”瑞奇的话实在很令人心酸,任谁都知道他对小雅有多呵护,听在始终伫立窗饰没靠近的孟樵耳里,他是自责,也是心痛。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他?用伤害自己的方式,狠狠地伤害他的心,一再的用血、用眼泪提醒他的残忍、他对爱的杀伤力。无奈锁在他眉宇,他整个人快被这无形的鞭子抽得鲜血淋漓,几乎快站不稳了。
“小雅,有什么心事告诉老哥,这里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你出气的。”阿杰心痛地望着小雅那张失去俏丽光采的病容。
眼泪滑下她苍白的脸,她无力地启口:“出……去……”
众人一楞。阿杰轻轻地拭着她止不住的泪水,劝道:“小雅,你别闷着,告诉哥……”
“出去。”她虚弱地打断他。
见她眉头一紧,好像非常痛苦,大伙吓了一跳,只好依她的话--走出病房,只有一个人没动,就是孟樵。他知道她一定要他留下来,即便他自使至终都没开口。
小雅依然流着泪,沉闷的病房里只有她细细的啜泣声。她闭上眼,听见脚步声向自己靠近,一步步,好沉重地压在她心口,她忍不住又哭了。
“你好残忍。”孟樵的第一句话,没有心疼,不是安慰,正是她熟悉的冷漠利严酷的指责。小雅发抖地蜷缩起来,侧过脸不看他。眼泪湿了雪白的枕头。
她如果看他一眼,就会发现孟樵的眼里有多受伤、多不忍,但她拒绝看他,不知道他的椎心之痛。
“你要我怎么样?”他仿若叹息的声音轻而淡薄,却重重地打在她心头。
“我想死……”小雅哽咽地开口。
“如果你死了,我会恨你。”孟樵依然轻声细语,但小雅知道,他绝不是开玩笑的。
“你现在就很恨我了……”
“我只希望你好起来。”孟樵柔声说,又叹了声气。
小雅终于转过头来看他,透过泛滥的泪水更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忧愁,她忍不住哭道:“孟樵……我好痛……我的心……好痛……我宁愿你……”她别过脸,痛哭平声。“我一想到你……和夏启东……我就想吐……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孟樵默然不语地望着她。想到三年前的自己,是不是也是用这样的心态伤害仑仑,逼他走上绝路?小雅的呐喊,又是一阵阵的攻击,让他囚禁在黑暗中的灵魂,一再地流血……
“天啊……”小雅闭上了眼,用力的吸气。”我怎么会这样……我的外表……我的心……都变得好丑好丑她无助地再次将眼光投向他,那个已被她刺得伤痕累累的孟樵,她的心都疼了。
“我有什么资格说你们……我伤害了瑞奇……也伤害了你……”
“别说了!我会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
是义务吗?还是愧疚?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小雅心痛欲裂,她可不可以享受这最后的温柔?她能够自私地独占他,在这最后的时刻?
“真的吗?”她哭的好累。
孟樵点点头。
够了!她倦了,就让她再自私一次,再任性一次,她,将不再有遗憾。直到她好起来,她就会完全地离开他了。
小雅睡了,孟樵一走出病房,大伙就紧张地围住他。孟樵摇摇头。“没事,只是意外,让她休息吧。”
“她……”阿杰还想问,孟樵已摇摇头往前走。
顿了一下,他回过头对一脸焦虑的阿杰说:“阿杰,我想辞职。”
阿杰一楞,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伙全睁大眼惊愕地看着他,连为什么都问不出口,因为他的神情太认真、太平淡,也太……受伤了。
“我答应小雅这段日子要照顾她。”他的话还是说的很轻,好像少了很多力气似的。
阿杰没有开口,他知道开口也没有用的,他太了解孟樵的个性。颓然往旁一坐,他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了,小雅就拜托你了。”
“阿杰……”孟樵叫他,给他一抹淡如清水的微笑。“谢谢你。”
他默默的先离开回廊,瑞奇却追了上来,孟樵也没回头,迳自推开门;现在他最需要外面的新鲜空气让他喘息。
“孟樵……”瑞奇一直在他身边。孟樵点了一根烟后回头,望着这个痴情的小伙子,海蓝色的深遂眸子水亮亮的,知道他正忍着不哭。孟樵其实是很疼爱这个单纯的大男孩,一个来到异乡求学的游子,难得这般的情深义重。
“我知道小雅一点都不爱我,就算她跟我上床了,也只想你而已。”他老实的近乎可怜,孟樵只能看着他不说话。“医生说她最少要住院一个月,等她出院……我也快回美国了。”他哭丧着脸。“我不想离开她……”
“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离开最爱的人……”孟樵低声启口。
瑞奇怔怔地望着他,好像孟樵会说出这样的话很奇怪似的。
“你也有……最爱的人?”在别人眼中,孟樵一向是冷酷绝情的人。
瑞奇惊愕不已地看见他点头,更震骇于他的回答。“是启东。”
瑞奇浑身一僵。
他终于承认了,公开了,却轻松多了,仿佛卸下沉重的包袱那样的释然。“我是同性恋。”
尽管他的声音依然轻柔,却吓坏了瑞奇。这怎么可能,他和他已经认识了一年多,他怎么都不敢相信他是个同性恋……
“但这并不是我不爱小雅的原因。”孟樵又说。
瑞奇点点头,逐渐从惊骇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希望你不要放弃。”他吸了一口烟。瑞奇楞了一下,在白蒙蒙的烟雾中似乎看见他苍茫的浅笑,美丽却凄凉。“因为启东,我变成同性恋,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变的事?”
老实说,瑞奇相当的感动,如果有一天小雅能够重视他,别说爱上他了,只要多看他几眼,他所爱的委屈就都值得了。他忍不住去拥抱孟樵,用力地拍着他的背,眼中闪烁着泪。“谢谢你,孟樵,我不会放弃的。”
孟樵淡淡地笑着。没有人会对最爱的人轻易说放弃。像仑仑,死也不放弃;像启东,压根没想过放弃;像小雅,就算失望也不甘心放弃;像瑞奇,一再的挫折。一再的坚持;而自己……他曾因仑仑的死放弃了所有,他的骄傲、他的音乐、他的生活,这样行尸走肉的当一个孤独的罪人,却因夏启东活了过来,他黑暗的生命,终于出现了阳光,他开始要坚持,学会了不放弃。
每一个人都在爱情的领域打转,相爱的、不爱的、爱错的,同性的、异性的,全都被爱情摆布着,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放弃!也只有不放弃,才能得到那微弱的了丝丝盼望,而许多人就凭着这么一丝丝希望,努力地活着、爱着、坚持着--
孟樵靠在墙上,一手持着话筒,一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他的模样吸引了无数来往的人,而此时他只把心思放在与他对话的人身上。
“我晚上去找你。”话筒那端的夏启东很不放心。
“过两天再来吧,我怕小雅受到刺激。”
夏启东沉默了片刻。孟樵似乎相当疲倦,他的声音都有气无力。“启东,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才不会,我只是担心你。她还好吗?”
“不好,很糟。轻微脑震荡,手脚都骨折了。”夏启东又是沉默。
“启东……我很想见你……”
他首次流露出无助,夏启东听了心头不住的发疼。“我也是。”
孟樵轻轻地笑了,笑得很满足。“这样就够了。”
“随时打电话给我,要不就在呼叫器上留言给我。”
“我会的。你下礼拜要期中考,趁机用功吧。”
这样子他怎么用功呢?不过他还是乖乖地答应他,不想再让他烦心。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飞奔到他身边,但他只能忍着,只要他不担心就好。
就这样,孟樵、瑞奇、阿杰三个人轮着照顾小雅,自天是阿杰和瑞奇,而孟樵是全天候的。
这几天小雅都不怎么说话,她只静静地养伤,静静地观察孟樵一个人呆坐在窗前时出现的落寞神情;她才惊觉,怎么她以前都没发现孟樵很寂寞。
同时她也静静地观察细心体贴的瑞奇。到底自己凭什么让他爱的这么深?她问过他,他只是傻傻地笑着回答:“爱就爱嘛,哪有什么理由的?我从小就热爱中国文化,学中文、来台湾念书,将来要娶中国老婆,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试婚纱。”
她这才发现,虽然她老是欺负瑞奇,但瑞奇却常逗她笑,就算她不笑,他也可以自得其乐。怎么会有这么傻瓜的人呵!
五天,好漫长的五天过去了,小雅终于可以坐起身,她脸上的瘀青也褪了,只剩额头的绷带,而手脚上的石膏仍把她绑得像个木娃娃。“这五天你都没有离开我,启东怎么办?”小雅让孟樵喂粥,他短短几天内似乎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