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之心+番外——韧心

作者:韧心  录入:10-31

太医说朕要静心修养,补药吃了几十日,到最後朕一闻味道就想吐,偷偷倒了,谁也不知道,看窗外的庭园,积雪退了,枝头冒新芽了,开春了,朕也躺不下去了。

皇帝上朝了。

一如往昔的处理政务,没有几人注意到龙袍底下变得削瘦的身形,在群臣眼中,一反宽厚作风,雷厉风行的处置了郑氏悖逆一案的皇帝,变得如此难以捉摸,令人望而生畏。

「本次旬议就到此为止吧。」昊悍拍板散会,时辰也晚了。

六部尚书、戍卫将军、律相相继行礼告退,白相却还停留在原地。

「怎麽了爱卿?还不回去歇息?」

「臣听闻御花园里春花烂漫、生意盎然,不知是否有幸能与陛下同游?」白相拱手为礼,躬身拜请。

昊悍一愣,长空这是在邀他?

「朕应爱卿之请。」笑。

摒退左右,二人就著淡淡月辉,一前一後漫步在御花园的曲巧小径,走著走著,昊悍突然止住脚步,回头。

「说吧,有什麽事情?」长空怎麽可能无故邀他散步。

闻言,长空并不讶异,只是微笑著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昊悍。

「这是……?」

「茈攸来的信,说是他对传说中极北之地的夜空出现不明光彩之异象非常感兴趣,因此准备动身前往一探究竟,上头还提及,他将您搁在御书房架上的鹿皮大衣顺手给窃了,希望陛下宽宏大量,不要处罚他。」真是善体人意的孩子。

昊悍讶然,赶紧拆看信函,攸儿……

「陛下,茈攸一定能将您的心意很好的传达给郑泉殿下,请您宽心。」陛下是不得已的,昊日殿下、郑泉殿下、茈攸殿下都明白。

政治是个大染缸,只要身在其中,就无可避免的会纠缠一些是是非非,郑泉殿下不远离流苏,总会有官吏想要拥戴二主,兴风作浪,谋求私利,要避免祸事再起,就必须一次断的乾乾净净,绝了所有可能妄想,方能确保传位安定,治世太平。

待陛下驾崩之日,新君继位,大赦天下,即可正大光明的迎回郑泉殿下。

陛下绝非冷酷无情,只是他必须先是作为皇帝,之後才是作为父亲。

茈攸带走的鹿皮大衣,恐怕是在决定郑泉殿下的流配地时,就偷偷制办的,那是怎样被狠狠撕扯的一颗心啊……长空彷佛可以看见夜深人静时,陛下一人独坐,手里轻抚著膝上大衣,桌案上搁著草拟一半的圣旨,砚台里的墨水乾了又磨,磨了又乾,罗卡角三个字仍迟迟无法下笔……

「嗯……」攸儿过去了,也好。二人一起,说话有伴。

「另外……」长空不知怎麽藏的,在袖里掏了掏,突然变出一壶二杯。「陛下病体初愈,本不宜饮酒,但臣问过太医了,些微无恙,今夜星光灿烂,月色皎洁,风情正好,又有摇曳春花映称相伴,陛下可愿与臣共饮一杯?」长空恳切相邀。

先是散步,後是书信,现是共饮……长空……你、你是在担心朕吗?

心口乍时一片温暖。

「……你可别太宠著朕啊。」接过酒杯。

「如果是这种程度,臣以为完全没问题。」轻笑,提壶斟酒。

月色下,两人轻碰杯缘,清脆一声,仰首乾尽。

「呐……长空。」身体悄悄挨过去,轻轻握住他宽袖下的手,没躲开。

「臣在。」不闪避,四目相接。

「你可不可以直接叫朕的名字。」冀望。

「不可。」乾脆。

「为何!?」

「不合礼数。」这不是当然的吗。

「你就直接叫攸儿的名字!」指控。

「那不一样……」头痛了……

「哪里一不样?朕要跟他一样!」坚持。

「……」总算知道茈攸的那个拗脾气是遗传自谁了。

「长空……」见对方沉默不语,他语气放软,略带央求:「朕说过……朕喜欢你,所以在只有两人的时候,希望你不要把朕看成皇帝,如果朕的每一句话听在你耳里都像是命令的话……朕会很难过……」

「陛下……」他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说道:「……臣可能永远也做不到不把陛下当成陛下看待,臣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自小至今,他内心深处最坚贞的信仰与盼望,就是把一生托付给值得效忠的君王。

昊悍,就是他的王。

寻寻觅觅,终於追寻到的王。

他怎麽可能不把他当王看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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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之心.23

哼────

长空突然回过头,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鹰目一眼扫去,并无异状,陛下正专注的跟律相讨论著开拓对西贸易商路的新政策,其他六部尚书也各司其职,忙碌的整理手边的工作,但长空就是知道,刚才的那声冷哼是某人暗暗发出来的。

陛下在生气,就跟孩子似的。

在背後偷偷放出不大不小的冷哼;明明上一秒还看著你,下一秒就刻意别开视线;还有陪他散步时,总是使大劲地将自己的手握得死紧。

最有创意要属在一件批给白相的公文末端,故意在署名尹长空的上方,多加了二撇『 / 』,请问这是什麽意思?生气的意思?这两撇是代表陛下翘起的眉毛吗?

长空可没傻得直接拿公文去询问当事人,只是在心底暗自失笑。

这样折腾了一阵子之後,至少长空确认了一件事,就是他的陛下某方面来说,很───纯真。

大殿之上、御书房的皇帝陛下,无庸置疑,是圣君明主,不仅思虑周密,英明果决,且一心为民,仁慈宽厚。在他治世之下的帝国是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且繁荣安定。

而作为孩子们父亲的陛下,长空以前并不清楚,他甚至从未关心或想像过陛下与皇子们相处的情形,然在经过郑泉殿下与茈攸殿下的事件後,他才了解藏在陛下心中的父爱,有多麽深刻。

陛下的时间大半都牺牲在繁杂国务上了,其实并没有什麽多馀的时间与孩子玩闹嬉戏、培养感情,但陛下尽力了,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拚命的想给自己的孩子多一点点又一点点的幸福……他想,即使相处时间不多,即使看似对孩子不闻不问、冷漠以待,但陛下的心意一定都传达到昊日殿下、郑泉殿下与茈攸殿下的心底了。

所以他们才如此尊敬爱戴自己的父皇。

最後,陛下还有一种面貌。

这是长空的新发现。

生气的时候就板著脸、不看人,还会气呼呼的喝闷酒;旬议结束後,不由分说的就要人陪他散步,喜欢一边走,一边牵著自己的手,轻轻摇晃;对於莫名其妙且不重要的事情(例如要自己直呼他的名讳),近乎是拗执的坚持到底,不管怎麽说理分明,他就是听不进去。

长空按著额头。这次陛下的生气是因为自己拒绝留宿在宫中,这本来就是不合礼法规矩的事情,若是不得已时、偶一为之就算了,怎麽可以无缘无故的视为常态、理所当然。

他正义言词的拒绝了,陛下就在生闷气。

不过这种闷气其实很可爱,既不影响公务,也不会撒在别人身上,不会变成任何命令圣旨散布出来,基本上,除了自己,根本没人察觉。

它跟帝国百姓、跟责任无关,跟所有身为皇帝当履行的义务都无关,这是最单纯、最原始的陛下─────性格自由奔放,感情直来直往,对认定的事非常固执,虽然有时候会少根筋,做出奇怪的举动,但却非常的温柔体贴。

长空闭上眼,想到这里,嘴边忍不住开了一朵的小笑花,但下一秒随即睁眼,瞬间恢复成平时的白相表情。

还在议事厅呢,胡思乱想什麽!

「若是新商路能拓开,对於帝国西部的经济俾能大有助益,一定要办!只是具体路线及沿途串接的城市名单,必须谨慎规划,这部份让朕再好好琢磨一下。」昊悍大致定案的站起身,要换与吏部尚书商讨人事案,走至一半又回头指著司律说:「把所有的资料送到御书房,一件不漏!」

意思就是他要全部亲自过目。

陛下很认真工作,真的很认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就算发生了郑氏一案,让他伤心欲绝,还重病了一场,病愈之後,他担在肩上的责任也没放下一些,还是全力以赴,常常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长空有时会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天子是永远的,陛下不可能有一刻不是陛下。』这句话如果套在眼前的皇帝身上,似乎有些残忍,这样的言语好像就是要他一直尽著皇帝的职责,日夜操劳,直至逝去为止的意思……

那样单纯、会让他伤脑筋的陛下,其实出现的时候少得可怜,政务纷杂,在没理清之前,他的陛下连睡觉时间都常瞒著自己偷挪来用,哪有什麽时间跟自己闹脾气。而面对永远把百姓、把国家摆在头一位的陛下,只有在偶而难得的一点点零碎时光,才能够暂时忽略肩上重担,表露自身情感,他怎麽还忍心去斥责陛下的”失态”呢……

他想,他已经可以理解陛下希望自己私下时别把他当王看待的那一种『纯真的情感』,但……总之,理解不代表能够照办。

他能够玩笑地拧著茈攸的脸皮子,扯得他哇哇大叫,但绝不可能对陛下这样!

陛下是不一样的。

长空也很固执。

後来,这日,皇帝不上朝,传来的小道消息是又去红娘娘那里恩爱了,早从昊悍的解释里得知红妃就是月鸢的长空,并没有同其他大臣一起喋喋不休的讨论皇帝对红妃的宠爱,他心知肚明,陛下八成又染了风寒,不想给人知道。

自从上次大病之後,陛下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太医跟自己提过,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那样没日没夜的折腾,况且陛下实在不是个好病患,就算太医提了许多养生之道,他一忙起来就全忘了。

叹───

他只是臣子,能做什麽呢,又不能进入内廷去天天叮著皇帝吃饭睡觉。

长空走在回府的路上,脑中思及司律草拟的那个议案,休假制度啊……刚提出来的时候,他直觉是反对的,总觉得为官为吏,哪有一刻可以疏懒职责,去逍遥快活,但仔细深究,官吏们若真要撒懒,没假不也照干麽,反而是那些责任心重的人,忙得形销骨立,非到累出一身病了,才能在家里好好躺上几月,但往往躺著躺著,人就去了,朝廷又痛失一名良才。

……也许,该有个制度了,而且,把王也纳进去吧,长长久久的立个规矩。

「啊啊啊啊─────有贼啊!!!」一名丢了包袱的妇人大喊,焦急地指著前方样貌猥琐的男子。

贼男恰巧往长空的方向逃窜,在人群里东钻西躲,正要掠过身旁时,长空颊侧突然凌空甩来一只长鞭卷住贼男的脖子!将贼男扯倒在地!

「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在你姑奶奶面前抢劫,你活腻了啊,还长得一副有碍观瞻的脸!就更罪加一等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登场的人物是一名女子,她凤眼微扬,薄唇嫣红,一头乌黑长辫活力十足的盪在身後,插著腰,豪气千云的一脚踩在倒楣贼背上。

「哇───是十三公主!她什麽时候回来的啊!?」人群中当下有少许知情的人发出惨叫,抱著头哀号。

十三公主!?

长空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的女子,明明是一副姣好玲珑的身材,却硬是穿了一套男人的狩猎劲装,看来性子颇为惊世骇俗。

他记得十三公主是先王最小的女儿,也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妹妹,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内乱,陛下所有的兄长及其後嗣都已经命绝,仅存的几位皇姊最後都走向出家一途,只剩下一个妹妹,就是十三公主。

十三公主与陛下年龄相差甚大,陛下荡平内乱,登基那一年,十三公主方足二岁,也因如此,陛下及太后都对十三公主保护宠爱的紧,还特别在较气候较温暖宜人的南方城市,为她兴建了一座府邸,远离流苏的纷纷扰扰。

「许久没回来王都,这里不只变热闹了,俊俏男人也多了,尤其是你,真是好看!」她左右张望,视线在看到长空之後,就死死胶黏上了,怎麽也移不开。两眼直闪著兴奋的光芒。

长空面不改色,依旧保持著温文儒雅的微笑。

只是……

「喂,你叫什麽名字,要不要到我府上来,包吃包住,每天只要做”一点点”事情就好了。」她强调的用两指比著”一点点”。只是一旁知道长空身分的人,莫不张大嘴巴,全傻了眼。

十三公主……要包养……堂堂白相大人吗?

浩瀚之心.24

「陛下,室外风大,您不该出来的。」红妃巧兮倩笑,莲步轻移至昊悍身侧。

「正是因为有风,朕才要出来透透气。」视线从一片蔚蓝青空下收回,昊悍披著一件外袍,倚栏而坐。

天泉楼位在御花园东南隅,座北朝南,地处僻静,周围有檐廊迥绕,庄重质朴,八角重檐上是一攒尖式屋顶,上覆黄琉璃瓦绿剪边。立柱漆成赤色,悬挂肴青色的楹联。色彩相互渗透,艳而不楞、华而不俗。四周花木扶疏、林树葱郁,自有一番风景。帝国公务繁忙,除御书房外,此处是昊悍常待的地方了。

「您还发著低烧呢,而且汤药又偷倒掉了。」看似温婉柔和的关心,嘴角完美上扬的弧度,却瞬间置换上一对毫无情绪的双眼,鸢的本领真是……

「朕不喜欢喝那个,一闻就反胃。」别开脸。天天喝,天天喝,朕的身子哪有这麽虚。

「不喜欢也要喝,反胃要忍耐,会吐出来就用手摁住。」四下无人,”她”的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将新熬的汤药搁在昊悍面前。

「你在教训朕?」昊悍微偏著头,有些狐疑的盯著鸢,奇怪,劝王喝药也成暗部的分内之事了吗?

「只是转述白相的话。」鸢面无表情。

朝廷真正知晓暗部之事的人,仅有三,一是陛下,责任官橘首直接对陛下负责;二是已远走他乡的前沙相司澄远,他手里有著能够指挥暗部的月徽戒指;最後一人是白相尹长空,他在入仕不久时,即承陛下的恩旨,有权力指派任何任务,命暗部倾力完成。

但在漫长的岁月中,沙白二相几乎未对暗部的运作有任何指示干涉────直到最近。

「朕收到了。」穷极没气的敷衍一句,继续观览户外风光,摆明没意思理对方。

「陛下────保重龙体,也是身为君王的职责,龙体不安,天下易乱────请您务必克尽职责。」易容模仿本来就是月鸢的专长,这一段话仿白相之言,维妙维肖,那声调、语气、理智的抑扬顿错,活脱脱就是原音重现。

───却像根大棒,狠狠的打了昊悍一棍。

昊悍深吸了一口气,又再深吸了一口,一手紧揪心口,一面冷静命道:

「你退下。」

「……遵命。」月鸢转身离去,踏下阶梯时,表情姿态立刻恢复成红娘娘的娇俏灵巧,还带著喜孜孜的甜蜜笑意,让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她深受陛下恩宠,二人情意正浓。

天泉楼上,昊悍一人,伴著他的只有耳边的微微风声。

倏地,他起身,走至桌前,大掌端起药碗,一扬首便尽数入喉,他无视胃部深处的筋孪不适,无视鼻翼间令自己反感的气味,无视味蕾尖端所品嚐到的辛辣苦涩,他都无视!

一气喝完汤药,『乓』一声,药碗落地,散成四地破片。

两手死命的捂著嘴,对抗作呕的生理反应,将涌上咽喉的药汁痛苦地反覆咽回,些许药汁仍不听话的溢出紧掩的指缝,顺著手臂缓缓淌下……

突然,眼泪无预警斗大落了下来,一滴、二滴投入地上一滩漆黑汤水里,一瞬间就辨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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