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了,却有什么滚烫液体落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滑下来,进了嘴里,咸苦味道,竟是谭之洲的眼泪。
他愉快笑道:“陛下,臣能得你一滴眼泪,也值得了。”
想当初,谭之洲对他亦是十分冷漠,竭尽力气折辱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能使谭之洲这人对自己如此留恋,亦未料到,自己却是对了这么一个绝不可能的人寄情颇深。只是,他已不是曾经南默,不再靠一人感情而活,他已明白那么一个十分庸俗的道理,喜欢一样东西,不是要得到手,远远看着,或许更合心意——其实不过是真的不能得到,于是安慰自己罢了。
他绝不会让自己陷于帝都中,使皇帝宠幸,使后宫嫉妒,使百官鄙夷,他如何能那样活下去——绝活不下去,待得岁月逝去,已不如年少时容颜美丽,勾人魂魄,那么便被遗弃在一边,老境萧条,还不如死。
南默将嘴抿起来,双手攀附于谭之洲后背,留下青紫指痕来,体内一番挤压使人欲呕,又实在销魂,这滋味入了心骨脊髓,难忘极了。
这感觉越来越爆裂,他几乎要攀不住,身体被感官愉悦缱绻,几乎要蜷缩的再也看不见,连指尖都在战栗。
身上之人,忽而不动了,只维持那么一个压抑的动作,那感觉便也爆发在顶峰,将人的魂魄带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自己的神智来。
他听见谭之洲在他耳边低沉道:“你要走,便走吧,我让人将出郡的行碟为你做好,你拿到后,想去哪里我都绝不阻拦。”
南默将手臂移动,从谭之洲背上滑下来,攀在他的颈项两旁,勾起嘴角,笑的十分愉悦,道:“臣谢恩。”
终章:离非别
谭之洲在行宫中批阅奏折,手中朱笔停停顿顿,将折子画得惨不忍睹,显是心不在焉,柳执在一旁小声道:“陛下,你召太守来,太守已在外面候了一个时辰了。”
谭之洲这才如初梦醒,垂首看看面前殷红点点的奏折,草草批阅几笔,道:“宣。”
不多时,昌延郡太守便进来。皇帝昨日到昌延郡,席宴上面色十分和睦,显是对一切十分满意,今日宣他进来,他本以为又有什么奖赏,本是十分得意的,却不料被晾在外面许久,这得意便成了不安。
此刻在殿下,小心观察皇帝面上颜色,看不出喜乐,心中忐忑更甚,却仍是不知为何宣他进来。
谭之洲将朱笔放下,犀利眼神看了看太守,道:“张大人,窦绫公子在昌延郡几年,可做了什么事情么?”
太守见皇帝面色肃静,又琢磨皇帝话语意思,心中不禁窃喜,心想,恐怕是窦绫公子又犯了什么事,他是个极为懂得为官之道的弄臣,自然不会当即说些窦绫公子的错误来,只是嗫嚅几句,道:“窦绫公子在昌延郡倒也没做过什么错事,只是行事有些孤僻,不喜与人相交,所以郡里远近官员同他稍有嫌隙,但也无甚大碍。”
太守这句话说的实在是漂亮,既在皇帝面前讨了些谦虚的脸面,又暗将窦绫公子与官吏不合之事携出来,似只是无意间——若与两三人生有嫌隙,倒也没有什么,与周遭皆有嫌隙,那便是有些蹊跷了。
皇帝对他这句话,却并未细细琢磨,开口道:“既是如此,便将窦绫公子逐出昌延郡,太守大人知道该如何做么?”
太守喜不自禁,脸上表情略有松动,眉毛扬起道:“臣遵旨。”
不料,谭之洲又道:“孤来昌延郡路上,见了一件十分趣的事情,想说来与太守。”
“臣惶恐,不知陛下听了什么趣事。”
谭之洲微微一笑,道:“路上孤遇见马帮……”他后面半句还未说出,不料一人十分大胆,不待通报,便推了殿门进来,锦绣阳光下,嘴角带笑,眉目漂亮,道:“陛下所见之事自然说不上奇,运私盐自然要做的隐秘些,还是为丞相运的,便要更加小心了。”
谭之洲看到南默,便对太守道:“张爱卿,孤这困惑却让窦绫公子解了。”
太守额上冷汗立时便下来了,他猛然抬首,见到南默对他似笑非笑,又似讥嘲非讥嘲,显是对这件事情早已知晓,只是装作不知情,于是大声争辩道:“陛下,臣绝没有私自贩盐,定然是有人有意诬陷。”说罢眼睛狠狠盯在南默身上,似要将南默看穿。
他竟不料,眼前窦绫公子原来是皇帝的心腹眼线。什么私通之罪,什么削去爵位,都是假的,帝王权术。
南默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道:“太守大人不必慌张,你的清白自然有公理论证,你府中花销出入,这里皆有录入,待陛下看了,太守大人便无事了,如何。”
他言语轻松,用词却十分惊悚,谭之洲面色无波,便让柳执下去将南默手中账册取了来,只翻了三分之一,脸上怒色便已然掩不住了,冷冷看向下面,对太守道:“张权,只去年,你便收了三万银,一个昌延郡太守,从哪里得来这么多银钱?!”不待太守辩解,便令侍卫将他拖出,手上账册也推落,在地上薄脆的纸页被过堂风吹得簌簌作响,引得人心头一片烦乱。
南默上前,躬身将账册捡起来,放回谭之洲桌案,弯起眉眼对他微笑。
谭之洲却有些迟疑,道:“孤不料爱卿今日会来。”
他知自己昨日提及洗去罪名一事,使他十分恼怒。他知南默绝不可能主动来见他,待行碟文书办好,差人送过去,说来,昨夜之后,他是一面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实在不料,这人自己却找来了。
南默道:“陛下既然允臣自由,臣自然要做些什么。”他指尖抚上账册,道:“这东西得来十分容易,”眉眼挑向柳执,将柳执的端庄面目看的松动了,才继续道:“从太守那里,弄这些东西,对珍珠来十分顺手,臣本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不料这么快就用到了。”
谭之洲知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只是这句话,他无论如何不愿南默说出来,却也只能等着,他亲口允诺随他走去哪里,即使不是金口玉言,对这人承诺也不应有一字更改。
谭之洲不忍听他亲自开口,于是便自己张了口对南默道:“你若要离开,只需柳执为你办一张文书,即刻便可离开。”
南默道:“臣谢恩,臣知这两样东西并不十分麻烦,在这里等到文书行碟办好便可,无需送去臣府邸。”
柳执在谭之洲身后展眉一笑,袖笼中拿出两样东西,放置于桌案上,道:“公子无需等了,陛下回来时便吩咐本官去弄这两样东西来,本官本想着过几日,待得空,便亲自送到公子府邸,不料公子这样急。”说罢,歉意一笑。
南默目光落在桌案上唾手可得两样事物上,神情微微一顿,似有些犹豫,最终仍是伸出手去将这两样东西收在袖中。
拈了拈忠重量,他对谭之洲展眉笑了,这一笑不存算计,亦无心机,张了口,他对他道:“谭之洲,我会记住你。”
话音落了,他后退两步,对谭之洲眨眼一笑,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室外骄阳似火,打在他乌黑青丝与华美衣饰上,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便这样走了,是了,从最初,他就不该被幽禁于宫墙围起的囚笼中,他是昌延郡的紫铜骨,只能按自己的意愿活,改了水土,便要枯萎,即使有淬月保存,也不过能有那么短暂的一刻生息。
他本该离开的,天下之大,有什么比自由更诱人?
谭之洲不由伸出手来,微微挡在眼前,指缝之中,见那人脚步平稳的慢慢的从中通的道路,从容的离去,没有一点停顿或踌躇。
待那人真的不见了,他才将手缓缓放下来,落在身前桌案,不由叹出一口气来。
身后柳执轻声道:“陛下,你真愿他走么?”
谭之洲语音寂寞道:“我留不住他,他能记住我,却是十分不易了。”
柳执突觉皇帝的侧面现出苍老姿态来,风霜落拓。
合德四年,窦绫公子出昌延郡。
……
合德六年,南汶曌烨袭银机侯之爵位,南汶平湘自刎死。
……
合德十二年,帝因病崩猝,传位太子。
……
合德十二年十一月初九,太子谭无白即位,年号乾越。太后
……
乾越初年,银机侯南汶曌烨暴卒。
乾越三年
绵州郡
小酒馆里,二楼雅座,坐着一人,看不出年纪来,眉目妖娆,一根手指吊起酒壶,微醺。虽有醉态,只是他生的美貌,气质慵懒,倒自有一种风流。
小酒馆这生意十分好,即便是雅座,也有人拼着坐,这人的桌子,却只坐他一人,其它人都不敢接近——这人虽美,却是生的太邪气,绵州总有传言见到妖怪之类,还是离这人远一些的好。
那人喝的目光朦胧,口中模模糊糊念念有词,曾有大胆之人凑过去听了,也只辨出一两个字来,什么殊,什么信,不信,听不出个所以然,窥探他人隐私之心经不起时间的折磨,慢慢退去了。
来来去去,这小酒馆风雨三年,总少不了这人的身影。只是时间久了,这人便被当作店中风景,偶有有意之人前去搭讪,这人总是兴致缺缺,十分冷淡,也有肯与别人寒暄之时,却多是讥嘲,实在不能使人喜欢。
此时正是傍晚,正是酒馆人声鼎沸之时,却听酒馆外一声极长的马嘶,显是马的主人赶路急了,收势太快。有老江湖,便能从这马嘶里判断是定是个陌生人,且还是个急切的陌生人。
酒馆细竹凉席被拨开,匆匆进来一名男子,男子眼角略有细纹,面色沉静却透一丝焦急,他目光向上微微一扫,便看见吊着酒壶那人,半边身子挂在二楼勾栏上,两条袖子在外危险飘荡,几乎是要从上面掉下来一样。那人看见楼下男子,似有些迷蒙,却是弯眼对他一笑,模糊道:“你不是死了么?到今日便满三年,一天也不多。”
男子嘴角一抹戏谑,笑道:“你信?”
“我不信,我自然是不信的。”那人摇首,再摇首,初时是微醺,此时却是醉眼迷蒙,若是不知他的为人,一定会以为这人已然喝醉,“你这人别人是不能置你于死地的。”话音落了,手中一松,酒壶从指间滑落,向着男子去了。
男子伸手轻巧将酒壶接在手中,仰首又是一笑:“看来,你还记得我。”
那人,从雅座上起身,醉态全无,目光清澈,双手扶在围栏,对楼下男子道:“我记着你呢,忘不了。”
男子松出一口气来,心道,这人终于说出一句真实话来。
合德四年,窦绫公子出昌延郡。
……
合德六年,南汶曌烨袭银机侯之爵位,南汶平湘自刎死。
……
合德十二年,帝因病崩猝,传位太子。
……
合德十二年十一月初九,太子谭无白即位,年号乾越。太后
……
乾越初年,银机侯南汶曌烨暴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