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父亲挥舞着桃木剑第一个冲进来,冲着自己好一通比划,他疼得冷汗淋漓,拼了全身的力气也憋不出来“救命”两个字,终于认清现实,两眼一翻,昏厥在地。
这一次,封天赐只怕十年八年也养不回来。桃三郎从他身体撤离,满脸嫌恶,他真是臭,就这么沾了一下,就已经忍不住想将自己洗掉层皮下来。
住进古城医院最敞亮的房间,封天赐终于悠悠醒转,除了脸上身上腿上的痛,浑身竟然轻松许多,狠狠揪了自己一把,发现这不是梦,自己还活着,大喜过望,哀嚎道:“爸,快去……”
他高兴得太早,桃三郎只是嫌他臭,一直捂着鼻子如影随形,听到惨嚎,苦着脸万分不甘愿地挤了他的身体。
封子建忙了一天,正在门口长椅上坐着喘粗气,推门进来一看,儿子嘴巴大张,口水横流,还当他成了傻子,疯狂地冲出去拖医生来看。
医生来了,封天赐也好了,吊儿郎当站在窗口对街边的美女吹口哨,医生被他们折腾到现在,脸都气紫了,甩手就走,任封子建怎么骂都不回头。
“爸爸,桃三郎家那个老太婆真的死了吗?”
听到儿子正儿八经的问话,封子建微微一怔,苦笑道:“你闹成这样,原来还是为了那个妖精么。儿子,爸爸跟你说心里话,我从没把他当成我们蟠龙人,他来历不对,迟早要走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
封天赐拔高的尖利声音吓得封子建抖了抖,封子建慢慢踱到窗口,压低声音道:“告诉你也不怕,那妖精的爸爸是灭狐的传人东方临风,他人如其名,真叫玉树临风。他一进蟠龙,整个蟠龙的姑娘都走不动了,成天去桃花客栈门口守着只等看他一眼。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他有眼无珠,跟桃花客栈的令狐家孤女好上了。令狐小兰为了留住他花了大心思,很快就大了肚子,谁知那东方临风也是花花公子,口口声声说要回来娶她,一走就杳无音讯,令狐小兰大腹便便出去找他,再没回来,只托一个姓姜的老婆婆送来要死不活的桃三郎。”
看着儿子眸中的闪烁星光,封天赐长叹一声,“蟠龙也是从那时起走下坡路,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家等死。”
“东方临风……你知道他后来怎样?”这一句,却是用带着稍许颤抖的声音问出来的。
封天赐似乎毫无所觉,冷笑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桃三郎回来后,我看他无父无母怪可怜的,特意派人打听过,东方临风逍遥了一段日子,结果去海边玩的时候因为车速太快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确实是报应!”封天赐哈哈大笑,惊起两只在窗外树上探头探脑的乌鸦。
封子建咬了咬牙,恶狠狠道:“蟠龙倒了霉,连乌鸦也越来越多,明天我得想想办法,把这些蠢鸟赶走!”
“难道它们是跟桃三郎来的?”
“那还用说!”封子建斜了他一眼,“桃三郎回来那年,乌鸦就成了灾!他浑身上下妖里妖气,还是个男人,你瞎了眼么,到底看上他哪点!”
不知是不是此话再次伤了封天赐脆弱的心,话音一落,封天赐两眼又翻了白,这次是脸朝下扑倒,血流满地。
夜深了,小街终于恢复了过去的宁静和美丽,蛙声齐鸣,和水流叮咚合奏,月亮似有满腹心事,在云中慢悠悠穿行,一步一探看,一步一回头。而月光在溪流里油油地飘摇摆荡,将水底的水草和岸边的垂柳都染上了淡黄的光芒,似乎要绊住人的脚步,倾诉衷肠。
对付封家父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麻烦,有了玉琯合体,能做的事情果然大不一样。桃三郎信心满满,越走越轻松,干脆跳入水中,好好扑腾了一阵,一直游到家门口才恋恋不舍上来,果然看到终南抱着衣服和毛巾等在门口,冲他笑得无比温柔甜蜜。
有人等待,特别是亲人等待的感觉如此美妙,以至于桃三郎许久许久才舍得挪动脚步,由得他包裹好,打横抱起。
洗过之后,封天赐的臭气仍在,令人几欲窒息,桃三郎捏着鼻子,满脸嫌弃,终南无奈地笑,“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跟他搅和在一起?”
桃三郎缩缩脖子道:“他是人,我喜欢。”
终南又好气又好笑,捏着他鼻子道:“脾气怎么变了,以前那气势呢?”
桃三郎讪笑两声,深深看他一眼,满脸欲说还休的意味,心头怦怦乱跳,脸一红,挣脱他冲了进去。
两只鸟又出门了,小院里空空荡荡,终南突然莫名地惆怅起来,钻进浴室时,看到他湿漉漉的可怜模样,心头一动,也顾不得计较他的伪装,将他拖到花洒下,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兄长。
桃三郎乐不可支,迅速剥光了自己,由得他仔仔细细冲洗擦拭,那种满足与幸福从眉梢眼角一点点发散,令人不感动也难。
终南找出梳子,以从未有过的轻柔手势为他梳头,虽然被水冲得睁不开眼睛,桃三郎仍然龇牙咧嘴地笑,将脸仰得老高,等待他进一步的亲密表示。
终南没有令他失望,含着那红嘟嘟的唇柔柔吸吮,一双不安分的手从脖颈而下,摸得他浑身战栗,嘤咛声声。
此时此刻,终南既庆幸他身上的狐媚本性,又生出几分担忧,小家伙喜欢这种游戏,是不是只要对他好,跟谁玩都可以。
一念及此,终南心里仿佛有只小兽蠢蠢欲动,悄然探向他后庭。
可惜桃三郎完全会错了意,还当再度被哥哥怀疑,飞快地捉住他的手按在尾椎,并转身给他瞧并不存在的尾巴。也不管他的手已覆上那挺翘的臀,还特意扭了扭,让他知道尾巴在的好处,似乎要告诉他,如果以后不小心尾巴冒出来,一定不能嫌弃。
果然是无心妩媚无心的诱惑最为伤人,即使咬着牙死顶,终南还是能感觉到满身的血沸腾起来。
见他没反应,桃三郎小心翼翼看向他的眼睛,被那几乎灼人的热度吓了一跳,又恍惚明白了什么,眼角斜飞,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想起某次不成功的诱惑,又满心忐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悄然放松了身体,高高仰着脖颈,等待他的到来。
这种邀请天真而美丽,无力抵挡,终南克制着心头的战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过他全身,手指所经之处,水迹不翼而飞,肌肤似刚剥开的荔枝,晶莹剔透在外,又有诱人芬芳和甜蜜。
这么美好的小妖,不拆吃入腹,简直对不起自己!
终南紧紧闭上眼睛,听到心中有繁花开遍,忽而想起小说里说过,那是爱的滋味。
“我是谁?”
他的嗓音有奇特的喑哑,令人沉醉。桃三郎还在幸福中流连忘返,因为太过激动而微微颤抖,挤出两个字,“哥哥”。
回答并不令人满意,终南扣在他的后颈,逼其正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是谁?”
这一次,桃三郎终于感受到某种非同一般的情感和眷顾,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那么多,四肢如蛇死死纠缠上来。
轰地一声,门被人撞开了,精卫冲进来将两人分开,拎起桃三郎丢出去,飞起来一拳砸向终南的面门。
精卫的拳头轻飘飘的,被终南轻易挡开。终南就是怕这个讨厌的老鸟打扰,还大费周章设了障眼法,好事被撞破,对精卫积压多日的怒火喷薄而出,一径逼到精卫面前,冷冷道:“姜婆婆,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姜婆婆?”桃三郎手忙脚乱套上衣服,抓着乱发在精卫身边绕来绕去,满脸惊奇。
他的成长经历就是一本糊涂账,沉睡发傻的时间比做人的时间还要长,除了桃根和桃花,几个人都是模糊的影子。至于这只小小精卫,他根本不明白何时冒出来,还一直以为精卫就是挂钟里那只小鸟,跟两只狗一样,在这个院子里吸收天地灵气,成了精。
眼看无法再遮掩,精卫满面黯然,信手在脸上一拂,果然变成鹤发童颜的老婆婆,桃三郎惊喜若狂,扑上去抱着她大笑几秒,突然又嚎啕痛哭,断断续续说出一句,“我原来不是一个人。”
终南恍然大悟,满心羞惭,悄然退后一步,在心中幽幽长叹。
此时哭也来不及了,精卫满面悲戚,轻轻抚着他的背脊。这就是她养大的宝贝,贪恋人间最微末的温暖,处处留情,不知羞耻,妖精,果然信不得!
为了这小家伙屡犯天禁,她天性反叛,并不后悔,她悔的是明明可以阻止一切,让小家伙平顺长大,结婚生子,幸福终老,却因为一时侥幸,逼得他懵懵懂懂进入这个乱局,连自己都无法看破更无法收拾的乱局。
她能全身而退,桃三郎却不能,若说蟠龙是个泥潭,东方家族乃至整个灭狐就是深沟险壑,万丈深渊,更何况桃三郎相当于一张白纸,只不过有点小聪明伪装,如何闯荡人间?
终南定下心神,正色道:“炎帝姓姜,我们的小精卫是炎帝最爱的小女娃,自然舍不得丢弃这个姓。我打听到姜婆婆的存在,自然就想到唯一的监护人。”
桃三郎“哦”了一声,看着精卫的脸又开始发愣,扯扯嘴角道:“哥哥,我打听出来了,是灭狐内部出了叛徒,你有什么想法?”
面对这赤裸裸的嘲笑,终南头痛欲裂,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垂下眼帘苦笑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介凡夫俗子,自保都难啊!”
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示弱的话,桃三郎心惊肉跳,慌忙冲过去想为他纾缓痛楚,不知踢到什么,一头撞进他怀里。
终南显得愈发难受,咬着唇竟然还呻吟出声,桃三郎已经顾不得精卫要吃人的眼神,将热力凝聚在双手掌心,轻轻抵在他太阳穴。
终南长叹一声,卸下全身的重担,将头搁在他单薄的肩膀,用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的声音一遍遍地道谢。
桃三郎最听不得这种好言好语,满脸通红,稀里糊涂地一遍遍地跟他客气,到底还是听出几分无奈和凄楚,更加难过,恨不得代替他痛才好。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精卫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所见的最精彩一场戏,人类能当得这世界之主,并非没有道理,只怕十个小妖都玩不过他一个东方终南。
若不是感受不出他对小妖有丝毫恶意,精卫绝对不会让小妖继续跟他接触,小妖情愫已生,谁都救不得,精卫叹了又叹,双手作势一收,蟠龙上空突然闪过一道诡异的亮光,将一直逡巡不去的云层驱散。
月光骤然明亮,将小院照得如同白昼,喜欢黑暗的乌鸦自然无从躲藏,带着凄厉呼号四散逃奔。
精卫对着月亮猛一收手,将攥紧的拳头慢慢送到桃三郎眼皮底下,凄然笑道:“桃三郎,这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我们要走了,以后你自己要保重!”
她刚把手张开,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将手里的东西抢走,她破口大骂,怒火渐渐成了红彤彤的光晕,环绕全身。
青鸟将东西藏好,扑扇着翅膀气急败坏道:“你偷了娘娘的玉胜帮妖精镇宅就罢了,竟然还想把娘娘的东西送人,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对!”精卫厉声道,“我就是不想活了!怎样!”
斗了千千万万年,青鸟对她的犟脾气心有余悸,也懒得再跟她分辩,掉头就跑,精卫一飞冲天,挡住他的去路,浑身烈焰高涨,向他发出从未有过的恐怖威胁。
青鸟并不见惊惶,朝她身后嘿嘿一笑,精卫还当他又捣鬼,气急败坏,化成一道红光射向他的翅膀,谁知眼前金光一闪,落入一个密不通风的金色大网中。
一只赤首黑目的大鸟停在月上,冷眼看着众人。青鸟献媚般将那玉胜叼到他面前,大鸟瞥了一眼,看到玉胜上的缺口,定在桃三郎身上,将玉胜冲他一扬,目光又冷了几分。
桃三郎抵挡不过,慢慢瘫坐在地上,又生怕精卫吃了亏,结结巴巴道:“那个……不关精卫的事,是我弄坏的,我赔你!”
大鸟呼啸着扑下来,在他面前站定,瞬间化作一个黑衣黑裤的俊秀青年,如果不是面上的冷霜和令人哆嗦的目光,桃三郎肯定还当自己看花了眼。
青鸟得了桃三郎不少好处,生怕小妖被打回原形,强笑道:“大哥,你别听他瞎吹,他没用着呢,精卫设的结界就是为了保护他!”
话一出口,他真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塞回去,哭丧着脸在心中祈祷,奇怪的是,今天这冷酷无情的大哥并没找任何人麻烦,反而在玉胜和小妖之间来来回回看,像要在他脸上看出个完好无缺的玉胜来。
良久,青年突然将玉胜递到他面前,冷冰冰道:“修好它!”
这真比登天还难啊!桃三郎几乎哭出来,看看终南也是愁眉深锁,知道今日的事情难了,把心一横,将玉胜接过来,颤巍巍送到眼皮底下,看到底哪里破了,要怎么修。
玉胜和玉琯同出昆仑,因为跟随西王母多年,虽然破了,灵力还是强压玉琯一头,气势咄咄逼人。桃三郎只觉火焰般的热力扑面而来,让人睁不开眼睛,而手中的玉胜如同长了无数根针,从手掌一直刺到心头,针针鲜血淋漓。
然而,这是精卫为了他偷来的,玉胜若毁了,精卫难逃责罚。桃三郎一念及此,哪里敢放,更怕自己抵挡不住这种煎熬,一不做二不休,将玉胜塞进嘴里,干脆一次痛个够,不要再害了别人,特别是从小陪伴照顾他的精卫。
黑衣青年嘴角一点点勾起,信手摸摸囊中的小鸟精卫,精卫怒不可遏,狠狠啄在他手指,他拿出手,看着手指上的血滴,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原来我的血也是红色。”
精卫和青鸟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目光定在青年的手指上,西王母座下的大鵹,昆仑的总管,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血是红色的,说出去多么可笑!
桃三郎无法出声,在地上滚来滚去,痛得缩成一团,抖若筛糠。终南只是一介凡人,手足无措,向精卫递去求救的眼神,旋即将攥紧的拳头一松,一步步走到桃三郎身边跪下来,轻轻拍在他肩膀,示意自己在此守候。
大鵹虽然冷酷无情,自恃身份,极少来人间,断不会欺负一只没什么本事的笨狐狸。终南虽有把握,还是不忍再看,双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黯然不语。
听到桃三郎突然松了口气,终南猛地抬头,用力揉了揉眼睛,仿佛这样能使眼睛更大更亮,看得更清楚。
大鵹掌心赫然躺着一个光芒夺目的玉胜,完好无损的玉胜!
桃三郎仍然蜷缩在地上,一阵阵地发抖,大鵹走到桃三郎身边,刚伸出脚想去踢,被终南挡在面前,拨开他蹲了下来,用手拨过桃三郎的脸,似乎遇到一个绝世难题,盯着那苍白的脸思索良久,慢慢收敛杀气,化成一道青烟直冲苍穹。
“大哥,等等我!”青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慌忙扑扇翅膀跟了上去,带着几分不舍在桃三郎上空盘旋一圈,还想再继续盘旋,一个密密麻麻的银色大网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捆得结结实实,迅速收走。
自始至终,桃三郎紧闭双眼,似在噩梦里挣扎,汗如雨下。
月亮终于等到那些“瘟神”离开,将轻纱柔柔地覆住他的全身,他得到温暖,渐渐停止颤抖,发出低低的呻吟,一点点变小,化作一只红毛狐狸。
第 9 章
曲终人散后,月色渐渐黯淡,再度用重重浓云遮掩苍白的脸。没了结界,它更可以拒绝助纣为虐,拒绝目睹人间的离散悲欢。
终南也回到了沉稳肃然和冷酷到底的代表形象,似乎一切从未发生。然而,他和桃三郎虽然近不过咫尺,目光却始终没有交集,而是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抬头看向天穹,仿佛在追逐几只神鸟的影子,目光苍茫悠远。
桃三郎又坐在藤椅上,盯着脚尖的某处,像要和那虚幻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转而抱着自己的尾巴,越缩越小,目光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