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不对么?那么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允诚摸摸他柔滑的长发说,“意思就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
练离清澈的眼睛望向允诚,允诚问,你想看到什么时候?练离说,“是不是我想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
允诚微笑起来,“是。想多久就多久。”
练离难得的安静,什么也没说,突然在允诚的鼻子上亲了一下。
允诚捏捏他的脸,小声问,“为什么是鼻子?”
练离咧开嘴笑:
“因为你的鼻子比较帅。”
不久,小花侍恰恰被判去人间投胎,练离不忍他与哥哥天人永隔,私自帮他通过地府的时光通道去了人间。阎王薛允诚并没有阻止他。
待恰恰消失不见之后半晌,练离问,“我们私放了恰恰,要受罚的吧。”
允诚说,“是我放了恰恰。不是我们。”
练离抱了他的腰,倔倔地说,“是我们。”
允诚道:
“好了,恰恰总算可以见到小祁了。阿离也可以不苦着一张脸了。你的苦瓜脸真难看。”
练离的声音腻呼呼地说:
“你真好啊。你真是世上最好最好的阎王,若是人间的人知道你这么好,他们一个一个地,肯定都巴不得早点见阎王。”
神通广大,修行深厚的地府十殿阎王薛允诚啊,好象被人施了定身术,定了那么几秒。
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十三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的事。他仰起头,纵声大笑起来。
地府十殿的阎王薛允诚最近有些麻烦。
因为私放原本该去投抬的仙家去人间,他必须要到天宫去请罚。
还有,他的老爹爹,老阎王知道了他与练离的事,暴跳如雷,把老王妃都骂了,原来,他新近给允诚找了门亲事,这下子彻底地黄了。
消息是七王爷传过来的。这一年,正轮到他回去省亲。七王爷道:
“爹给你找的那门儿亲,可是有来头的,原本他打算把你打了包送过去的,这下子可没指望了。”
七王爷眯了桃花眼含笑又道:
“小弟,不如,把你的美人让给我吧,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够坏了,再坏一点也没什么。”
允诚半天没有作声,突然开口道:
“我这辈子,就认他了。”
七王爷神色里有些黯然,叹道:
“哦,你倒是坚决得很。有时候,死心眼子也未尝不好。小弟,但愿你笨人多福吧。”
第二天,便是允诚去天宫的日子。
那紫色大轿走出地府宫殿老远去,允诚就叫人住了轿,走出来,对着身后迷迷茫茫的一片林子叫,“出来。”
练离一步三挨,磨磨蹭蹭从里面腻出来。
允诚道:
“漫云步练得不错啊,这一路跟过来,气都不喘。来干什么?”
练离道:
“我跟你一起去受罚。”
允诚道:
“是我放的人。”
练离道:
“我放的。”
允诚道:
“哦,如今这地府十殿倒底是谁说了算?”
练离捂了耳朵说,“你说了算。”
允诚道:
“我说了算你就回去。”
练离道:
“我说了算我也要去,你说了算我也要去。谁说了算我都要去。我跟你一起去。我去了给你壮胆。”
允诚道:
“那么是铁了心要去?”
练离道:
“心也铁了,胆儿也铁了,一定要去。”
允诚沉吟一下说,“那就去吧。”
心想,到了天宫,无论如何,自己也可以护他周全。倒底不过是个小小无常。
允诚说:
“上来吧。”
练离突然地扭泥起来,“不要。我还是走着跟在后面好了。”
那阎王的大轿,岂是人人都坐得的。
允诚看看他,柔声说:
“快到天宫时再下来吧。看走细了你的腿。”
天宫,云雾飘渺间,是庄严巍峨的正殿。
允诚对练离道:
“你留在这里。”
练离也知自己身份低微,是不能见玉帝的,点点头,指指不远处一片树林道:
“我在那里等着你。”
练离走进林间,仰了头去看那枝丫间露出的点点青天,突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仿佛一个焦雷打在天灵盖上。
“好俊的小娃儿!”
练离捂了耳朵回头看,看见一位仙家。身材高大得惊人,极宽的肩,每一边儿都足能坐下一个小孩儿,一把半长的胡子,胡乱虬结在一起,面如锅底,眼如铜铃。把练离吓了一跳,愣一下才上前去笑道,“你老人家是谁?”
那老仙家翁声翁气地说,“我吗?你不认得我小娃儿?我是雷公!”
就在练离与雷公招呼之际,允诚正在正殿上等着玉帝的裁决。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薛允诚从天宫正殿里出来,迎面正碰上太上老君。
老君看着他问道:
“如何?”
允诚行了礼微笑答道:
“还好。是菩萨的面子。”
老君道:
“哦,果然是菩萨的好安排。”
细细瞅了允诚两眼,他真是有许多年没看他面含微笑的样子了。老君哈哈笑道:
“你这么个稳妥老成的孩子,竟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儿来,倒也是奇了,奇了。我告诉你呀,你爹正在王母的殿中哪。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一下了轿就给王母叫了去了。”
允诚听了这话真的是愣住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老君看他眉间的担忧,哈哈笑道:
“不用担心啦,如今连王母也想开了。你没看早已给牛郎织女赐了宫殿了,什么每年一次鹊桥会呀,也不过是照顾老人家的面子,顺带着迷了世人的眼罢了。如今织女的女儿也要嫁到人间去了,王母她老人家都不说什么。”
王母殿中,王母正与老阎王对坐着说着话儿。
王母虽是白发苍苍,容颜却极为端正,肤色细腻白皙,眼神也依然清朗明媚。
王母对老阎王道:“你呀,少操些心罢。你有十个儿子,孙子辈也有一把啦。再过些年,他们一人再给你添上四五个,你那些孙子孙女儿,怕是你自己都要认不清了。你当还是过去哪。多子多福。现在,哼,竟是多子多罪过。人家人间,早就一家只生一个啦。不拘男女。我若不是有这么些个儿子女儿,何至于头发白得这样早?
我呀,如今也想开了,管他嫁到天上人间地府,到头来他还得管我叫声奶奶婆婆老祖宗不是?何苦来,让人间的人提到我,就以为是棒打鸳鸯,讨人嫌不识相的老太婆。戏文上演得那是什么啊?把我弄得老虔婆子似的,看了没得让我生气!我劝你呀,学学我,有那空,带着你王妃,上我这儿来坐坐。老君他们几个老人,如今也不大管事儿啦,没事也爱上我这来坐着。
世人都说快活似神仙,咱们做神仙的,若不会自寻快活,岂不枉担了这个名儿?要我说,老不问少事,由他们情呀爱呀地闹去吧。咱们是得逍遥处且逍遥吧。我那个蟠桃会又要到了,这次的蟠桃格外的好,到时候,你跟王妃早点儿到,咱们老几个,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岂不好?哦,说到喝,那三千年一收成的云雾茶也进上来了,我让他们撤了残茶,新沏一碗来,老阎王尝一尝。”
老阎王叹气道:
“唉,允诚是我最钟意的孩子,也是我寄期望最大的孩子。他顶顶象我年青的时候,稳重老成,又有修炼的天份。唉,原本我还想给他说一门好亲,就是您老的侄孙女儿。这下子,也完了。”
王母道:
“哦,原来是那个女孩儿,我听她爹妈说,好象现在也有了人家儿了。就是太白星君的外甥的妹夫的表弟,就在玉帝的文枢院里任着职。听说也是学富五车,人长得却没有允诚这孩子好。差得远,人高马大的,粗粗黑黑,半截子铁塔似的,看得我眼晕。可是,那女孩儿听说还就是看上了,也没法子。
想当年,织女那事儿,我亲生亲养的孩子,终身大事我不过是稍稍管了那么一下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就让人间的人嚼了千把年的舌头根子。那个丫头,当年,委屈得什么似的,现如今还不是我给她赐了宫殿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要我说,儿子女儿的,全要不得!老阎王,喝茶!”
这一顿好说,五颜六色,夹七杂八,九转十绕,直说的老阎王五迷三道,七荤八素,哑口无言,想起四儿子新近给他添的龙风三胞胎,叹一声,喝起了好茶,果然好茶,清心明目,还醒脑子,喝完,走了。半道上还在想,原来一心想跟王母攀个亲家的,这下子,倒便宜了太白星君那个老家伙,手脚倒快!可惜了自己没有第十一个儿子。
唉!最优秀的儿啊,怎么就喜欢上了个小小子呢?听说是个小美男子,可是再漂亮也是男孩子,便是神仙也没见有男人生孩子的,可怜允诚就这么没个后了,真是冤孽啊,冤孽!
突然又想起大孙子如今也十五了,看那情形,比允诚小时候还要老成一些,已经帮着他父亲处理事物了,竟然更为能干。看来这个也是很有希望的孩子,回头再打听一下,王母有没有十来岁的孙女或是侄孙女的。那个允诚,冤孽!就随他去吧!
早有老君派出的机灵的小仙童,从王母那里打探了消息来,俯在老君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通。
允诚倒底是有些紧张,盯着老君看,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
老君不慌不忙地捋一捋胡子笑着看向允诚,然后凑上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允诚的脸立时地红了。
允诚走到那片林间,老远看见练离低头,不知在干什么。走得近了,见他在吃着什么,正吃得香。
允诚问,“在吃什么?”
练离回过头来,张开嘴,粉红的舌尖上,躺着一枚鲜红的果子。
允诚问,“哪里来的?”
练离继续把手中的果子往嘴里塞,鼓了腮说,“雷公公给的。”
允诚道: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连雷公的东西都骗了来吃了?”
练离道:
“哪里是骗的。是雷公公给我的。他的身上随时都带着自己做的蜜饯果子,每每都想送给人间的小孩子吃,可惜他们都怕他。雷公公很是伤心。”
允诚道:
“你就不怕他?”
练离道:
“不怕。他人很好,做的东西也是真好吃,再说,”他吃完了果子,依依不舍地去舔那手指上沾上的蜜汁,舔过来舔过去,含含糊糊地说,“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是很成熟的人。”
允诚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竟然是成熟的人,而且是很成熟的人,失敬失敬。”
练离有点脸红,垂了眼道:
“不白吃的,我跟雷公公约好了,以后但凡有人去投胎,我会告诉他们不要怕雷公,只到打雷就去向雷公公要糖吃。雷公公是个大好人。”
允诚道:
“你倒是有心情跟人约下了这个那个的,我在里面,你就不担心?”
练离摇头道:“不担心,不担心。我早就想好了,刀山火海,我跟你一起去,有板子我也替你挨着。所以我不担心。”
允诚伸手摸摸他的头道:
“走啦。”
练离说,“哦。”
走了没两步,突然想起来,“玉帝不罚你么?”
允诚道:
“怎么会不罚。快走,罚了闭门思过外带三年的俦禄。”
练离嘿嘿笑起来,“这样啊,还好还好。我反正吃得少,以后还可以吃得少些。”
允诚含笑道,“对,从今往后你每顿饭只能喝一碗薄粥。”
练离连连点头道:
“可以的,可以的。”
转念又道:
“我们可以问判官借点儿来使使,他是很会存钱的。”
允诚认真地想一想,“是个好主意。”
自觉忍笑忍到了脸酸。
回到了地府,背了允诚的脸,练离长出一口气,拍拍心口,低低地自语,“乖乖,这一颗心这时候才落回到肚子里。”
细小的声音还是被允诚听个清清楚楚。
晚间,允诚正坐着办公,突然身后那个异常安静的孩子悄无声息地蹭了过来,在他脚边坐下,把头埋在他膝上,紧紧抱紧了他的腿。
允诚觉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很快变得湿碌碌地。
允诚听见他唔唔咽咽地说,“我以为,我以为我们……”
允诚搬起他的头,看着他浸在泪水里的面容,亲一亲他濡湿了的眼睫说,“已经没事了。”
练离只觉得特别的心酸,抱了允诚的脖子,眼泪乱糟糟地涂了他满颈。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儿说,“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要分开了呢。”
假想中的分离让他满怀忧伤,还不知道结果那会儿,他把这忧伤挡在心门外,以为不让它进来它就不会来到。这会儿,这忧伤,带着后怕,象突来的潮水,不管不顾地淹上来。
允诚把他的脸抬起来,把他的双手攥进自己的大掌里,慢慢地说,“练离,你好好地听我说。你,什么也不用怕。你看,你连阎王也不怕,其他的,你更不用怕。你明白了吗?”
练离认真地看着他,听着他说,点一点头。
练离知道他是很英俊的,但是,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仔仔细细地看过他。他有着漆黑的眼珠,瞳孔四周有一圈浅浅的蓝,让他的眼睛透亮透亮的。
四四方方的人哪,内里却如春水一般地柔软。
练离低下头,隔着衣服在他的心口处啵地亲了一下。
我的百炼钢啊,我的绕指柔。
练离悠悠地说,“今天这一天,真长啊。”
允诚道:
“仙家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长的。”
练离带着满脸的泪水笑起来,扭一扭身子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说,“是哦。”
仙家的日子,长得乏味,长得不象话,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
练离想,都很什么呢?练离用心的想啊想啊,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描绘这些日子。
想了好久,终于想到了。
值得。
是了,是这个词。
练离心满意足地偷偷地笑了。
允诚用一根手指搔一搔他的下巴,“又笑了?”
练离说,“这一天,人间已经过了一年了吧。不知道恰恰和祁哥哥重逢了没有?”
是啊,恰恰,你找到哥哥了吗?
第十章
地府十殷的阎王与他的小无常,把地府的日子过的比天堂还美,
练离受伤之后虽大好了,到底还是伤了元气,原本那么馋嘴的孩子,现在每餐真的只喝—碗薄粥,小饺子—般的圆润下巴瘦得尖尖的,允诚只好拿出阎王的威严来盛了汤,拿了各样点心放在他面前,看着他吃下去。
练离委委屈屈地,不敢不听话,好像实在是吃不下,弄得眼睫上挂上层湿湿的泪痕,由不得允诚不心软。每天办完公事,有多半的时间练离都是懒懒地躺在允诚住的偏殿的榻上,晚上,允诚办公时,他也没有了以往的唧唧喳喳,安安静静地半靠著。常常允诚回过头时,会发现他已经睡了,细微的鼻息,藏在绒绒的衣领里的小小的脸,允诚会摸摸他的头发,把他抱到床上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