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怎么总是吐血,你是不是扎错了穴道?”
郎中在他手中颤抖着道:“我……我也不知道……你给他吃了什么药物?”
默野压抑着怒气,松开手,道:“从波斯的舞妓那买来的,不过是平常的媚药。”
郎中闻言道:“波斯有一种奇异的果实,能提炼出让人兴奋发情的药物,但对人伤害极大,尤其是第一次服用的人,一定要减小剂量,否则反应会非常强烈,他本身就身体虚弱,你大约是头一次就给他吃的太多了,才导致呕血不止。”
郎中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拿出安魂香,在香炉里燃起,之后开始施针,同时按摩他几处穴道,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韩缇终于平静下来,发着高烧昏睡了过去。
默野失神地看着他青灰的面容,心里空落落地,一时极其惧怕他就这样死去,一时又后悔不该失去理智地折腾他。
天蒙蒙亮了,默野吹灭了灯,雨下的很大,雨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让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于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燃起烟斗,青色的烟雾从他鼻腔中喷出,屋子里氤氲着苦涩的香味,外面又一个炸雷,闪电过后,默野倏然发现门开了。
斛律达魁梧的身影站在门口,头发衣服上都滴着水,整个人带着说不清苍凉,静静看着默野。
默野也静静地回望着他,良久,斛律达沉声道:“你回来了。”
默野不语,斛律达又道:“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匹侯拔使过多少奸计,想让咱们反目,都没有得逞。如今怎么达尔西几句挑唆的话,就让你疯狂起来?”
默野放下烟斗,道:“你知道是他?”
斛律达点了点头,道:“回来的路上我就起疑了,你下午时才回来,没理由忽然怒气冲冲到草甸上来寻我。”
默野站起身来,面有悔色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你,我只是一时……一时昏了头……”
“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事,你就变得特别容易发怒冲动。”斛律达道,墨野闻言怔忡了,斛律达注视着他湛蓝的眼眸,良久,沉声道:“阿伏干,你爱上他了。”
默野站在房中,一言不发,静默了片刻,斛律达道:“从我九岁那年见到你,就知道你的心被仇恨和阴霾填满了,你死去的母亲和无情的父亲,都在你心里种下了黑色的种子,这种子长了二十年,折磨的你日夜不能平静,我一直希望有天某个人能打动你,像火一样烧掉你心里的荆棘,让你从自虐般的暴戾中解脱出来。阿伏干,三年前你说你要把他弄到手,我那时真希望他能改变你,但你一开始就错了,你已经习惯用征服和占有来表达你的感情,但他不是达尔西,你用武力将他从人生的巅峰推落到谷底,又一步步走到这样的局面,还执迷不悟地想用同样的方法让他臣服于你,可能吗?”
默野不语,斛律达停了片刻,又道:“我帮你把他抓回来,又帮你把他调养好,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又把他推向鬼门关,现在自己又后悔的要死,阿伏干,既然你这么在意他,不妨对他好一点,你这样折磨他,同时也折磨着你自己,他万一有一天死了,你会恨自己一辈子。
墨野静静地站在那里,面色复杂之极,说不清是后悔、醒悟或者是恼恨。
看着他的样子,斛律达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大步走开,只在门口的地毯上留下一滩水渍。
默野重又坐回椅子里,叼着早已熄灭的烟斗,静静地坐着,外面雷声隆隆,疾雨纷纷砸落在屋檐上,噼啪作响,让这个阴霾的黎明显得分外寂寥。
和初夜的那次一样,烧的高了以后,韩缇开始说胡话,中午时他汗出的厉害,默野给他擦汗,他颤抖的手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袖,痛哭着呼喊:“欢仔……他太可怕了……我不是愿意的……我受不了了……要死了……杀了我吧……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像个孩子一样扯着默野的衣袖痛哭不止,随后开始剧烈地咳嗽,不一刻咳出血来,默野又点起了安魂香,他才逐渐沉睡过去。
这一次他病的很重,外伤只三四天就痊愈了,身体却极度衰弱,精神恍惚,除了默野触碰时他会流露出恐惧,稍微地躲避一下,其他时候几乎毫无知觉,直到十余日后才逐渐恢复了神智,只是沉默阴郁的厉害,问他什么都不回答,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默野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很忙,每天都要接见从南方和东方前线回来的探马、信使,他不放心韩缇,谈正事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在议事厅隔壁的耳房里呆着,或者干脆把信函等带回卧室处理。韩缇只有在看到他的信件,听到他与将领的交谈时,漆黑的眸子才会显出有了一点焦距。
八月的草原,天气逐渐转凉了,韩缇原本稍微好转的身体又开始变坏,这时云堡失守,库莫奚阿会部的阿穆尔头人亲自挂帅,征讨火堡,战事一时如火如荼地紧张起来,默野不得已又出征了。
入秋后,韩缇又开始经常吐血,整日昏睡不醒,针石罔效,郎中无奈之下便请斛律达替他准备后事。
一个秋日的黄昏,韩缇忽然清明起来,执意要出去,斛律达便将他抱到廊下,放在躺椅上,自己倚在花架边看着他。
韩缇静静地坐着,天色渐渐转暗,一时风起云灭,霜色渐寒,他心里的痛苦凄凉忽然如无边的黑夜般将他重重包裹,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活着,也一直在强迫自己吃药进食,可随着身体一天天衰弱,他开始清楚的知道,纵然自己完成了拓跋澄交代的任务,恐怕也无法达成他们之间的交易了,这个身体不可能再挨得到次年的三月。
天快黑尽的时候,起风了,斛律达弯下腰,刚想抱他回房,孱弱的手却轻轻挡住了他的手臂,数月没有开口的韩缇忽然平静地说:“等我死了,麻烦你将我的骨灰送回长安,葬在我师父的坟边。”
他的声音清冽动听,却带着浓重的厌世悲凉的语气,让斛律达的心都绞痛了起来。
夕阳最后一抹微光里,他消瘦的面颊上,那俊美的眉眼美得就像一场梦,他面色很平静,很淡然,仿佛他们谈论的不过是别人的生死。
恍惚中错位的回忆又浮上斛律达的脑海,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刚满十岁的男孩也是这样躺在自己面前,静静地说:“斛律叔叔,我要死了,请你将我的骨灰葬在我娘的坟边。”
记得自己当时握着他冰凉的小手,说:“好的,等叔叔死了,也会请人把我葬在你和你娘旁边,到了另一个世界,我还会照顾你们母子。”
只差了一步……若是他活着,也该有十八岁了……
不,不要再回忆起这件事了,斛律达蹙着眉,用力甩了甩头,将韩缇抱起,回到了楼上的卧室。
第二天一早,斛律达就收拾了行李,吩咐两个亲兵照顾韩缇,自己天一亮就骑着快马向西驰去。
二十天以后,西柔然的大法师被斛律达从天山请到了默堡。
大法师走进了默野的卧室,坐在昏迷的韩缇床前,他忽然醒了,大法师抚摸着他光滑的额头,慈爱的目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平静地道:“孩子,你已经死过一次,却穿透了生死之线,在错乱的时空中回到了不属于你的世界,这是你的缘,也是你的劫,你命不该绝。”
韩缇茫然看着他慈爱的眼睛,死寂的眸子里忽然燃起了轻微的火星,大法师轻轻捻按他手上的穴道,同时念起一段奇特的咒语,看着韩缇合上双眸,平静地睡去,才站起身来,走到桌前,提笔写下了一个奇特的药方,又留下了一盒丸药,对斛律达道:“八年前我没能救下那个孩子,完成与斛律葵的契约,今天终于达成了,他会活下来的。我们的契约终止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斛律达向大法师郑重一礼,随即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请您放心。”
大法师走了,吃下他留下的药,韩缇的身体奇迹般地好转起来,第二天就能简单地进食,不一日苍白的面颊开始泛上罕见的健康光泽,昏暗的眼眸也一日日地明亮起来。
生命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到九月初,他已经能下床,力气长的时候,偶尔能缓慢地走下楼,坐在廊下的躺椅上晒太阳。
九月初三,斛律达收到了默野的急报,跨马匆匆向火堡赶去,十日后,和默野一同回到了默堡。
因为长期卧病,默堡里的人早就对韩缇失去了警惕,他从巡逻兵谨慎的只言片语中听出,火堡失守,默野无奈向库莫奚人提出割地求和,库莫奚的乌力吉大将军接受了默野的和谈邀请,将要在十日后来到默堡。
从火堡返回后,默野一直住在议事厅的耳房里,和几个将军日夜商谈,九日后的夜,他喝了很多酒,半夜终于回到了卧室。
重重地推开门,黑暗中他踉跄的脚步踢翻了矮几,又打翻了花瓶,随后走到了床边。
韩缇在他一进门就醒了,却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
默野爬上床,粗重的带着酒味的气息在他脸上逡巡了半晌,道:“我知道你醒了……”
韩缇闭目不语,只在默野的手快要触到自己的时候,才几近冷漠地道:“你被打败了么?真可怜,也许你注定是个可悲的人。”
默野闻言面色瞬间苍白了,随后放开了他,冷然道:“你说什么?”
韩缇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微笑,带着鄙夷、仇恨、嘲讽,甚至妖冶的神色,一字一句地道:“失、败、者。”
默野暴怒地跳了起来,酒醉的通红的眼睛闪着疯狂暴戾的光芒,随后左右看看,抓起桌上的马鞭,没头没脸地在他身上抽下去。
他疼的颤抖起来,却没有躲避,脸上甚至带着凄绝的微笑,看着气急败坏的默野,一言不发。
打的累了,默野终于扔下马鞭,恨恨地看着韩缇,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很久很久,韩缇忽然静静开口:“可怜虫。”
他沙哑的嗓音带着隐忍的颤抖,让默野瞬间跌下失落的深谷。
默野如同雕塑般凝固在当地,片刻后,他牙齿咯咯地响着,冲上来用力掐住韩缇修长的脖颈,几乎将他掐的窒息,看着他脸色青白,气息微弱,才倏然惊觉他大病未愈,忙松手放开了他。
韩缇的头无力地偏倒在一旁,失去了知觉。
漆黑的夜里,默野跌坐在床边,失神地望着他昏死过去的苍白面颊,心里如同刀割火烧一般受着说不清道不明,却无法遏制的痛苦撕扯,喃喃道:“为什么……你要这样恨我……诅咒我……为什么……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你……伤害你……直到所有人遍体鳞伤……”
四一章:故人来
严欢离开默堡五日后,经过胶着的谈判,默野终于答应了乌力吉的要求,和库莫奚人签订了合约,向库莫奚赔偿了大批的牛羊和金银财宝,库莫奚人答应在入冬前撤出风、云、火三堡的守军。
半月后,斛律达带着一个百余人的马队,护送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向火堡走去。
严欢从默堡回到火堡后,一直在等待乌力吉的消息。
虽然他看起来淡定沉默,薛鹤却从他漆黑燃烧的眸子,和快速消瘦的身体,知道他正受着煎熬。
十五日后的黄昏,四骑快马忽然在火堡南方飞驰而来,守卫的士兵很快发现了他们,发出警告的响箭,那四人停了下来,随后一个高挑的身影翻身下马,走到火堡守卫大营前十余丈处,伸出一双细腻白皙的纤纤素手,取下头上斗篷的风帽,敞开面上阻挡风沙的黑色纱巾,露出一张冷艳逼人,清丽绝伦的脸,略显苍白的面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憔悴颜色。
她轻启朱唇,清泠的声音不见的很大,却稳稳地传进了卫兵的双耳:“请禀报贵部头人,苗疆五毒教主何青鬟求见。”
严欢闻讯赶出,看到何青鬟苗条高挑的身影,穿着孔雀蓝的苗族劲装,披着黑色的斗篷,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向自己缓缓走来,她眼眸中含着无法言喻的狂喜与悲伤,柔黑的长发在草原的疾风中如黑云般翻卷飞舞,走到严欢面前,静静看着他,良久,唇边绽开一个昙花初开般的微笑,柔声道:“严大哥,四年不见,别来无恙?”
严欢看着她风尘仆仆,微微带着倦意的笑脸,一时心里百味杂陈,道:“塞外苦寒之地,风霜凄冷,你怎么来到这里?”
何青鬟看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四年不见,他黑了些,身材却更加挺拔健硕,原本清秀的面容也更加刚毅果敢,塞外风尘和连年征战让他更加成熟睿智,站在柔然的夕阳下,他虽然依旧温和内敛,平易近人,却如同一尊神祗般散发着让人迷醉的光芒。
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严欢道:“何教主,你怎么了。”
何青鬟倏然惊觉,不由得面色微红,道:“我……我阿爹病重, 我在古书上找到了一个古老的蛊,可以为他疗伤,救他性命,这蛊却需得一种罕见的毒虫来熬练,这种毒虫只有北疆才能寻得,我已经在附近寻了月余,前几日才得到薛鹤的消息,知道了你的下落,所以过来找你。”
严欢闻言释然,道:“这事好办,我派遣一个马队和你一同去寻找,总要比你一个人找的快些。”
何青鬟微微地笑了,道:“如此多谢严大哥。”说着回过头去,向另外三人喊道:“阿妹、仇师傅,六婆,过来吧。”
三骑人马缓缓走近,一个身披灰白色斗篷的娇小身影翻身下马,取下遮掩面目的风帽和纱巾,何艳乔温婉精致的小脸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身后是严欢曾在伏牛山精舍中见过的那个矮小婆婆,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五旬老者。
何艳乔已经二十出头,经过了苗蔚的病故和赤帮的覆灭,她比五年前沉稳内敛了许多,此时向严欢盈盈一礼,道:“严大哥,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歉,你本是本教的恩人,当初艳乔年轻莽撞,让你身中剧毒,染上风湿,这些年十分懊悔,请你原宥则个。”
严欢忙将她扶起,道:“那时你年纪还小,过去的事儿别放在心上,我的伤没什么打紧。”
何青鬟指着她身后的两人,道:“这位六婆是我教的护法,你见过的,这位仇师傅,是我教的药师,此次就是他协助我捉虫练蛊。”
严欢与二人一一见礼,随后将一行人让入了风堡。
随后几日,严欢与薛鹤每日都跟随五毒教众人在草原上寻找那只罕见的毒物,五日后,一行人终于将其抓住,黄昏时兴高采烈地回到火堡,刚到达前营,一个哨兵便飞奔来告诉严欢,乌力吉将军和默堡的马队晌午赶到了火堡。
严欢闻言面色焦急地抛下众人,飞驰进了大门,立刻看见了高大魁梧的斛律达,和他身边的马车。
斛律达看见严欢,微微躬身一礼,道:“尊敬的头人,我奉阿伏干阁下的命令,将您要的人带来了。”说着他指了指马车:“他半年来一直身体不好,两个多月前又生了很重的病,如今非常羸弱,请头人注意照料。”
严欢听得他言语中居然对韩缇颇为回护,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了一个柔然礼节,道:“多谢斛律达阁下,请先随乌力吉将军去休息。”
斛律达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马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地叹息,转身离去。
斛律达走远了,严欢跳下马,走近马车,推开车门,只见韩缇盖着一件黑色的裘皮大氅,在车内昏睡着,严欢探身进去抱起了他,他居然没有醒,随即严欢惊讶地发现他瘦的可怕,即使隔着厚厚的裘皮,骨头还是硬的硌手。